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橙子(奇思28,江湖令07)

橙子

生活就是一种重复,循环播放着平静的曲子。生活真的只是重复吗?有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无意中投入的小石子,或许能使如镜的湖面惊起巨大的浪花。

过完年,晓辰离三十岁门槛又迈近了一步。晓辰春节回家,没少听母亲的唠叨,二十八了,你还不打算抓紧?你就真的不着急?

父亲倒是无所谓。抬抬眼皮朝晓辰妈瞅瞅,本想说“丫头觉得开心就好”,但估计这句话造成的后果较严重,只好叹息一声,把头埋进报纸里。

晓辰不想和母亲顶嘴,忍几天就回公司上班,离开父母的视线,有大把的时间享受清静。

其实晓辰这几年相过多次亲。长辈介绍,同事牵线,朋友作媒,掰指头算算不下十个吧。晓辰是都市白领,人又漂亮,为什么相亲总没结果?只怪她有个怪毛病,见过几次面后总让对方剥橙子。也就是说,剥橙子是她出的一道基本试题,橙子怎么剥,剥得好不好,决定了这场恋爱是否继续谈下去。

面对不同的相亲对象,她总会在适当的时候装作无意地从包里拿出一个橙。除了一两个超级不懂事的无视她的举动之外,多数人都对她的需求心领神会,巴巴地亲手剥橙,有的甚至诚惶诚恐。

但没有一例让她满意。

有的直接用指甲抠出缺口,再一点点剥,剥得满手都是汁液,人和橙子都狼狈;有的就地取材,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找一个看上去白亮一点的钥匙当刀使,在橙子上划几道口子,若下手重,钥匙便染了黄;有的运气好,能弄到水果刀,将橙子切了片,利落干净。

晓辰不动声色,装作毫不在意。心里呢?其实已经为对方熄了灯,还有一声“game  over”的语音提示。

春节前的一段时间,晓辰认识了一个叫老荒的男人。介绍人叮嘱,老荒是绩优股,别再错过了。

老荒请晓辰喝咖啡。晓辰从包里拿出一个橙。老荒赞道,这橙漂亮,肯定甜,我替你剥。他接过橙,双手一合,把橙包在巴掌心里,边和她说话边慢慢揉搓。然后像变魔术一般,他一手拿橙一手剥皮,眨眼间脱皮的橙子像半开的莲花呈现出来。莲花的底部,晓辰看见了橙子脐部的那一小坨果肉,她感觉唾液漫上舌头,馋的呀!她最馋那一坨,甜美润爽。

老荒不知道,剥橙子这道试题自己拿了高分,所以才得以和晓辰继续约会。三十挂零的男人谈恋爱,奔的当然是结婚,他有心在春节给晓辰父母拜个年,巩固一下恋爱成果,可是晓辰高低不同意。独自一人的时候,晓辰盯着黄澄澄的橙子发呆。她心里有道坎,她知道自己很难跨过去。

黄橙子已经决定了,过完春节就和丈夫宏伟离婚。

回顾和丈夫的恋爱婚姻过程,黄橙子常常后悔最关键的一次抉择,自己不应该妥协。

从高中开始,宏伟就是黄橙子的忠实追求者。上大学后,每周他都要穿越半个城市去看她。黄橙子就读艺术学院,又长得漂亮,他灵敏地嗅到众多情敌的气息。

有一段时间,宏伟去艺术学院非常频繁,因为他听说美术系一个男生“纠缠”黄橙子,且攻势很强。无意中他发现了美术男写给黄橙子的情书,文采飞扬,简直让他的醋海掀起巨浪。

他一直在找机会,给美术男好好上一课,提个醒。机会来了。某天他在艺术学院遛达,经过一个画室时看到几个学生练习油画,其中就有美术男。美术男在画静物,桌上摆着几个橙子、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

宏伟面对情敌,突然热血沸腾。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进了画室,走到桌边时伸手拿了一个最大的橙。美术男从画布上抬起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着火气说,这位同学,请你把橙子放回去行吗?

橙子?橙子也是你能随随便便说的吗?橙子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要我让给你?

宏伟的无理取闹激怒了美术男,男人之间解决问题靠的不是伶牙俐齿,而是拳头和武力。其它几个同学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人分开,宏伟虽然占了上风,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他拿起橙狠狠咬了一口,咬下一块果皮,却没吐掉,而是在嘴里嚼巴嚼巴,竟然吞了。他甩甩头,冲着美术男得意地说,你听好了,黄橙子是我的,连皮带肉全都是我的。

这件事像花边新闻,很快成为学院学生们交头接耳的重点。黄橙子又羞又气,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她想和宏伟分手,宏伟的作派让她隐约觉得害怕。可是有女同学劝她说,为爱情而决斗,这是多么勇敢和浪漫的行为啊,还需要怀疑什么呢?

黄橙子犹犹豫豫断了分手的念头。大学刚毕业,宏伟就劝她一起回家乡小城,说他父母已经为他们买了房,安排好工作,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留在大都市打拼二十年恐怕也供不起一套房。

朝九晚五的生活,平平淡淡的婚姻,黄橙子并无怨言,但丈夫慢慢暴露出的戾气和偏执,证明了她当初的害怕是有道理的。

现如今,同学聚会已经成为春节重要的节日活动之一。晓辰刚结束初中同学聚会,就收到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邀请。她不排斥,但也并非积极主动的活跃分子。毕竟这类活动多多少少让人心里五味杂陈,叹息着流年,为各自大相径庭的人生际遇唏嘘。

晓辰万万没想到,正月初五晚上的高中同学聚会,把她推入情绪的最低谷。这个春节不再喜庆祥和,反而在她心里奏响伤感的挽歌。

挽悼什么呢?挽悼曾经刻骨铭心的初恋,最纯真的一份爱情。

分手五年了,晓辰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愿见到他。即使想见,恐怕也难再见。他当年娶了一位富二代,漂洋过海去了南半球。谁知道这个春节,他竟然回了这座小城,而且还参加了同学聚会。怎么事前没有人透露一点消息?难道是故意的吗?

当他出现在眼前,当他的目光颇具深意地落在晓辰身上时,晓辰的耳边像蜂群乱舞,嗡嗡嗡炸了锅。中途,借口上洗手间,晓辰逃离了聚会。

节日霓虹五彩闪烁,晓辰漫步街头,心里充满了沮丧和懊恼。看他的神彩,想必这几年过得意气风发,可为什么自己就是不争气,非要与那些早已过去的事情过不去,虽然屡屡抬起脚,但还是跨不过那道坎。

手机响了,竟然是老荒打来的。这个时候,谁的电话她都嫌吵,嫌烦。

老荒说,我刚下高速,快进城了。对不起,没得到你的允许,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你的父母拜年。后天你要回公司上班,我也正好来接你。两全其美,多好的事情。

老荒的话刚说完,晓辰心里郁积的所有不良情绪好像被浇上油、点着火,嘭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她觉得要咆哮,要尖叫,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内心深处那个被束缚被伤害的自己。

谁给你自作主张的权利?你以为能把橙子剥出一朵花来,就能决定我的生活吗?哼,当初他不是一样能把橙子剥成一朵花吗,可是最后又怎样呢?不要随便侵犯我的生活,不要!

晓辰啪地关了手机。她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就像醉酒的人,说话之后下一秒就失忆。但她记得橙子,眼前晃动着橙子。很多年前,她和他在一起,他经常玩一个游戏。他像舞台上可爱的小丑,把几个黄澄澄的橙子一个个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飞速运动的橙子连接成一道漂亮的圆弧线,看得她眼花缭乱。每次当他结束这场表演的时候,橙子都会在他的十指间剥去果皮,绽放成半开的莲花。

她以为他会一辈子为她玩这个游戏,没想到他却把她当成了人生暖场的游戏。她一次次地以为自己能够忘记他,可是她一次次地让其他男人为她剥橙子;在那些剥橙子的过程里,她在找寻过去,她在根植回忆。

结婚不到五年,黄橙子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监牢。

如果丈夫只是性情暴烈,她肯定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男人嘛,有脾气很正常。可是他越来越古怪,像一个可以折叠的影子,成天拖在她的身后,有形或无形,时刻都在。

刚开始,黄橙子但凡参加工作应酬或朋友聚会,宏伟都会把时间、地点、人员问得清清楚楚。如果稍微回家晚了一点,他就一脸冰霜地责问,正常吃饭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谁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

黄橙子虽然很窝火,但她每次都劝自己,丈夫这是太在乎她了,虽然表现有点极端,但出发点是好的,是因为爱情。

直到有一天,她在抽屉里偶然翻出一个巴掌大的日历本,有些日期用笔打了圈,旁边密密麻麻写满备注,标明那一天黄橙子和什么人参加了什么社交活动,回家时间是几点几分。她浑身发抖,心里又气又怕,过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捏紧拳头咬紧牙关,腮帮子都咬疼了,好像丈夫那个折叠的影子随时会从身后现出人形,掐住她的脖子。

那天她和丈夫发生了第一次最激烈的争吵。日历本摆在桌上时,丈夫不仅没有丝毫的隐饰和不自然,反而是理直气壮的强硬。他说,你让我不放心。

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凭什么不放心?

你长的就是一个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你……你这是在赞美我还是羞辱我?

哼,你就像水果摊上最漂亮的一个橙子,谁都垂涎三尺。

黄橙子抓起桌上一个橙,狠狠朝落地镜上砸去,在玻璃的粉碎声里,争吵被无果地终止。

春节,几个外地工作的同学难得回来一次,打算聚一聚。本来说好黄橙子和丈夫一起参加,可宏伟临时有其他要紧事,他便限制黄橙子,坚决不准单独去。

他斜睨着黄橙子说,当年咱们班上好几个男生想追你,要不是我下手快,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还不了解他们,保准一个都没死心。

黄橙子没有和他争吵。她把自己关在书房,拟好了离婚协议书。

正月初五,在沉默中吃完晚饭,宏伟出去了。黄橙子正收拾晚筷,母亲打来电话,让她回一趟娘家。黄橙子擦干净手,拎包出门,可是防盗门竟然从外面被反锁了。

她对着门狠狠踹了两脚,拨通丈夫电话咆哮:我受够了,受够了,你要么把我锁一辈子,要么来给你老婆收尸!

老荒开着车,在这座陌生小城的街道上已转悠了近半个小时。

他关了暖气,摇下车窗,让冷风吹进来。他需要吹吹风,醒醒脑,想一想该去往哪里。

电话被挂掉后,他一直在等晓辰打过来,但电话始终没动静,连平日里相当频繁的服务信息也没有一条。

是找一家宾馆住下来,还是连夜返回?男人受挫的自尊心使他一次次要往来时的方向去,但晓辰在电话中的歇斯底里非常反常,交往至今,她一直是沉静的淑女模样,所以又令他实在放不下,担心她是不是遇到难解的问题。万一她等会又打来电话呢?因为这个万一,老荒驾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夜色里。

一不留神,车轮轧过路上的一块石子,车身颠簸了一下,车后座发出咣当响的声音。老荒回头,后座上堆放着烟酒副食,是他买给晓辰父母的节礼。还有一袋黄澄澄的橙子,那是晓辰最爱吃的水果。朦胧的夜灯下,那些橙子好像折射出水光,好像女人哭泣的脸……

黄橙子摔门而出,咚咚咚跑下楼,冲进了夜色里。

她似乎听见丈夫追上来的动静,便加快了速度。她心里沉沉地压着一块巨石,如果再不把它搬走,自己迟早会被它碾压成薄薄的纸片人。她想起庙会上看过的皮影戏,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皮影,胳膊腿上都缚着牵线,牵线的另一头都被宏伟掌控着,他要她动,她才能动,他不让她动,她就只能被锁在暗黑的箱子里。

橙子,橙子。

黄橙子隐约听到丈夫喊她的名字。为什么?难道我必须活在你的视线内?难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必须容许你任意搜索然后自动定位?不,决不!

跑出小区大门,黄橙子没有犹豫观望,直接跑上了马路……

老荒扭头看了一眼车后座,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喊“橙子”,他回过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直接撞在了车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所有的一切,仅仅发生在0.5秒内。

车停下的瞬间,后座上那一袋黄澄澄的橙子散开,一个个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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