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滑稽的菠萝

事情发生前，没有任何预兆。

上午10点， 阳光和煦，可接近年关，温度还是有些低。赖子聪戴着头盔，穿着件样式奇怪的蓝色棉袄，骑着电驴，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上。四周是高楼林立的城市风光，右边的公园里，有一个小仓库，赖子聪知道那里的老管理员曾经很喜欢把干草垛堆在门口 。

因为是周末，路上行人和车辆并不多，这附近有一家三甲医院，所以偶尔会有救护车鸣笛驶过，路两边的树阴缓缓向后倒退，整个城市都在行走。赖子聪来到一栋旧楼前，把车停在门口，将头盔抱在腋下，又从电瓶车踏板上提下来一个塑料袋，走进大门里。大门顶上挂着个白色牌子，虽然破旧不堪，可“光明福利院”五个红字仍然清晰。

这是赖子聪每次下了夜班都会来的福利院。他喜欢这里轻松惬意的氛围，每次他与孩子们在一起，心中就会有一种安心和满足的感觉。这里的院长是他的老领导茅建国，退休以后接手了这里的福利院，用他的话说，他不喜欢冷冷清清，他喜欢热热闹闹。

如往常一样，赖子聪一走进这只有不到一百平米的大厅，八九个半大的孩子就冲了出来，在他的面前蹦跳着。大厅里显得有些空旷，竹条扫帚靠着墙摆放着，下面是一堆垃圾和灰尘，几张长条桌子靠着墙，桌子下摆放着四个红瓶子灭火器，桌子上面一台老旧的CRT屏电视机播放着动画片，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件蓝色的衣服，除此之外，只有八九张小椅子摆在正中央。

孩子们拉着赖子聪的衣服跳闹，使得他无法继续打量着四周，只好露出一个笑容，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几个孩子探头朝塑料袋里看过去，顿时欢呼起来，准备开始抢夺袋子里的零食和玩具。赖子聪笑着把塑料袋放在地上，从袋子最底下，将折叠整齐的蓝色衣服取出来，然后将袋子里面的玩具和零食都倒了出来，任孩子们争抢，然后走到墙边上，将那件旧衣服取下来，把新的那件挂在挂钩上，那衣服上印有公司的标志。

怎么没有看见老领导，忙什么事情去了？赖子聪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的老领导已经退休了这么多年，而且前段时间菜场那个婆娘因为嫌麻烦，本来事两天送一次菜蔬，突然改成三天，老领导因为怕孩子们吃了不新鲜的蔬菜闹肚子，和她大吵了一架，可也没有办法改变，赖子聪倒是想去帮帮忙，可最近都没有时间。按道理来说，今天不是送菜的时间，而且也没有在转角看见送菜的三轮车。

想不通就不想了，赖子聪看向地上扫到一半的垃圾，想着把地扫一扫完就去办公室里看看院长在不在，于是他走过去，用小扫帚将那些垃圾扫进撮箕里，然后倒入垃圾桶中。

赖子聪是一家加油站的加油员。前段时间因为表现优异，公司准备把他调任到另外一处去做站长，关于这个问题，他特意请教过老领导，老领导让他有机会就上，年轻人应该要往上冲一冲，更何况赖子聪尚未婚配，所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准备任职材料。在加油站里，员工是三班倒制，一天白班，一天晚班，再休息一整天。虽然这样上班很辛苦，可是一想到能够有更多的时间来福利院陪伴这些孩子，他的疲倦就会消散。

这一年是2008年，加油站原本的好光景已经逐渐过去，垄断被打破，那种供不应求的状况在逐渐改变，赖子聪没有了许多灰色收入，哪怕接近年边上也没有。这件事其实不止是赖子聪有些苦恼，所有人都觉得苦恼。像赖子聪这样在一线的员工，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的收入普遍偏低，养家糊口倒是勉强，想要有些自己的生活，便是有些难了，更何况，若非看在这些灰色收入的份上，他们这群一线员工也不会同意那种严重超时上班的三班倒制。

可是怎么办呢？赖子聪高中毕业就去当了兵，回来之后再没了高考的心思，他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早年间死于一场火灾，虽然被评了英雄，可是荣誉却是没有办法当饭吃。为了改善家庭条件，让母亲的生活更好过一些，赖子聪就答应了家里帮忙找的工作，认识了现在的老领导。

赖子聪把扫帚和撮箕全都放好，叫过来一个孩子，让他招呼好大厅中的孩子不要让他们乱跑，然后独自朝大厅的侧门走去，那上面有一个刷了金漆，但是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写着：院长室。

院长室既是老领导办公的地方，也是他的起居室，所以只要老领导不在大厅里陪着孩子们，一般都会在院长室，他其实没什么朋友，他曾说过：“当领导的悲哀，就是人走茶凉。还好当初收了你做徒弟，子聪你是真的很不错。”

“咚咚。”

赖子聪轻轻叩响了门，那门上有油漆即将脱落，所以他不敢太过于用力。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赖子聪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门内的动静，可是门后十分安静。赖子聪的手轻轻压在把手上，往下一按，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了。

他走进门去，发现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办公桌上的茶杯里还冒着点点青烟，可是房间里没有人。

疑惑间，赖子聪出了房间，看见孩子们已经分赃完毕，便随口向那个最大的孩子询问：“院长爷爷去哪里了？”

那叫二狗的孩子手里拿着根酱鸡腿，吃得满嘴都是油。听见赖子聪的询问，二狗歪着头想了一想，说：“啊，今天有个哥哥把院长爷爷叫出去了，他们从后门走的。”说着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偷眼打量着赖子聪说：“刚才看见吃的，这事我就忘记了跟哥哥说了，院长爷爷交代过了的。”

社区在福利院后门的方向。之前也有社区的工作人员来做人口普查，现在一年将尽，回城人口增多，再做一次，倒也是合情合理。

孩子们“哥哥，哥哥”地呼唤着，赖子聪露出一个笑容来，组织稍小的孩子们开始玩游戏。

电视里的动画片已经播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画面中是一处火灾现场，因为这是浔城台，所以发生火灾的，应该就是浔城。

画面下面的小标题是：“盆浦路一间民宅起火，五条无辜生命葬身火海”。在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中，隐约能听见电视里在说：“昨天晚上7时许，湓浦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火灾……”

赖子聪的眼皮跳了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小时候经历过一场火灾，在那次事故中，他失去了许多对他友好的同学，以及他的父亲。所以赖子聪对火灾有极其强烈的恐惧感和厌恶感。

况且这里有许多孩子，如此惨烈的画面，也的确不适合给孩子们看，于是他让大一些的孩子招呼，他则是起身来到电视机前，想换一个频道。

可是当他走近了，才听见电视里的声音：“……据了解，该福利院并未取得任何营运资格，并未获得消防部门的审批，多处隐患没有排查整改，最终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那记者在说什么呢？盆浦路有福利院起火了？那里也有一家福利院吗？距离老领导的福利院很近呢。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起火的呢？会不会对老领导的福利院造成什么坏的影响？难道老领导就是因为这个，而被喊走了吗？

应该不是的。之前老领导早就已经去递交了申办手续，只等审核一过，这里就彻底合法合规了，而且为此他还去买了灭火器，由赖子聪请了与加油站相熟的消防队队长来帮忙看过，说他们安全意识非常到位。

电视机里还在不停地说着：“冬天气候干燥，请各位居民注意消火安全。”记者说完最后一句，画面一转，播放起广告来。

赖子聪摇了摇头，决定不换台，因为浔城卫视常常会播放动画片，孩子们喜欢看这个台。

只是老领导未免去得有些太久了吧。

赖子聪朝后门的方向看去，可因为仍是冬天，后面紧紧地关着，那里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即使是白天，也有些灰暗。

忽的，那里突然明亮了起来，一阵凉风灌入屋内，一道瘦瘦的剪影出现在门口，边缘微光闪动。

大概是老领导回来了。赖子聪站起身来，朝后门走去，想第一时间与老领导打个招呼。

那人放下手上拿着的东西，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咦，然后从阴影中走入明亮的地方。这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长着三角眼，细鼻子，尖下巴，赖子聪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

那人没等赖子聪开口，率先发问：“你好，请问你是？”

这个问题赖子聪觉得应该是他问才对，不过他也并不纠结，对那人说道：“我是赖子聪，是茅建国之前单位的下属，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茅建国就是老领导的名字。

那人听完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是社区的小刘，茅建国同志刚才在我们办公室昏倒了。”看见赖子聪的表情开始变化，又说：“他现在在救护车上，被送去医院了。”

赖子聪没等那年轻人说完，就已经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只是电话声“嘟嘟嘟”，响了几声之后，却被挂断了。

赖子聪再次拨出，却仍然打不通电话，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年轻男人问：“他在哪个医院？”

年轻男人笑着说：“出车最近的医院应该是第一人民医院。”

赖子聪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急，却是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身体一个踉跄，他这才发现，那些孩子们都在看着他，他停下脚步，又转过身，问那个年轻男人：“你是来这里干嘛的？”

年轻人笑着说：“我们领导让我来把孩子带到盆浦路的福利院去，可能需要那里的院长帮忙照看两天，等茅院长出院之后，再由他亲自去将孩子领回来。”

盆浦路？

赖子聪看了看电视机的方向，想起刚才的新闻，又看了看这群孩子们，然后对小刘说道：“刚才新闻里说盆浦路的福利院昨天晚上起火烧掉了，你们社区不知道吗？”赖子聪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男人走得离门口的赖子聪近了一些，笑着说：“没事的，那里的福利院还在。”

赖子聪终于发现了不对，这个人为什么从头到尾，即使在说茅院长昏倒的时候都在笑？赖子聪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就在这时，他的胸口被推了一下，只是这一下，他被推出了大门，那门立马从里面上了锁。

赖子聪身体颤抖着，趴在福利院大厅外窗的防盗网上，透过玻璃朝里看，只见那个年轻男人在大厅里走动着，他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里面倒出一些液体，流满了地面，这气味，赖子聪太熟悉了，他哪怕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是什么。

是汽油。

“你在做什么？”赖子聪大力的拍打着铁窗，疯狂地喊着：“二狗，二狗，阻止他，不要，那是汽油，阻止他。”

可是二狗再大，也只是一个6、7岁的孩子，他瑟缩在角落里，竟然是一动也不动。

赖子聪又冲到门口，不停地拉着门，再从门窜到窗户边，大声呼喊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李四，李四，来，把门开开，快来。”

那个孩子正在哭，可还是听从了赖子聪的话，来到门口就要去扭锁。

可那个男子却是笑容更盛了起来，他快速冲向赖子聪的这扇门，抬起腿踢在李四的肚子上，李四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落在地上不动了。

赖子聪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手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裤子口袋，不停地摸着，他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手机却是终于被他拿了出来。

赖子聪吞了口唾沫，他把身体翻转过来，两只手紧紧握住手机，翻找着联系人，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甚至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喂，喂，喂。”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赖子聪扭头又看了一眼福利院的方向，然后再次吞咽了唾沫，把嘴贴近话筒说：“喂，喂。林林，林威。”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变得沉着和冷静：“子聪，你慢慢说，不要急，什么事？”

“林，林威，这这，这里有人要，要放火，孩子被他踢，踢死了。”赖子聪的手仍然在颤抖，让他的声音都出现了颤音。

“你说具体一点，你在哪里？多少人？”

“福，福利院，福利院！”

“好，等着我，我马上到。”

赖子聪看见那张笑脸出现在他这一边的窗外，那个笑容仿似在他眼前扩大，那弯曲的嘴唇在扭曲，就像一个魔鬼，男人把一个绿色的铁皮油桶，举到窗户前，朝窗户外面倾洒汽油。

赖子聪的手猛地一抖，手机被扔到一边，他顾不上手机，慌张用手撑着地，双腿蹬着地，一边后退，一边躲避着那些喷洒出来的汽油。

那个男人放下汽油桶，然后随意从窗户里扔出个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赖子聪的瞳孔猛缩，他认识这个东西，那是老领导的手机。

赖子聪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再次趴在防盗窗上，不断拍击着，可那个男人却隔着窗脸上带笑，然后他不顾赖子聪的拍打窗户，转身朝大厅里面走去。浓烈的汽油味道，从福利院里传了出来，赖子聪看见里面的孩子们还有几个在地上爬动着，可大部分却都已经不动弹了。

赖子聪感觉喉咙眼中干涩，他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那个阴暗的角落再次亮了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福利院的后门。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可是那声音离得太远了。

赖子聪感觉到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用尽力气，终于把胸口的郁结冲开，眼泪从他的眼眶中喷射出来，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大声吼了一声：“跑啊！”

火光突然从那人的手上爆发出来，迅速充满了房间，赖子聪满目都是火焰，那火焰在空中聚成火龙朝他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赖子聪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火焰沾染在他的身上。

赖子聪哀嚎着，大声惨叫着，不停地在地上翻滚着。

警察迅速来到现场，用了路边的消防水，迅速扑灭了所有的火焰。

一个健壮的男人，快速冲到了赖子聪的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赖子聪不断地痛哭着，他抱着头，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林威安抚着已经几近休克的赖子聪。

从旁边来了一个警员，来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林队，后门发现了院长的尸体，福利院8个孩子，只有一个幸存了下来。”

林威用手捏成拳头，一拳锤在地面，低吼一声：“这混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