我们无法确知赵高弑君之后的具体计划究竟是什么。按照权臣的常规做法,也许他杀秦二世,立子婴为秦王,只是第一着。下一步棋,可能会想办法再杀子婴,自己篡位。
不过虽然他在秦国已一手遮天,想篡位也并非轻而易举。横亘在他面前的,至少还有两个困难。
第一,子婴不是像秦二世那样的傀儡,尽管表面服从,但绝不会事事都言听计从,没那么容易摆布。
第二,刘邦的军队在张良的战略方针指导下,放弃了最短的从函谷关攻击咸阳的进攻线路,而是神出鬼没从东南方进逼关中。咸阳已经危在旦夕。即便赵高顺利篡位,好日子能过多久都是个问题。
当然很快赵高就不用考虑第二个问题了,因为第一个问题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子婴意识到自己假如不动手,则迟早将成为赵高篡位路上铺垫的尸体,干脆先下手为强。他在接受传国玉玺前的斋戒宫中,安排亲信刺杀了赵高,并夷灭三族,将帝国最大的一条蠹虫掐死,也算是为秦二世以及直接、间接死于赵高之手的秦国公族报了血海深仇。
这次行动保住他的个人安全是够了,对于秦国的命运来说,却一切都为时已晚。赵高伏尸的血泊之上,帝国的残烛之光正在风中飘摇,暗淡微弱,任谁也无法挽救。
四十六天之后,刘邦绕过峣关长驱直入,进驻灞上,也就是今天的白鹿原,和咸阳城仅咫尺之遥。秦王子婴不战而降,带领妻儿、文武乘着用白马拉的素车、身穿丧服、颈绕白练、封好皇帝玉玺、符节,迎接刘邦大军。
当年不可一世的西陲强秦,奋六世余烈,席卷神州,统一天下,最后却以这样一个屈辱的方式宣告灭亡。何其讽刺。而报应之手却似乎仍嫌不够,很快还有更残酷的命运等待子婴和他的故土。
刘邦的军队那一刻情绪有多么高涨,是不难想象的。那些高不可攀世代相传的王侯将相,像小丑一般在路边战战兢兢,服服帖帖。而那个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下权力、财富的中心,此时就真真切切的矗立在眼前。这座城池、这组宫殿在从东方来的士卒眼里,过去是世间最高贵、最奢华的象征。但如今,它们却像被捆绑的俘虏一般,沉默不语、可以任意宰割。
军队瞬间失控了,都不需要下令,几乎所有人不顾一切地跑进城内,四处搜刮金玉、珠宝,以及一切从未见过此刻却能轻松据为己有的财富。虽然场面混乱,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性。乱世里大部分士兵,因逼入绝境而从军,寄希望于通过这样的胜利来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从而改变生活的处境。
财富、美女,这一天,咸阳城里肆无忌惮流动着最原始的欲望。
但越是这样,在汹涌澎湃的人性里仍然能保持冷静的,也就是所谓的能成大事者。
这样的人自然不多。
当别人都在找大抢金银时,有一个人悄悄地径直闯入丞相府,把府中收藏的地图、文书、典籍等等打包收藏。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才是将来治国安邦的无价之宝。这个人正是萧何。
樊哙是另一个冷静的人。这时,连刘邦自己都有些忘乎所以了,的确,他比起别人更应该骄傲和放纵,别人还需要争抢,而他不用,作为军队主帅,眼前的一切已经都是他的了。一个平凡了半辈子的普通百姓,忽然天下最好的宝贝、最美的女子、最富丽的宫殿都归他所有了,换谁都要飘飘然。樊哙身为连襟、好友,太了解刘邦了,他一眼就看出刘邦想赖在宫中不走,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劝谏道:沛公,您是想拥有天下呢,还是只想做个暴发户?
刘邦陷在巨大的喜悦里,一时没回过神。
樊哙正色道:眼前的这些东西,令士卒疯狂,令二世堕落,正是秦国之所以亡国的原因,希望您保持冷静,马上召集将士撤出宫中,整肃纪律,不要令军队陷入无序和纷乱。
刘邦总算听明白了,他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但眼前的财富实在太诱人,樊哙的话尽管正确,但他完全听不进去。
直到张良也上来劝,刘邦这才依依不舍地叫停了士卒,领了军队,三步一回头地还军灞上。
张良的话,刘邦很少不听。
喜悦渐渐降温之后,刘邦显示出了他冷静、隐忍的一面,有人劝他杀掉已投降的秦王子婴,他也没有采纳。回到灞上之后,他又召集关中各县的豪强、有威望的老人,与他们约法三章。这一系列行动,可能都是他为了顺利成为关中王的战略,以此来在关中树立一个民众期待的、宽容仁慈的王者形象。
这里需要稍稍解释一下“约法三章”这件事。因为这个词的现代语义,可能会让我们误解,重点是在“约法”上,以为是在夸奖刘邦的言出必行、说一不二。
其实这里的重点不是“约法”,而是“三章”。众所周知,秦朝在李斯的法家政治下,法令是非常细致严苛的,条条框框,无所不备,百姓难以自处,动辄犯法,以致怨声载道。刘邦此举的意义,正是废除了所有秦朝原先的律令,只用“三个”临时法来暂时管理关中:杀人者死、伤人和作乱按轻重入罪。刘邦希望反秦朝之道,营造一个宽松的社会环境和政法环境来迅速赢得关中民心。
尽管汉朝真正立国之后,基本继承了秦朝的法制,严苛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临时的措施显然奏效了,关中百姓欢天喜地,视刘邦为仁者,无不希望他能留下来继续当关中的治理者。
城头变幻大王旗,历来百姓最在意的,都不是旗上是什么姓,而是谁能让他们过上安生的日子。
只不过,能不能当关中王,刘邦自己说了不算。
当初的约定是楚怀王提出的:谁先入定关中,谁当王。而这个约定又是楚怀王从项氏手中夺回实权后颁布的,可惜如前所述,楚怀王很快又在兵变里失势。此时此刻真正有决定权的,是那个刚刚救巨鹿、降章邯,新成为诸侯首领,正率领联军日夜兼程向咸阳奔驰而来的项羽。
不仅如此,刘邦还从使者那里得到了一个噩耗:因为之前章邯和项羽达成的投降的协定,项羽已经封了章邯为雍王,并把关中赐给了他。这就意味着刘邦想留在关中当王的可能性已经几乎微乎其微。
把拼死夺得的富贵膏腴之地拱手让人,刘邦愿意,他手下出生入死的将领和士兵也未必愿意。
任他想破了头,想保有关中,都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派大军往西守住函谷关,把诸侯联军挡在关外。
无疑,这是一个逼不得已的险招,因为这意味着,他必须要对项羽和诸侯宣战,前一刻他和项羽还同是楚国一起灭秦的好友,下一秒就要变为互相对立的敌人。而且他十分清楚项羽的战斗力,要以一军之力,抗项羽和数国之兵,敌众我寡,几乎是以卵击石。
选择名利还是安全,这是个问题。
左思右想,刘邦咬咬牙,还是下了向函谷关派兵的决定。
听天由命吧,希望函谷关这道天险,能为我挡住关外汹涌而来的虎狼之师。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