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橄榄(4)

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歌德

也是在那个夏天,八月快结束的时候,我遇到了林蓉。

那天傍晚,妈妈做饭的时候切破了手指,而家里药箱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创可贴。我就被打发去小区附近的药房买创可贴。拿上MP3,播放杨振飞推荐的爱尔兰风笛曲《the south wind》,挂上耳机就出门了,七点左右,建设路两侧的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我正打算迈上药房门前的台阶,一个身型瘦小的女孩突然站在我面前。我猛地定住,抬头看了看她:“不好意思呐,我没注意看路,碰着你了?”

“是我故意走过来找你的,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用渴望又慌张的眼神看着我。

女孩瘦瘦小小的,无精打采,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光。

“可以呀,你说。能帮的一定帮。”

“你能不能帮我到这家药房买五片安眠药?”

我还回答,她就把手里的五块钱递给了我。

“可以呀”

我没有多想,一口应下。然后就进了药房。药房的女老板正用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门口徘徊的那女孩。

“你好,我要一盒邦迪创可贴、五片安眠药。”

药店女老板一边帮我取药,一边狐疑地问:“门口那个女孩刚才跟你说啥,你这安眠药不是帮她买的吧?”

“哦,不,不是,药我是帮家里人买的。那女孩就是跟我问了个路。”

“嗯,那就没事,门口那女孩我看不对劲,最近三四天每天晚上来买安眠药,每次都纠缠着要买一整瓶,最开始我还五片五片地卖给她,今天我实在害怕,没敢给她拿。现在的小孩,真看不透。”

女老板的牢骚倒引起了我的警觉和困惑,这女孩要为什么每天晚上来这里买安眠药,她要安眠药干嘛。

我付了钱,走出了药房,女孩急切又兴奋地小跑到我面前。

“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了,你买到了安眠药了,太感谢了”

她笑得像个等待幼儿园老师分发糖果的孩子。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手里装着药片的小密封袋。

“这药,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枯萎了。

“刚才药店的老板说了你的事,你为什么每天晚上来这里买安眠药?你不给个合理的解释,这药我不能给你。”

“你是怕我杀人还是怕我自杀,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就算你认识我,你真的会在乎我的死活吗?”

她脸色阴沉,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怨气,还夹杂着一丝愤怒。她的反应让我更加不安,直觉告诉我,这药不能给她。

“我是不认识你,可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在乎你的生死呢?我帮你买药是想帮你,我不给你药也是为了帮你哪。我只是想帮你。”

我的话不只是为了使她平静。看着她无助的模样,我的心莫名地就揪扯着,像秋风里一片枝头摇晃不已又不愿坠落的叶子,是的,不能这样,我得做点什么。

她低着头,抽泣着,肩头耸动,瘦小的身体像微风里起伏的丝带。

我鬼使神差地就把薄薄的她揽在怀里,右手轻拍着她的背。她身体颤抖,近乎嚎啕,眼泪淋湿了我白T恤的肩头,灼痛了我的皮肤。

路过的行人不断用猎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让我有些不自在。我从口袋里掏住面巾纸给她,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着脸上的泪。

“不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真的,真的,谢谢你”。她哽咽地说着。

“没事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觉得应该跟我解释安眠药的事儿,或是那会儿她确实需要倾诉。

我们肩并肩走在建设路的辅路上,香樟树在路灯的照射下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影。

“我叫安平,安平一中的,我高一。”

“我叫林蓉。安平四中的,高二”

“九月就升高三了,压力应该很大吧。”

“没啥压力,不上了呗。”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气氛有些尴尬。我顺手把安眠药递给她。她接过安眠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沉默着。

“安眠药很难买的,我攒了好久刚攒了15片。加上这五片也就20片。我把附近的药房几乎都跑了个遍

,他们安眠药不随便卖,见了医院的处方才给。刚才那家前两天还给我,不过只给五片,今天老板好像记住我了,硬是不卖,估计以后也不会卖给我。攒够一百片好难”

她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我妈抱怨菜市场菜价上涨的样子,可这不是一回事,攒安眠药跟买菜不是一码事。

“你为啥要攒那么多安眠药呢?”

她扑哧一声笑了:“当然是想死呀,虽然死法儿有很多种,但都太惨烈,吞安眠药最合适,不过,一次得吞足够多,不然被抓去洗胃还是死不了......”

那晚我知道了林蓉的故事。

是的,她死过一次。在父母闹离婚闹到难堪的地步,在整个小区都知道她爸爸在外面养了野女人之后。


林蓉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安平人,经媒人介绍结婚,最初的时候一贫如洗,但两口子感情很好,相互扶持,一起打拼,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但一家人其乐融融,也是邻里羡慕的样子。

林蓉六岁的时候,父母开始倒腾建材生意,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地忙碌着,可能是赶上了好时候,没几年生意就做大了。虽然在物质上给她的越来越多,可父母陪她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真实的故事就是那么俗套,父母离心,妈妈沉迷牌桌,爸爸经常不着家。林蓉的爸爸其貌平平,一只眼睛还有残疾,可只靠鼓鼓的腰包也能招徕不少年轻漂亮的拜金女。

那年林蓉初二,中午放学回家,刚到小区门口,看门的大爷就急忙小跑到她面前“林蓉,你可回来了,你爸妈又打起来了,你快回去劝劝。”

林蓉点点头,没说话。推着自行车往里走,远远的就看到前面围个水泄不通的人群,人群的中心不时传出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是林蓉的妈妈。

“林军,你不要脸,我也豁出去了,你以为你在外面养野女人我不知道,你穷得乞丐一样的时候,我跟跟你吃了多少苦......离婚,立马离婚,谁不离谁是孬种......”

妈妈的嘶吼,窃窃嘲笑的人群,周围的每一种声音都像锥子一样刺扎着林蓉的心。她拨开人群,走到头发凌乱瘫坐在地上的妈妈旁边只说了句“妈,我饿了,做饭了没?”,林蓉没有温度的语气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说着,她就走上楼梯,回了三楼的家,父母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没有反弹的力气,也跟着她上了楼。吵嚷的人群散去,各自回家。

一切像没有发生一样,只是,那个中午,父母对她反常的亲热,可谁都没再提楼下的事儿。

下午,林蓉,没去上学,她骑着自行车走遍了安平县的街巷。晚上回家后,她写了一封短短的遗书放在床头柜上。就着自己最爱的葡萄果汁,吞下妈妈药盒里所有的安眠药,就躺下了,她盯着着窗外的路灯的光,直到眼皮铅块儿般沉重,她闭上眼睛睡了。

林蓉的妈妈睡前,发现她房间的灯没关,便推开林蓉房间的门进去关灯,她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空药盒和遗书,疯了似地摇着林蓉哭嚎起来。

随后,林蓉被送进了医院。

林蓉没能死成,后来,她网上百度了原因,药量不够,二十来片的量很难死成。


之后,林蓉家搬去了新的小区,父母没有离婚,反而看着亲密了起来。像夏天暴雨后的城市,尘土被冲刷到不知名的角落,一切都是新的。

林蓉心里明白这一切是她以死相挟换来的,可这并没什么不好。

妈妈不再打牌,在家悉心照顾她的生活,爸爸为了生意上的事偶尔晚归,林蓉上学放学两点一线。平静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来,再这样一天天过去。

直到上周,林蓉拿起爸爸落在客厅的响个不停的手机。她按了接通键,刚把手机贴到耳边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急切的声音。

“老林,你还管不管咱儿子的死活,这几天宝贝儿总高烧,我一个人真顾不住......”

林蓉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说话,眼泪一行两行地划着脸颊。

“喂,喂,老林,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在你前妻家?这几年,我一忍再忍,成全你这个好爸爸,你为了你女儿跟前妻演戏,我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从来不跟你纠缠,可现在你也有儿子,你就算不为我,为了儿子,他还不到三个月大,你陪过他几天,抱过他几次......”

林蓉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原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伏在床上哭了好久。她终于明白这几年幸福生活不过是一场谎言,而蒙在鼓里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一个。

她想要安眠药,很多很多的安眠药。她偷偷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所以,我在那个晚上遇见了她,在那个不正规的小药房门口。

那天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谈,虽然多数情况下,都是她说我听。可只要她开口,我从不拒绝。林蓉不愿在家里呆着,常常找我出去,散步谈心。偶尔也来我家找我,可她不愿意在我家久待,她说自己不习惯我家的氛围,和谐得让她有种压迫感。

就这样,我和林蓉走进了彼此的生活......

或许,林蓉心里压抑的痛苦得到了些许释放,她脸上渐渐地多了笑容。


当然,后来林蓉和杨振飞的生活也交汇了,可,这是后面的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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