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蒲公英-8

        你要知道,租地下室可是个技术活。因为地下室它不像其它商品房,你得特意去找。我们辗转上下,问了很多物业,说:“你们地下有人吗?”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有的说他们上面有人,有的说他们上头有人,就是没有谁说他们地下有人的。经过几次的尝试,我们终于意识到,其实是我们问的问题出了问题。我们应该问“地下室”而不是“地下”,两者之间的差别闹出了很多误会。于是再次辗转,打听了几个小区,仍没有收获。后来我们掂量着,还是问题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问有人的地下室呢?我们找的应该是没人的地下室。

       果真这一问,就问着了。

  在中介的介绍下,我们了解那个地下室所在的小区离我们学校也不太远,半个钟头的车程,倒也能接受。就是名字有点唬人,叫“山海阁”。搞房地产的就喜欢取大名字,仿佛这样才能衬得起自己的胃口。我估计这和《山海经》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后来经了解,果不其然。所谓的“山”,即是后山,所谓的“海”,就是小区门前的一个小人工湖。而且这湖常年缺水,后来改成了停车场。

  在和中介联系好后,我们决定先去看看房子。带我们去看房的是个女孩,老海说她看上去至少比他小一个童年。虽然这话是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却还是落入了她的耳中。女孩自豪地说:“我初中毕业就开始做这份工作了,一直没有换过。因此我的学历是初中的,样子也还是初中的。”她这话前不搭三后不搭四的,让我听得犯糊涂。她见我们不搭话,就又说:“我在念书的时候语文最棒,特别是修改病句最拿手。”我听了更是满头雾水,不解其意。最后还是老海看出了蹊跷,用手肘撞了撞我说:“她以为我们是农民工,没念过书。”我说,哦!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说话间,我们拐进了一个小巷。巷子里堆满了杂物,都是些纸箱和藤箱,还有几辆破旧的单车,链条都锈死了。小巷的尽头是有个楼梯口,女孩说下了楼梯就到地下室了,是个标准的两房一厅。

  嗯,这回我总算听懂了。

  还没有走下楼梯,我就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楼梯上上下下全是积水,上面漂着小虫子和其他东西,也不知道是屎还是尿。女孩叫我们注意脚下,说地面比较滑,扶着扶手下去安全些。然而她自己并不扶扶手,而是用手捂着鼻子。在接下来几十级阶梯的行程中,她居然意图摔倒四次。前三次老海都孤身救美,最后一次我也条件反射地参与了进去,此后她便不再尝试。

  下了楼梯,就来到一处长廊。因为是老式建筑,楼梯是对折式的,所以廊内的光线很差。我们一路尾随着女孩摸索着前进。摸着摸着,女孩就突然转身,停了下来。本来我和她之间都保持着距离,然而她停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发现,结果摸到她身上去了。

  女孩“啊”地一声惊叫同时一把按住我的手,而我的手刚好按在她的胸口上。虽然隔着厚厚的一团肉,不过我仍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砰然心跳。

  她惊道:“谁?”

  我说:“我。”

  她说:“你是谁?”

  我想她不会是给吓傻了吧,就说:“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花朵,老海一旁哼着)。”

  “好在是你。”她胸口的起伏明显缓了许多,说:“别摸了,没路了。”

  我隐约感到前面是死路,就说:“好,不过你先把我的手从你的胸口放开。”她又是一声惊呼,我手上的压迫感也随之松开了。可让我相当苦恼的是,我还是不能抽回我的手。我不喜欢别人老是占着我的东西不还,更不喜欢别人牵着我的手。

  我说:“你还拉着干嘛?”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怕。”

  这地方本来就乌漆墨黑的,她这么说未免也让我心里发毛,但我仍给自己壮胆喊道:“这里就三个人,你怕谁?”

  她怕是被我突然提高的音调吓坏了,尖叫着就往我怀里钻,说:“你干嘛吓人?”

  我说:“同志,你一惊一乍的才够吓人吧。”

  老海呵呵直笑,笑着笑着就被口水呛到了,一个劲地咳嗽。我估摸着是他的烟瘾上来了,他烟抽得很凶,像烧柴一样,这会儿已经有段时间没烧了,怕是跟老火车头那样没了蒸汽跑不动了。

  “不许笑!”女孩生气地说。

  我也想笑,可被她一说,赶紧忍住了。

  确定是没路了,我们便开始往回走,那女孩却一直拉着我的手。黑暗中,她的脸红得像个灯泡似的,倒也不怕找不着回去的路。

  等我们退回到楼梯口,借着微弱的光线我重新打量了一番刚刚的走廊,说:“莫非这就是那二房一厅?”

  女孩不管我的笑话,松开我的手,在肩上的包中掏了掏,掏出一台新款的触屏手机。就着手机屏幕发出的荧光,她再一次对着走廊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现在的手机果真是功能强大,没过多久女孩竟然找出了一扇门来。这门不偏不倚,就在长廊的正中央。她站在门外招呼我们过去,高举着光芒四射的手机,像是个终于点着了火炬的自由女神。

  我和老海刚凑过去,就听到她松了一口很长的气。

  她说:“好了,参观完了走廊,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房子吧。”

  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门在这里似的,而刚刚真的是在带我们参观走廊。

  女孩把脸贴在门上瞅了很久,才把一根钥匙插进锁中去。在胜利面前,很多人都会被冲昏头脑,显然这女孩也是这种人。她刚把锁拧开,就迫不及待地一把将门推开。要知道,这种做法是很不明智的。果然,她吃了一脸灰。老海靠的近,也遭了池鱼之殃。从他们的咳嗽状况来看,应该是够呛的。

  老海本就喉咙不好,受此刺激更是咳个没完没了,在女孩咳完之后,他还是延绵不断,欲罢不能。我和女孩板着脸,想看看他到底咳到什么时候。老海见我们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心里有些发窘,就自告奋勇说:“我先进去探探。”

  只见老海憋着一喉咙的苦楚,在门前稍稍顿了顿脚,便不再犹豫而挺身进屋去了。我猜他还没走出多远,他的咳嗽声就又传了出来。然而这回不同,传来的声响中带着厚重的回音,震得我耳膜发颤。我的第一个直觉就是,这地下室应该很大。就在这个点上,我从小就有的地下室情结瞬间喷薄而出,胸中满是激动。我几乎不能按捺自己的情感,喊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从外面喊进去也有回声,这使得我更迫不及待地想冲进去看个究竟。老海隔了老久才回了一句,主要是他还在咳嗽,说:“很黑。”

  我忍不住又问:“安全吗?”

  老海说:“不太确定,不过我走了挺远的了。”

  这时女孩“啪”的一下将门旁的灯闸摁了下去。像是雷电划过虚空,几道亮光闪了闪,屋内顷刻间变得灯火通亮。我的眼睛有些不太适应这突然的强光,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等睁开眼后,我就发现老海就站在我面前一米开外,而他的那句“我走了挺远的了”还有余音尚在萦绕。

  在女孩鄙视的眼神中,老海不好意思地假装看天,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跳。

  “卧槽,这么大。”老海难以置信地说。

  女孩站在最后面,由于身高问题,一开始被我挡住了,一张小脸笑逐颜开的,可刚笑到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以她的性格我猜如果她继续笑下去的话,准会说这地下室格调优雅,装潢大气,然后是环境清新,甚至是光线充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而此刻我和她都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撼住了。

  传说中的两房一厅并没有出现,可是这地下室却空旷无比,足足有几个篮球场那般大,像是个巨大的仓库。女孩不禁失声道:“怎么那么大?”

  闻言,我和老海大跌眼镜。敢情这小丫头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事先还说什么两房一厅,想来也是信口雌黄了。想到这点,我立刻清醒了几分。

  我说:“怎回事?这和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啊。”

  女孩继续吃惊了一会儿,才将张得老大的嘴巴收了回去。由于她吃惊的时间最长,所以缓冲的也比较好。她刚冷静下来,就胸有成竹地说:“你别急。两房一厅暂时是没有,起码还有一卫嘛。”说着她向遥远的一处指了指。只见那儿有一个电话亭般的存在矗立着,没有门,一个马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们得视野当中。偌大的空间当中总共才五根灯管,这厕所的上面就占了三根,所以那马桶看上去金碧辉煌,有如神殿。

  接着女孩用专业的眼光为我们剖析,说:“你们看,这里这么大的一块地,层高也高挑,能规划出多少产业来啊。你可以用来起房子,盖花园,东式西式随你挑。完了你再挖个泳池,这剩下来的地都还能圈出个农场来。至于车库什么的就更是绰绰有余了。到时候别说什么两房一厅了,三宫六院都不在话下。”

  老海愣愣地说:“这敢情好啊!”

  我顶住诱惑,大手一挥说:“我们只是租房子,买不起地皮,更何况是地下的地皮。我们只能将这里当地下室来租。”

  女孩不甚在意。她诚恳地笑了笑从包中掏出一张纸,给我们写了一个价格。我看了看,这个价格和一般的商品房出租价没有多大区别。

  我说:“这地上地下的价格怎么都差不多?起码应该对半开吧!”她倒也爽快,就把价格压了压。

  我们仍嫌贵。

  她摇了摇头说:“只能这么低了,按照市场价格,眼下的公墓也就这个标准,我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

  我仍试图杀价,说:“这么大个地下室,不会是楼盘施工的时候偷工减料没给填好的地基吧。看这架势,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我们住在这里时刻都得提心吊胆的,你就再打个折,算是给我们买的保险。”

  女孩根本不吃我这套,说:“你的观点比较片面,做人做事应该放宽思路去思考问题。你看,这么大的一个地下室,居然可以长存不塌,足见设计之精巧和工程之牢固。这不加价已经是最好的优惠了。”

  我见她在价钱上面已经死磕上了,就起了好胜心,非要和她杀价到底。这时老海拉了拉我的衣袖,说:“差不多得了,这个价挺合适的了。”

  我说:“又不用你出钱,多少也合适啊。”

  他说:“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是怕适得其反。”

  他说他高中那会儿曾陪着一个师妹去买自行车。那师妹和卖车的阿姨一见面便开始杀价,从早到晚,杀得昏天暗地。中途老海被打发去买了份外卖,回来之后他师妹边吃饭边砍价。由于小女生初入江湖,不够阿姨身经百战经验老到,终于在晚饭时分败下阵来。师妹性子坚韧,不轻言放弃,最后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对阿姨撒娇说,姐姐你就便宜点嘛!阿姨不为所动地说,你少来这套,就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我儿子都可以做你老公了,你管我叫妈都没用。不想那师妹苦战之后身心疲惫,情急之下真想喊妈。老海赶忙阻止了下来,说你这一句妈妈下去,可就要加价了。

  “为什么?”现在的我,当年老海的师妹,都这样问到。

  事隔多年,老海还是用同样的口气说:“婆媳之争非死即伤,古来如此!”

  他说:“也就从那一天起,我认识到其实讲价钱是一门很晦涩的学问,也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因为倘若对方真心想卖便宜给你,一开始便不会定太高的价格,他想多赚你钱,是他自身金钱观和价值观的问题。试问我又有何德何能可以在几个照面几句话之间,就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呢?”

  老海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我也绝了再次砍价的念头,说:“先不管价格怎样,你觉得这地下室本身怎样?”

  他说:“很大,我喜欢,可以用来挂我的画,也可以用来画画。”

  我说:“那成,就租下来吧,按公墓的价格也不亏,起码我们比死人还多了一个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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