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最后的春天(7)


傍晚。宫中内侍到荣亲王府传话,请王爷进宫听圣上问话。

荣亲王奕绘虽然是当今道光皇帝的侄子,又担任宗人府总管,但却不是要害机枢的长官,所以皇帝叔叔并没有单独召见过他,所以听了口谕,竟然紧张得不知所措。

在内侍的关照下,他匆匆穿戴好朝服,坐上轿子,就赶向皇宫。

进了一座便殿,荣亲王看见了皇帝叔叔,他连忙叩拜施礼。

道光皇帝冷冷地道:“起来吧!”

荣亲王起身,偷觑他叔叔的脸色,见皇帝面色阴暗,目光生硬。他心里暗暗惶恐起来。

皇帝低沉沉问:“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荣亲王忙道:“侄儿做宗人府总管。”

道光喝道“朕问你在家都做什么?”

“偶与一些志同道合的文人诗酒唱和而已。”

道光暴怒道:“一个皇家贵胄,不替朕分忧,不为江山社稷分忧,读几部唐诗宋词,就以为自己成了杜子美苏子瞻,整日去涂抹些浮华浅薄的句子,还成何体统?更可恶的是,去招引些狂蜂浪蝶一样的文人,内闱厮混,皇室的尊严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荣亲王如遭雷击,颤颤兢兢地辩道:“陛下……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道光将案上一页白纸抓在手里,揉成一团,掷向荣亲王:“你自己看!”

荣亲王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展开细看,见上面两首八句诗文: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我昨青鸾背上行,美人规劝听分明。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

荣亲王还要争辩,道光喝道:“自今日起,宗人府的事你不要管了,闭门思过吧!那个龚自珍的官职,一并革除!下去吧!”

荣亲王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拔光了绒毛的小鸡,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在浑浑噩噩中,被内侍带出了宫殿。

回到王府,荣亲王忧郁成疾,很快便卧床不起。

弥留之际,他紧紧攥住太清的手,轻轻地问:“我……没有亏待过你,也……没有亏待过……定庵先生吧?”

太清狠狠地点了点头。

荣亲王用尽全力:“你们……也不会……愧对我吧……”

顾太清泪流满面,伏在荣亲王胸膛,再也抬不起头……

荣亲王病故不久,顾太清被婆母和长王子载钧逐出家门,她被迫携两儿两女移居西城养马营,只好卖掉金凤钗银饰,赁屋数间暂居。当时生活十分困难,连斗米尺布的生活都难以维持。

龚自珍得知太清的境况,心口有种隐隐撕裂的疼痛。一场爱火轰轰烈烈,撕裂了世界,也吞噬了两个玩火者,自己飘然而去,独留斯人憔悴。那种对自己关键时刻不能挺身而出施以援手的痛责之情,使他不能片刻安稳。他决定,哪怕以生命做代价,也要和伊人并肩站在一起,共同承担风雨。

一个秋雨潇潇的黄昏,他换去长袍,穿上下人的短裳,脑袋上扣一顶竹笠,深深遮住面孔,悄悄出了家门,赶往西城郊外。

荒芜冷清的野谷,有一处断桥古柳,古柳光秃秃的枝条轻抚着一堵矮墙,矮墙中间,有一扇木栅矮门。通过矮门,他看到了几间草屋,风吹草动,那草屋仿佛在风雨中摇动。

龚自珍轻轻推开虚掩的木栅,悄无声息地走向草屋。驻足草屋之外,他听到草屋里传出深沉低婉的吟诵之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一川星斗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一片细碎的童声紧跟着吟诵:“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这正是自己的诗篇,龚自珍微微陶醉,不觉也跟着放声念道:“一川星斗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顾太清推门而出。他并不是龚自珍想象的粗服乱头,满脸悲戚摸样,虽然布衣裙衩,但发髻工整,面色从容。她看清头戴斗笠的龚自珍,微微一笑,仿佛她料定这一日迟早会在眼前出现。

龚自珍随太清入室,几个孩子惊讶地瞪大眼睛。太清让孩子们到外面玩耍,请龚自珍坐到孩子们的木凳上。

龚自珍突然有些不敢去看太清的眼睛,深埋着脑袋,低低地说:“太清,你受苦了!”

太清笑道:“所幸太清是受苦的出身!”

龚自珍一把攥住太清的手,颤抖着说:“太清,我们成婚吧!虽然龚某人仕途落魄,一贫如洗,但龚某人会似珍珠一般爱惜你!”

太清幽幽地道:“太清自小沦落,并不贪图雕梁画栋的华屋,珠光宝气的绫罗。可是……太清如果跟你天涯飘零,大贝勒载钧已承袭了王位,他放不过我,也放不过你……定庵先生,我们都没有折腾的资本了!”

这时,小贝勒载钊慌慌张张跑进来:“妈妈,大阿哥带好多人来了!”

太清和龚自珍大惊失色:他怎么盯得这么紧,来的这么快?

见太清有些慌乱,龚自珍胸中顿时生出一阵豪情:“太清,不要紧张,龚某人承担其一切!”

说罢,不理会太清的劝阻,推门而出。

大贝勒载钧立在院子里,身后跟了众多仆从。他面色阴冷,目光怒火喷射:“龚自珍!你屡屡勾搭侧福晋,败坏王爷声名,今日便了结了你!”

他轻轻挥手,手下便蜂拥而上,将龚自珍扭住,拖往门外。

顾太清夺门而出,将孩子们一一推进草屋,移步走向载钧:“大贝勒,这是何意?”

大贝勒并不看她:“只是为告慰父王在天之灵!”

太清分辩道:“可是龚先生今天只是为了看看孩子!王爷托付先生,教授孩子学业!”

大贝勒恨恨地道:“王爷也托付先生,领你回去做妾吗?龌龊之人,休要再玷污王爷!”

太清跨步上前:“你要带先生去哪里?”

大贝勒面如止水:“有人从西域给本王送来一只雪豹,好像喜欢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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