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乌云先是从天边的一角静悄悄地卷开，而后迅速地漫遍了整个天空，低压压的，似乎只要往下翻个身就能蹭到房顶，此起彼伏的闪电把周围闹得轰轰隆隆的，也闹得街上的行人慌了脚，急匆匆地往回走，不久，雨便像被剪断线了的珠帘一般落了下来，街上、树下，窗外、廊里都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天色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是太阳沉了下去，还是被乌云挡住了光。在夏天，雨才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主角。

赵先生在一家报社工作，每天他总是穿着一套整整齐齐的西服，拎一个手提包，而包里，也总是放着一把伞。这天，赵先生下班出了报社，雨还在下个不停，门口一洼一洼的积水被月光照的明亮亮的，他打起伞，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不急不慢地往家里走。赵先生住在一栋老式的四层骑楼的二层，一楼的店面是阿明开的杂货店，店铺的旁边有一个狭窄的门，里面折着窄窄的楼梯，骑楼的每一层都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不算宽，能容下两三个人并身走，走廊一面是屋子，而另一面则是临街的墙，墙上有窗，还有镂空的图案花纹，外面的阳光、月光便能透过这些零碎的样子投射到走廊之中。赵先生进了骑楼，收起伞，掸了掸身上以及头发上的雨水，和往常一样，他先去阿明的士多给太太买一份报纸《风月》，然后便上了楼，每层楼梯拐角的灯昏黄昏黄的，灯光透过潮湿的空气晕染出一圈一圈的金黄，散落在凝出了水珠的地面和墙上。赵先生左拐右拐到了门口，他拿出钥匙开了锁，门吱地一声便开了。“我回来了”赵先生向太太说道，他将伞撑开晾在门的一旁，又把报纸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赵太太此时正靠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着报纸，一条腿斜斜地倚在另一条腿上，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柔柔的秀发散在肩上，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似乎能将心里的话都清清楚楚地照映出来，“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又这么晚。”赵先生说：“是啊，今天报社的事情有点多。”赵太太放下报纸，站了起身，虽然她嘴上在抱怨，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她走向赵先生，帮他把西服脱了下来，发现衣服已经湿了，便说：“外面的雨下得还挺大的，打伞也不管用了，我帮你拿去熨干吧。对了饭菜在电饭煲里面热着，你快去吃饭吧。”说完便拿起衣服往房间去了，赵先生看着妻子的身影，对她说：“我把今天新一期的报纸放在桌子上了。”赵太太听到后稍微顿足，“嗯”了一声，又继续往房间走，而赵先生则去厨房把晚饭拿了出来吃。夜晚总是漫长而无聊，赵先生晚上喜欢打开收音机，听听电台节目，而赵太太则会靠在赵先生身边，看着新一期的报纸，赵先生会不时给赵太太说一下电台播放的曲目，而赵太太也会偶尔和赵先生讲一下报纸里提到的花边，而这一切，都会随着不久后灯光的熄灭而化作黑暗中的或深或浅的呼吸。赵先生和赵太太就沉浸在这样确然的小日子中，每天晚上得生活总是这样的有序而温馨，如果赵先生回来的早，那他们便一起吃晚饭，洗漱，听电台，看报纸，最后熄灯，如果赵先生有时回来的比较晚，那赵太太便会留饭给他，等他回来吃完饭，再洗漱，听电台，看报纸，最后熄灯。

雨总是在下着，时大时小，吵吵闹闹的，似乎要将这座城熬成一锅绵绵的粥，但它偶尔也会停歇下来，这时，周围便安静了，但又还是闷在水汽之中。这天，赵先生又回来的比较晚，他和往常一样买了份报纸，便上了楼梯，在拐出走廊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人倚在窗边，她穿着一身深暗红色的旗袍，月光透过墙上镂空的图案落在了旗袍上，又晕化进了那如玉一般温润的肌肤，她的头发略微透着棕黄色，被温柔地盘了起来，又被一支乌木簪簪住，她侧靠着窗户，双手轻轻地搭在胸前，眼光斜斜地望着窗外的街道。夜晚的街道刚下完雨，冷冷清清的，只有几盏零星的路灯在孤零零地照着，把地上一处一处的积水映得黄澄澄的。“钱太太晚上好。”赵先生走了过去向那女人打招呼，那女人看见了赵先生，便转了向他，微笑道：“赵先生晚上好，今天又这么忙啊。”赵先生笑了笑回答说：“是啊，做我们这行的，总是这样。也真巧，又碰到钱太太出来看风景。”说着，赵先生走到了窗边，把双手支在了窗框上，钱太太抬手将一绺碎发拨到了耳后，又将身子转了回来，面对着窗外，说：“是啊，下完雨后，家里总是闷闷的，出来透透气也好。”赵先生问道：“最近怎么老不见钱先生了？”钱太太抬头看了看月亮，说道：“他啊，最近又出海去了，他是个海员，经常要在外面走船。”赵先生转头看了看钱太太，说：“原来是这样。”过了一会儿，钱太太又说：“说不定他几时回来了，我在这儿便能看到。”赵先生看着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乎浮现过一丝微笑，但又随即隐去，月光洒在她透白地脸上，将那一抹红艳的唇，映得格外动人。赵先生也转过头看着月亮，说：“钱先生真是幸福啊。”钱太太这时捂着嘴笑了笑，说：“赵先生说笑了，你和赵太太才真的是幸福，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赵先生听完也笑了笑，说：“钱太太才是说笑了。不过这夜晚的风还挺凉的，钱太太小心莫要着凉了。我回屋去了，钱太太晚安。”说罢，便起身往家里走，钱太太回答说：“多谢赵先生，晚安。”说完，她继续靠着窗户，望向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钱太太似乎真的感受到一丝凉凉的感觉，也不知是因为初夏夜晚的微风，还是因为空无一人的街道。赵先生进了门，赵太太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赵先生把新一期的报纸放到了桌子上，便去厨房把赵太太留的饭菜吃了，他们继续靠在沙发上，赵先生打开了收音机，而赵太太则依偎在赵先生身边继续看报纸。夜变得愈发的深沉，她吞没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吞没了靠在窗边的人，吞没了散落在沙发上的报纸，也吞没了停在一旁的收音机，而最终，只剩下了它自己。

钱太太是赵先生的新邻居，她刚搬进来不久，大多数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家，但即使这样，她总是把家里打理的整整齐齐的，每天早上起来，她必定会在梳妆镜前待上很久很久，从头发到脚尖，把每一处都精心打理一番。她的一天会怎么度过呢？对此邻居们并不清楚，赵先生也不清楚，这就像一个谜，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在他夜归的时候，总是能在骑楼的长廊里看到她倚在窗边，路过的赵先生也总是会上去搭两句话。但也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就像这天傍晚，天上的色彩变化得如此之快，而倾盆的大雨就这样忽然的地泻了下来。对于这么大的雨，有伞或没伞的人都只能躲到就近的骑楼下，于是乎，街道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而街道两旁的骑楼，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水帘洞，三三两两的人稀稀疏疏地群在一楼的下廊中，当然，这其中也不乏落单的人，赵先生和钱太太就是其中的两人。在赵先生刚走进下廊收伞的时候，偶然瞥见站在一角的钱太太正出神地望着水帘，她穿着一身藏蓝色的旗袍，左手贴着身子下垂，而右手则横在胸前轻轻挂住左手的手臂。赵先生走了过去向钱太太打招呼：“钱太太好。”钱太太这时回过神来，发现是赵先生，微笑道：“赵先生好。”赵先生说：“真的是巧，都被这大雨困在这里。”钱太太说：“是啊，这刚才还是好天气，哪知道突然就转脸，下起了这么大的雨，连带了伞的赵先生都被困在了这里。”赵先生苦笑说：“是啊，这么大的雨，打伞和不打伞也都没什么两样。”钱太太说：“我发现赵先生有个好习惯，总是带着伞，我记得每次晚上在走廊中看到赵先生回来，若是下雨，你总是打着伞。”赵先生笑了笑，说：“钱太太可真是细心。我包里总是放着一把伞，在这个城市，雨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了下来，还是常备一把伞比较好。”钱太太听完捂着嘴笑了两声，说：“但有时，打伞也并不一定管用，就好比今天。”赵先生说：“是啊，还是和钱太太一样，被困在了这里，只能等雨小一些再走了。”钱太太这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怔怔地望着水帘外剪不断的雨柱，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说道：“但带着伞也总是好的，我先生就从不带伞，而我这个人又记性不好，老是忘带，所以我俩有时候在外面遇着下雨，就只能等雨停了，这经常一等就是半天。”说完她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雨帘了，赵先生也往前走了一步，他侧对着钱太太，说：“其实很久以前，我也不带伞，若是下了小雨，我也无所谓，就在雨中继续走，若是下了大雨，便在骑楼避一避。后来我认识了孙小姐，她总是在包里放一把伞，她给我说，这座城阴晴不定的，还是常备一把伞比较好，从那时起，我便有了常备一把伞的习惯。”钱太太这时转过头来，她看着赵先说：“孙小姐是？”赵先生缓缓地说道：“孙小姐是我的初恋，想起来，都快十年了。”钱太太这时转过身子，面对着对钱先生，说：“看来这位孙小姐对赵先生的影响还挺深的呢。”赵先生听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着赵先生腼腆的样子，钱太太也不禁扑哧一笑，说道：“赵先生倒还害羞了起来。”赵先生这时岔开话题，说：“对了，钱太太这是要去哪里啊？”钱太太说：“我一个人在家，晚餐便打算出来吃碗云吞面随便对付了，不料还没走到面店，便先被困在这里。哎~还是赵先生幸福啊，有赵太太在家给你料理了可口的晚饭。”赵先生笑道：“钱太太这是哪里的话，这不，现在我还不是和钱太太一样被困在这雨中饿肚子，哪里有什么可口晚饭，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赵先生这番话把钱太太逗得咯咯地笑了出来，她说：“赵先生可真会哄人，竟把你这幸福的人儿和我这孤零零的女子说成是一样的。”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雨也消停了，钱太太辞别了赵先生去了面店，而赵先生也继续往家里走。这场雨似乎下得格外的漫长，但又很短暂，在这座骑楼的下廊里，酝酿了一种微妙的幽香，但这味道是那么的淡，以致于，只要稍微地飘出这骑楼，便被冲散在雨中。

赵先生并非总是回家比较晚，其实大都数时候，他都是准时下班的，这样他便回家和太太一起吃晚饭，一般总是太太做饭，而赵先生则会在饭后洗碗筷。到了晚上，他们便会坐在沙发上，开始听电台和看报纸。有时候，赵先生到了十点多便饿了，这时他会下楼买一份宵夜，下楼前，他总会问太太要不要帮她带一份宵夜，但赵太太也总是说不用，其实赵先生知道，即使太太觉得饿，她也不会吃宵夜的，不过赵先生每次还是会问一下太太。沿着赵先生所住骑楼门口的那条短短的街，走到头，再左拐一下，便会有另一栋矮矮的二层骑楼，一楼是一家开了很久的粥店，白天一般不开门，到了晚上便会买一些艇仔粥之类的，店面不大，只有四五张矮矮的桌子，赵先生是这里的常客，每次他吃宵夜都总是来这里。赵先生下了楼，没多久就走到了这里，但他没有进粥店，而是转身一拐，沿着骑楼那而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在那里，开着一家更老旧的爵士酒吧。这是个挺小的爵士酒吧，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装潢还维持着老板年轻时代的样子，店里有大概有七八张桌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也就能容纳四五个人演奏。张先生进店的时候，台上正在演奏，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两三张桌子坐着人，在远离舞台的一张桌子旁，他看到了钱太太，她穿着一身绛紫色旗袍，一只纤细的手轻轻地托着腮，脸颊被灯光映得像石榴籽一般透红。赵先生走了过去和钱太太打招呼：“钱太太好，这么巧。”钱太太这时看到赵先生，说：“赵先生好，真的是巧，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赵先生一个人吗？”赵先生说：“是啊，一个人。”钱太太说：“赵先生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和我一桌。”赵先生回答说：“哪里的话，就怕打扰了钱太太的雅兴。”钱太太笑了笑，说道：“哪里有什么雅兴，赵先生说笑了。”说着，便拉开了一张凳子，赵先生伸手接过了凳子，说：“那便打扰钱太太了。”然后便坐了下来。赵先生先要了杯苦艾酒，不一会儿服务生便送了过来，他对钱太太说：“想不到钱太太也喜欢这里。”钱太太说：“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听说这家店有爵士，便过来坐会儿。”说完她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赵先生怎么有雅兴来这里啊，没和赵太太一起？”赵先生往酒里放了一粒方糖，又用搅拌勺在杯中轻轻地旋了几圈，勺子和杯子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和进了音乐声之中，他说：“不知怎么的，今晚有点饿，便出来找点宵夜吃，我太太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就没有和我一起。本来想在楼下的粥店随点吃点，但一时兴起，便想来这坐会儿。”说完，赵先生也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小口，他继续说道：“钱太太也喜欢听爵士？”钱太太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太欢快的，也不喜欢太悲伤的，这爵士嘛，就刚刚好，赵先生以为呢？”赵先生这时又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浓郁的茴香味伴着辛辣顺着喉咙饮了下去，他笑道：“这种苦艾的味道，和爵士乐最是般配，的确刚刚好。”钱太太听完嫣然一笑，她把身子稍微侧了侧，将双腿斜斜地叠放，她端起了赵先生的酒杯端详了一会儿，杯中绿色而悬浊的酒在昏暗的灯光显得似碧玉一般通透，映着钱太太红润的脸颊，似乎又被揉进了一抹红晕，她轻轻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眉头微微一皱，便随即化开了，一弯樱桃般的唇印浅浅地挂在了杯口。赵太太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说：“这苦艾酒当真苦，不晓得赵先生为何喜欢。”赵先生说：“其实我以前也不喜欢这般苦涩的味道，但不知怎么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到最后，就只喝这个了。”说完，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凑到了嘴边，忽然发现在浓烈的茴香气味中竟混杂了一点樱桃的香气，他想起了杯口樱红的唇印，便大大地饮了一口，那酒便这样混着樱桃的气息进入到了口腔，又流入身体。赵先生继续说道：“最开始是孙小姐带我来这里的，她很喜欢爵士。”钱太太抿着嘴笑了笑，说：“看来孙小姐已经深深地扎在了赵先生心里呢。”赵先生也笑了笑，说：“钱太太可真会开玩笑。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每天都无忧无虑的，最喜爱的便是来这里，我们总是在这里一呆便是一个晚上，台上的乐章在一波一波地进行，暂停，又进行，我们也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肩并肩地坐着，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就这样沉浸在这旋律之中。”钱太太这时将身子挪了到了赵先生旁边，轻轻一斜，便把头靠在了赵先生肩膀上，她问：“像这样？”赵先生愣了一下，钱太太淡淡的体香从耳畔萦绕了过来，他恍然觉得周围的灯光和眼前的舞台都和那时别无二至，只是这幽香略微有些不同，他侧了侧脸，轻轻地靠在钱太太的头上，说：“嗯。有一回，她看见吧台有一种绿色的酒，觉得很新奇，便要了来喝，我初喝第一口，一股浓烈的茴香味伴着辛辣涌入口中，差点要吐了出来，但她似乎对这个味道很中意，后来她便每次来都点苦艾，而我也就总是陪着她一起喝，渐渐的，竟然也不觉得其中的苦涩，反而回味出一种淡淡的甘甜。”钱太太靠着赵先生，拿起了他的酒杯，望着那杯口那半枚唇印，嘴角微微地扬了扬，她直起了身子，右手靠在赵先生肩上，仰头把杯中的半杯酒一股脑的都喝了进去，她看着赵先生，一种苦涩的滋味在口中的发酵，随即又在腹中翻滚，她放下酒杯，对赵先生笑道：“多谢赵先生和孙小姐的苦艾，只可惜，这苦艾的味道，我从前未曾尝试过。”说完，钱太太便起身离开了。赵先生望着一个的曼妙背影，摇曳远去，渐渐没在黑暗之中。台上的乐章像不曾停歇的旋转木马，在这个如梦一般的乐园中，有的人因为乐声而流连其中，也有的人因为味蕾而无法忘怀，更有的人因为未经的过去而迷醉。这晚，赵先生没有吃宵夜便回家了，他回去的时候，赵太太已经睡了，但客厅的灯仍给他亮着。赵先生洗漱完，熄了灯，便在太太身边了躺下，他感受到赵太太柔软的头发蜷在了他的臂旁，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身边渐渐漫了过来，赵先生转身抱了抱她，赵太太这时嘻地笑了一声，便把他推开了。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盛夏的深夜便再一次被淹没在这哗啦啦的喧哗之中，舞台旁的乐章，卧室里的嬉笑也都隐没成为这夜的秘密。

过了不久，钱太太便搬了家，邻居们都不知道钱太太搬去了哪里，赵先生也不知道。后来，赵先生改行当了一名作家，他去了别的地方，但赵太太没有跟赵先生一起去，他们就这样分开了。赵先生去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在这些地方，他见证了许许多多的事，也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去的所有地方，总是下着阴晴不定的雨，也总是伫立着许许多多的老骑楼，他相信，有雨和骑楼的地方，总会有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