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梨花香海棠

民国的月,倘若照在光怪陆离的城内,就是黯淡了熙攘的灯红酒绿;落在肃杀冷清的城外,就是凄凉了残瓦的寒雪。远远一看,一块国土,在武力与思想中撕裂得伤痕累累。走近一看,用权力与金钱填充的千沟万壑上,还匍匐着苟延残喘的苍生。

“阿四,听说了吗?唐兰湘要在我们庆芳园唱戏呢!”吃馄饨的孙爷和馄饨店的阿四聊了起来。

“唐兰湘!那可是上海名角啊,上次唱那个赵飞燕,座都不够,多少人站着也要看完。”阿四一边给别人递馄饨,一边回头说。

“你们可不知道,唐老板扮上那个赵飞燕...啧!漂亮!真漂亮!上次我就没赶上座,这次我可得早点去。”吃完的孙爷付了钱起身要走,这时候一辆乌黑锃亮的汽车驶过,后面还跟着一排大部队。孙爷急忙收回脚,站在边上愣愣地看。

“呦,也不知道是哪个军爷来我们季城了?”孙爷梗着脖子,望着扬长而去的军队。

“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操心得了那些,我阿四管好这个馄饨摊子,顾好家就行。”阿四收着碗筷说着,又很快去忙了。

“孙爷,到时候开戏了,我们一起啊。”这个时候,一个戴着圆眼镜的人坐着对孙爷挥着手招呼着。

“行啊,薛先生,你有时间也去我古董店坐坐。”孙爷寒暄完,甩了一下辫子便走了。

汽车停在了一栋华丽的别墅前,一排排士兵也严肃整齐地列站在司令府门前,车里坐着的是上海城防司令李景勋。车门开了,先是看到军靴,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穿着军装,身材挺拔。留着英式的分头短发,仔细看能看到一点白发,一条浅浅的眼尾纹顺着眼角长得很漂亮,能看得出他早几年也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司令,现在还早,我们要不要先去拜访一下督军?”副官过来问李景勋。

李景勋不屑道:“程世杰虽然是个督军,但他的兵权早就被总督给分了。一个光杆司令,我李景勋还不至于殷勤。千澈还没回来,让他去就行了。”

说着便走了进去,司令府很大,但却有点冷清。李景勋出生官宦世家,从小就在私塾念书,长大后又去日本留学。这期间,国内发生了巨变,李景勋的父亲李仲承改变立场成为了军阀。但这样的军阀并不稳定,甚至是樯橹之末。李景勋对经商感兴趣,在京津沪通过买办,将中国的棉花,丝,茶叶等收购并卖到国外,再从国外收购特产卖到国内。

这样的倒买倒卖给李仲承带来了军事利益,而军阀的权力也给李景勋的生意带来了很大保证,靠着权力和金钱,李家声威大震上海。李仲承知道兵权的重要性,培养李景勋的政治野心,终于将自己的兵权交给自己的儿子。而李景勋带着李家军跟着总督征战,这几日被派遣回上海。李景勋的儿子李千澈是上海的师长,现在正在程世杰的府上喝茶。

督军府的豪华程度不亚于司令府,虽然程世杰的兵权两年前被总督削掉了,但是民政还归他管,只能居家养老了。这个坐在红木椅上的年轻人就是李千澈,李千澈长得很清俊,跟父亲不像,脸上的线条比他父亲柔和,或许源于他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母亲。只可惜,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他印象里,母亲只是照片上的样子,穿着一身旗袍,拢着发髻,很有古典美人的风格。很漂亮,却不真切。

“督军,家父刚从北平回来,要务缠身,所以让小侄先过来看看您。”李千澈很有礼貌地跟程世杰寒暄。

程世杰穿着一身棕色带花纹的长衫,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略显殷勤地说:“难得你父亲这么忙还能想起我,回去替我问候他,我择日再去拜访。贤侄今年多大啦?”

“今年24了。”

“你还记得安然吗?”程世杰意有所指地说着。

李千澈点了点头:“记得,小时候一起玩,后来读书就没见了。”

“安然,快下来,你平时不是说想见千澈吗?”程世杰冲着楼上喊道。

这时候楼上一间房间门被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华贵简约的白裙,长相清丽,曲眉丰颊,一头乌黑的秀发,让人觉得纤尘不染。

“李千澈,还记得我吗!”程安然笑得满面春风。

“安然,好久没见了,有时间的话.....”李千澈看见多年未见的朋友,稍有紧张。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安然接着说:

“有时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程世杰笑着站起来,往房间里走。

“李千澈,你现在有时间吗?”安然期待地问道。

李千澈张开双臂,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弯腰鞠躬行了一个贵族礼,笑着说:“随时为您效劳!”

两个人一起去看了电影,当然,这个东西在这时候是个稀罕物,寻常人是没机会体验的。从电影院出来,两个人便遇到了一个小孩。浑身穿得破破烂烂的,从头到脚,都被灰尘粘得脏兮兮,连手里拿的碗都是破口的。看起来年纪才十岁,用一种稚气甚至有点胆怯的声音问:“哥哥姐姐,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妈妈病了,我得给她买药。”

小孩没敢走得很近,他明显有点害怕。手臂上有几处瘀青,应该是被人打的。或许是乞讨的时候被打的,或许是平时被其他人欺负的。

“给,小弟弟。”程安然从自己精致的包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圆。

“谢谢姐姐。”小孩跪下要磕头,急忙被安然扶起来了。

程安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急忙说:“小弟弟,这钱不止可以买药,还够你买吃的,买穿的,还有,以后不要随便就给别人跪下。”

小孩用力点了点头,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热泪不禁流了下来。李千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圆塞到孩子的手里说:“小弟弟,这钱够你和妈妈再用一段时间。”

“谢谢哥哥姐姐。”小孩用手抹着眼睛,手上的灰尘都被泪水划出了痕迹,鞠个躬便离开了。

李千澈看着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程安然看见李千澈的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千澈,你怎么了?”

李千澈叹了口气说:“我还没到这个年纪,母亲就走了。我以为没有母亲很不幸,但是这孩子有母亲也一样不幸。”

“我记得有本书上这么写的,每个人的快乐相似得千篇一律,但是每个人不幸却各不相同。”程安然望着那个孩子的背影,这样的背影是她二十多年来的从未看到过的灰暗。

“你们怎么连孩子的钱都抢!”巷子的尽头传来了一个女人声音,是一种很好听的女声。

李千澈闻声往前跑去,在左边的巷子有个粗汉抓着孩子。而站在粗汉的对边的,是一个女人,长得面容姣好,靡颜腻理。穿着旗袍,腰身苗条,显得身材高挑。优雅迷人的风度,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一眼,就让人觉得风情万种,惹人怜爱。

“放开那孩子,钱留下!”李千澈指着男人,用着平时命令的语气。那个男人和李千澈的个头差不多,但看起来比李千澈骨架要宽大一圈。

男人看着李千澈的军装,松了手,有点壮着胆地说:“你…你谁啊!”

“你没必要知道,知道了你会后悔!人放了,钱留下!”李千澈往前走。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老子龙虎帮的!不吃这套,这道上,谁不得称一声爷!这样,钱咱俩平分,见者有份!行吧!”粗汉递出那张五十圆想打发李千澈。

李千澈也不想废话,掏出腰间黑色的手枪指着粗汉,一言不发。

粗汉看见枪,是个真家伙。碎碎念:“真她娘倒霉!”把钱塞给小孩,撒腿就跑没影了。

程安然走上去,又把钱塞到了孩子手里。李千澈正想转身看看那个女人,或许出于某种本能,就像看见美丽的风景总喜欢多留意一眼。但是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留下的身姿美丽绰约。

李千澈走到跟前说:“小弟弟,你家住哪,我们送你回去!”

“谢谢哥哥姐姐。”小孩在前面走着,李千澈和程安然在后面跟着。他们先去了药店抓药然后再去小孩的家里。他们身边的风景由鳞次栉比的高楼到稀稀落落的破屋,脚下的路由平整的转为泥泞的,好似从一个色彩缤纷的油画走进了灰白的世界。

小孩走到一个破屋前,往屋里跑去,喊着:“阿娘,我回来了。今天我遇到了好心的哥哥姐姐。”

李千澈低着头往门里走去,屋里摆放着一张矮脚木头桌,油腻腻的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还有一个灶台,但并没有火。在一堆木枝柴块边有一个张小木凳,靠墙有一张木板床,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和小孩穿得一样很破旧但却干净,面朝里,卧躺在床上。除此之外,这个屋内在没有其他陈设。里面很小,程安然再走进来,三四个人就觉得挤满了屋子。下午了,这个房屋有点暗,程安然的白裙与这个房屋格格不入,就像一朵白云落在了乌云里,一个天使坠入了地狱中。

床上的女人听到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她披散着头发,能看出她不是传统女性。五官不错,很好看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只是脸上的病色显得憔悴,至少曾经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看见李千澈的军装和程安然的白裙给眼前一抹亮色。

“军爷好,小姐好,寒舍破漏,招待不周 。”这个女人说话很体面,一点也不像是乞丐模样的人能说出来的。

程安然发现眼前的女子有点眼熟,却能肯定她们不认识。还是关切地问候:“阿姨,身体还好吗?”

女人摇了摇头,有点苦笑:“这孩子是不是又去乞讨了,我本来生活也很好,是个姨太太。”

女人看向程安然,好像说故事一般,缓缓讲着:“但是被丈夫抛弃了,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钱。所以变卖了身上值钱的首饰衣服,勉强在这破屋生活。后来才知道自己有了这孩子,其实我想打掉他,但是我想着那个男人会回来看我,或许我还可以冲着孩子再回去。但我找不到那个男人,他也从来没出现过。如今身体搞垮了,孩子才会去外面乞讨的。”

女人说完红着眼眶,却没有一滴泪。苦难的日子早就让她的眼泪流干了,再也施舍不了一滴给这个苦难的时代。

李千澈对这个女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同情:“男人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帮你找。”

女人摇摇头:“不用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找到了也不见得能照顾我们母子俩。”

李千澈无奈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你和我母亲很像!”

程安然听到李千澈这么说,才明白过来,难怪看着眼熟。

女人干涩的眼睛波动了,又摇摇头:“我怎么会和军爷的母亲长得像呢?很高兴你们能够来,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过你们这样的人,以后也别来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世间巧的事多了…”说着,李千澈从包里拿出两张一百圆,放在桌上便和程安然走了。女人并没有拒绝李千澈的钱,也没有阻止两个人离开,默默无言,就像她无力阻挡命运的安排,无法抗争这个时代。

女人看着李千澈走了,偷偷望了良久,将门关上,掩面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千澈走出来,稍微松了口气,在里面真的压抑,就像在心头压了一块石头。

程安然也没有看电影时候的心情,对李千澈说:“这么比起来,我们的生活好得太多了。”

李千澈一边走一边说:“作为一个军人,我的任务就是保家卫国。但是现在国家动荡,时局不稳,每个军阀都在为各自的利益拼个你死我活,这些人的苦难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程安然也认真听着,没有注意脚下,平时没有走过这种泥路,脚崴到了。“哎——”下意识抓着李千澈的手臂,才没有摔倒。

“还能走吗?”李千澈问着也没有等程安然回答,将程安然背了起来,往前走去。

程安然在李千澈的耳边悄悄地说:“李千澈,你既然肩上能担起家国,背上多一个我,应该不会太难吧。”李千澈看不到现在的程安然脸颊到耳朵已经红霞尽染。

李千澈没有说话,耳朵痒痒的,又红又热。程安然看见李千澈没有说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点娇嗔:“怎么不说话,你不愿意啊!”

“安然,家国很远,你很近,家国是我的前路,你是我的归程。”李千澈说得深情。

程安然笑着说:“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你归我。”               



今天庆芳园晚上开戏了,街上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唐兰湘昨天刚到上海,她来上海是因为上海梨园会长的邀请,这个面子怎么也得给。

“薛先生,今晚唐老板唱的是《百花亭》。”孙爷跟薛先生聊着。

“是贵妃醉酒啊,你知道这曲戏词吗?”薛先生顺着问。

孙爷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满脸都在回味当时的场景说:“知道啊,我之前听周老板唱过,唱得那叫一个情痴。”

两人很快找到了一个靠前的座位,但在他们之前也来了不少人。

“看看这唐老板的人气,就是不一样啊。”孙爷一边坐下感叹,一边左右观望着人群。

戏很快就要开场了,程世杰从大门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随护。拄着拐杖,两鬓都已经花白。尽管这个年纪还不至于白成这样,或许是平时思虑过多所以才显得更老些。

陈老板一看是上海督军,立马谄媚起来,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迎接:“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来得正是巧,今天有唐老板驻场,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陈老板急忙将人迎至二楼包厢,毕竟这种大人物怠慢不得,一句话就决定了他这小戏楼的生死。

过了一段时间,戏园子里走进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李景勋。这几个人一下子压制了全场的气氛。李景勋径直到最前面最中间的位置,坐在那里的人很识相地离开了。陈老板看见这个有点面生的军爷,吓得急忙跑过来,问道:“军爷,要不要上二楼,那舒服点。”

李景勋盯着戏台说:“不用,这离得近。”

陈老板赶紧去换了把椅子,上茶上点心,李景勋扯了扯衣服,坐在了离戏台子最近的位置。

李景勋转过头对身旁两个士兵说:“你们也坐,不要挡住别人。”士兵哪敢坐李景勋旁边,于是坐在了李景勋的后面。

李景勋这阵仗早就惊动了二楼的程世杰,程世杰看见老朋友自然要下去问候一下。

“司令好久没见了,今天也来听戏啊。”程世杰下楼后,一脸笑意地向李景勋打招呼。

李景勋站了起来,笑着说:“程督军,正想着过几日到府上拜访,没想到在这遇见了。”

程世杰问:“司令也喜欢看戏?”

李景勋摇了摇头说:“不懂,平时不看,第一次来。”

程世杰邀请道:“不如随我上二楼,包厢舒服,视野宽阔,吃着喝着,还能给你讲讲戏。”

“那就劳烦督军了。”李景勋于是跟着程世杰上楼去了。

这一楼最清楚的座位就这样被空着,没人敢去坐。直到李千澈和程安然走进来,坐在了上面,他们没发觉,也没人敢说。

“这年轻人也来啦。”程世杰拿着拐杖指了指一楼的李千澈。

李景勋顺着方向看过去,说:“年轻人嘛,随他们去。”

戏开场了,锣鼓声起。

先出来两个太监,念词开场: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家…… ”

接着杨贵妃便出场了,身披黄蟒衣,头戴霞冠。身后垂着线尾子,腰间环玉带,手里拿着铂金折扇,华衣裹身,裙幅褶褶挽迤于地。一走步,一伸手,姿态愈加雍容柔美。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唱到明月时,唐兰湘顺着手势往半空指去,正好指着李景勋,无心的动作却让坐着的李景勋站了起来。

李景勋不自觉走向前,站在了栏木边,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眯了一下,眼睫颤动了一下,仿佛这样能看清楚些。

“这贵妃醉酒啊,唱的就是个情态。”孙爷一边看一边与薛先生说着。

“这唐老板这扮相真是传神喽!”孙爷赞叹。

“是啊,贵妃再世啊!”薛先生痴痴地说。

程安然一边看一边发问:“千澈,你说李隆基这么宠爱杨玉环,他为什么还能让杨玉环在百花亭等他这么久?”

李千澈听到程安然的问题并没有仔细思考,他的注意力大多在唐兰湘身上。于是粗略地回答:“或许这时候的李隆基还没有这么爱杨玉环吧。”

孙爷和薛先生聊着:“唐兰湘现在二十多岁就红遍大江南北,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听说她小时候也是出身富家,后来她爹生意失败,一下子就穷途末路了。”

薛先生问:“所以唐老板为了养家糊口,唱戏去了?”

孙爷急忙说:“哎呦,你可不知道。这唐兰湘的爹打算把她娘卖到窑子去,她娘就带唐兰湘跑了。最后听说实在生活过不去,只好把唐兰湘送去唱戏。后来在北平遇到了我们梨园的周会长,现在她可是周会长得意门徒呢!”

“那你说周会长和唐老板,谁唱得好?”薛先生问着。

孙爷摇摇头,感叹:“以前觉得周老板唱得够厉害了,现在看完唐老板,周老板还差一大截啊 !”

这些话全都传进了坐在前桌李千澈的耳朵里,这人后遭罪的不易,人前风光的也不易。

程世杰边看边给站在前面的李景勋讲戏:“这贵妃醉酒也叫百花亭,本是杨贵妃约唐明皇百花亭赴筵,杨贵妃没等到,后来知道他早已转驾西宫。于是便有了这贵妃索酒,饮致大醉,后来怅然返宫。”

李景勋并没有太多注意力在程世杰说的话上,几乎忘我地看着唐兰湘。之前有在唱片上听过,但他听不懂。现在他听出来这熟悉的词音,原来是贵妃醉酒。这时候再看,再听,好像听出了这个戏曲流露的情感。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 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唱完,杨贵妃被两个宫女搀扶着退下去。

“好!好!”观众叫好声一片,纷纷往台上扔钱扔首饰。

“这叫赏钱,求个好彩头。”程世杰说着。

李景勋摸了摸口袋,钱包没在身上,只有几张钞票。于是从大拇指摘下一枚珐琅金戒指,在指尖磋磨了一下,伸手从二楼抛了出去。

“司令大手笔啊。”程世杰也向前走。

“一枚戒指而已。”李景勋笑着继续说:“改日登门拜访,今日就多谢督军讲戏,李某先告辞了。”

程世杰倚着拐杖辞别:“那行,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李千澈知道戏台子规矩,将准备好的一袋子银元抛了上去,不偏不倚,落在了那枚戒指旁边。李千澈顺着银元看到那枚戒指,一眼便认出了它的主人,这枚戒指一直是父亲带着的,甚至是父亲的身份象征。左右环顾,很快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行走在二楼廊道。

“千澈,我们现在去哪?”程安然抓住李千澈的手臂问着。

李千澈想去后台看看,但是又看见程安然一脸期待,说:“我请你吃甜点。”

“好啊。”程安然拉着李千澈就往外面走去。

李景勋并没有回去,而是走去后台。

“你好,唐老板。”虽然穿着军装,但不影响他的文质彬彬。

“您是?”这个时候唐兰湘脸上的装已经卸掉了

李景勋很有礼貌地说:“李景勋,是上海的一个司令。李某十分欣赏唐老板的戏,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有幸再看到。”

唐兰湘反问:“哦?那您喜欢哪一段?”

“喜欢……”李景勋思考了一会,脑中回想到当时那指月之手以及其他各式的神态。

李景勋有点无奈:“我第一次看,很欣赏但说不出哪里喜欢。”

唐兰湘笑出声来:“三天后我在这还有一场戏,您要愿意您可以来。”

李景勋发自内心的愉悦:“好啊,三天后我一定来。我现在可以请你吃饭吗?就当交个朋友。”

“今天恐怕不行,周会长找我有事。”唐兰湘婉言拒绝。

“唐老板,那就改天再约,告辞。”李景勋只好离开,但今天看完这场贵妃醉酒,确实让他心情愉悦暂时忘记了繁琐的军务。

李景勋刚要上车,有个人兴奋地朝他招呼:“这不是李司令嘛,您回来啦?”

李景勋转头一看,一个身穿棕色西装,手里还拿着一根雪茄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肯定认不出我。”说着男人在脖子后面比出一条辫子的动作。

李景勋认出了发小,用手指了指说:“你是小辫子!你可是越活越潇洒了!”

这个叫小辫子的人很真诚邀请:“李司令就别打趣我了,要不是看您的这阵仗我都不敢认你,越发精神,哪里像四十的人,就是一个年轻人嘛!”

李景勋假装严肃:“欸,小辫子,这马屁可就拍马蹄子上了。”语罢,又笑了起来。

方晋讪笑:“我说真的!多大了就别喊我小名了,喊我方晋多好。李司令您看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请您喝酒。”

李景勋反正也无事,就跟着方晋去了他名下的产业,也就是当时风靡上海的歌舞厅。

李景勋年轻的时候才会来这些地方,后来接手了司令,只有别人受邀推辞不了才会参加一些舞会。

“去,找两个漂亮点的姑娘过来陪李司令喝酒。”方晋对身边的人喊着。

李景勋笑着说:“不用了,方晋。我说,我做生意估计都没有你歌舞厅挣得多吧!”

“司令说的哪的话,我这几个歌舞厅哪能和您比,再说了,我主要也是靠吃祖本。您放心,有事您说,我要一个不字,我就不是您兄弟。”方晋一边倒酒一边说。

李景勋指着方晋:“这可是你说的。”

李景勋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乐曲。这洋曲和戏曲还真就不一样了。看着台上的姑娘们,同样涂脂抹粉,却不是一个档次的。

舞厅内气氛慵懒,有很多年轻人跳着舞,李景勋看着红红绿绿的舞厅,自己发根隐现的银白显得不搭。他本就有少年白,思绪逐渐飘远了。手指肚习惯地摩擦着大拇指的指节,才发现那枚戒指已经被自己当礼物送出去了。脑子里浮现着唐兰湘的杨贵妃,李景勋不自觉轻轻勾起嘴角,很快又把注意转向舞池,好似在压抑什么,逃避什么。

“云升哥,这么快就着急走。”一个女子拍着一个男人的肩膀说。

“小琪,我突然有事得先走了,改日再来。”一个男人从李景勋视线前走过。

方晋殷勤地说:“上面跳舞的姑娘,您看上哪个跟我说,我让她来给您伴舞。”

“下次吧,时候不早了,方晋,我就先回去了。”李景勋穿着一身军装,光站在这,哪怕拥挤的人群,也能空出方圆几米。

“您不多坐会?那改天我去府上拜访。”方晋拔腿跟着李景勋送他出门。

“好,有时间,我们再叙叙旧。”李景勋上车就回到司令府,很快接到一份电报。

情报官匆匆走来,面色严肃低声说道:“司令,纺织厂那边聚众斗殴,出现人员死伤。”

李景勋面色有点沉:“你来应该不是跟我说这事的吧?”

“司令,其中有日本人。”情报官又补充到。

李景勋听到这三个字不禁怒火中烧:“日本人!又是日本人!东北那边折腾不够,现在要来上海折腾!”

说着站起来整了整腰带,对副官说:“这件事恐怕不简单,现在时局动荡,日本那边蠢蠢欲动。发一份电报给上峰,告诉他上海随时都会有危险。”

李千澈送程安然回家后,一路都在回想看戏时的场景。突然在路上遇到了在巷子里偶遇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在等人。于是便将车停到面前,将手探出去招呼:“又见面了,上次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你现在是在这等人吗?”

“您是……那个小士兵!我不是在等人,那个拉车的师父说好等我,又不知道去哪了?”这个女人无奈地笑着说。

“我送你去啊,我这车快。”李千澈很乐意。

女人犹豫了一会,说:“也行,那就麻烦您了。”

女人上车后,说了一句:“去庆芳园。”

李千澈有点惊奇:“庆芳园,我刚从那里出来,不过这么晚了,戏早结束了,你去那干嘛?”

女人笑了:“去取东西!”

李千澈接着说:“我知道了,你看戏的时候,东西落在那了!”

女人又笑了:“不是。”

李千澈糊涂了:“难道你是庆芳园的人?”

女人不打算逗他了:“算是吧,我是唐兰湘,唱戏的。”

李千澈又兴奋又惊奇:“什么!你是唐兰湘!我看了一晚上的杨贵妃!我可喜欢你唱的戏了!”

唐兰湘问道:“哦?那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千澈。”

唐兰湘开玩笑着说:“李?我今天遇到一个姓李的,他也是个军官,叫李景勋。你们是不是亲戚啊?”

“他……是我父亲!”李千澈说到这,没有刚才的种轻松。甚至神经紧绷,因为直觉告诉他,他父亲对这个唐兰湘感兴趣。

唐兰湘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一语成谶,略有惊讶:“还真说中了。”

李千澈和唐兰湘聊聊笑笑,很快就到庆芳园了,唐兰湘道谢后便走了进去,李千澈也开车回去了。

回去以后李景勋对李千澈说:“千澈,你明天出发去湖北,帮我运一批军火回来。”

李千澈点头应道:“是!”

“父亲,军火库缺货吗?怎么突然要运军火?”李千澈问道。

李景勋说道:“军火库不够,我一个司令,没有足够的枪,怎么镇住这个上海!”

“是!我这就去收拾行装。”李千澈退下了。

李景勋又一脸严肃对身旁的副官说:“通知师长级的人,明天来我司令府。”


翌日,李景勋穿着西装开车到了庆芳园。刚好碰到唐兰湘走出门,唐兰湘穿着一身红色旗袍走了出来,文艺气息十足的波浪头发,嘴上红唇衬出了这个女子的傲人的气场,像极了华贵的海棠花。

李景勋停下车说:“李某要是晚来一步可能就要错过了!”

唐兰湘有点意外能在这看到他:“李司令?”

李景勋笑着说:“唐老板明天才唱戏,今天应该有时间吧!就不能给你的戏迷一个机会吗?”

唐兰湘理了一下被风吹过的头发,说:“您说笑了,是司令给我机会才是!不过我现在得去找周会长,恐怕……”

李景勋下车,走到副驾驶打开车门邀请道:“李某可以送唐老板去。”

唐兰湘也不好拒绝,坐上车去:“那就麻烦司令了。”

“今天李某不是司令,是唐老板的戏迷。对了,周会长家在哪?”李景勋启动了车。

唐兰湘回答:“南门巷那的兴云戏院旁边。”

“好。”李景勋不知道兴云戏院,更不知道周会长这号人物,只知道南门巷,应了一声,便往前开去。

李景勋调侃着:“周会长何许人呐?我这个戏迷好歹也是个官,想约唐老板一顿饭总要排他后面!”

唐兰湘被李景勋逗笑了:“周会长是上海梨园会长,没有他就没有我唐兰湘的今天。我明天唱完就要回北平了,昨天他说有事找我,结果没遇见他,估计有什么事耽搁了。”

李景勋顺着说:“那等唐老板处理完,我请你吃顿饭,就当为唐老板践行了。”

“对了,谢谢您的打赏。”唐兰湘从包里拿出那枚珐琅金戒指。

李景勋看了一眼:“唐老板怎么知道这戒指是我的?”

“因为昨天我碰到了您儿子。”

李景勋指了指金戒指:“这枚戒指跟了李某多年,因为被唐老板给唱迷糊了,一下子就抛出去了!”

唐兰湘开玩笑地说:“这不会是您哪个姨太太的定情信物,您还打算要回去?”

李景勋眼睛看着前路,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曾娶妻。”

唐兰湘满眼不信:“这可是个大新闻,那您儿子哪来的?”

李景勋突然撇到了兴云戏院,停下了车说:“到了,唐老板好奇的话,李某找个时间跟你慢慢说。”

唐兰湘下了车,说:“好啊,有时间听您说。这趟谢谢您了,再会。”

李景勋往车窗外说道:“再会,唐老板记得李某的邀请就行,我晚点去庆芳园找你。”

“司令您可真太捧我。”唐兰湘笑着挥挥手,便走向周会长的家。

李景勋开车正要走,看到了门口的那个男人面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踩着油门就离开了,直到路过方晋的歌舞厅,才想起来,那个男人就是上次在舞厅里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李景勋现在想想,越从心里厌恶这个男人。掉了个车头,往云兴戏院开去。

唐兰湘问:“周会长,我后天就要回北平了。昨晚您找我,我没见着您,有什么急事吗?”

这个穿着浅棕西服的周会长叫周云升,家境殷实,他的小叔是北平的梨园会长,他自小也跟着小叔唱戏,后来混到了上海的梨园会长。

周会长笑得很有深意:“喊你还能有什么事,你要回北平了,我不能常去北平,上海你又不能常来。我这上海梨园会长事务也比较多,就是想请你留下来,以后我这会长还打算给你接管。”

“可是……”唐兰湘转过身,望着窗外思考着。

“你虽然在北平唱出点名气,可是北京那些大头,你不一定压得过。但上海你留下,有我这个会长罩着……”周会长双手从后面轻轻捏住了唐兰湘的两肩。

唐兰湘被着一个举动,不由得一颤,踱步坐下,说:“北平唱戏的前辈很多,正因为如此,才更能锻炼我。”

周会长一步步逼近:“唱戏为了什么,不就是唱红以后,图个好生活嘛!你跟着我,上海梨园就是你的了!”

“不……会长,我不是为了……”唐兰湘还没说完,就被周云升捏住了手腕往后压制住。

唐兰湘突然被周云升的反应吓到:“你…周会长你这是干嘛?”唐兰湘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往前推,却又被压制住。

“干嘛?唐兰湘,你没看出来我喜欢你吗?”周云升腾出一只手捏住了唐兰湘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周云升,你疯了!”唐兰湘少有的惊慌,紧张得胸脯一起一伏。

“我周云升对你唐兰湘可是尽心尽力,要没有我,你早就被卖到窑子里了!我现在不过就是要点酬劳罢了!”周云升用一条腿压住了唐兰湘两根像玉箸的腿上,红色的旗袍给细腻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绝艳的红霞。

唐兰湘慌张极了,连忙威胁道:“周云生,上海司令是我戏迷,你敢动我,你就完了!”

“你拿这个压我,你忘了我小舅是谁了吗!上海的督军!”周云升说着扯开了唐兰湘的衣服,露出了一片香艳。

“周云升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唐兰湘扭动着身躯,此刻就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侵食。

“你骂呀,你骂得越狠,我就越兴奋!”周云升魔怔地亲吻上去。

突然门被人用力地踹开,周云升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有力的手抓住,往后扯了出去。

“你谁!”周云升被人坏了好事,很不爽地低吼着。

李景勋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了披在唐兰湘身上,说着抬起拳头上去就和周云升扭打起来。

周云升唱戏出身,有童子功,尽管如此,在一个司令面前,明显占下风。李景勋虽然已经四十岁,年纪比周云生大。但他从不懈怠训练,身上的肌肉很紧实。很快,几拳几脚,周云升就被打趴下了。

周云升用手肘撑在地板上,威胁道:“你知道我小舅是谁吗!他是上海督军程世杰!”

李景勋将唐兰湘横抱起来,黑着脸低沉着声音警告:“我平生最讨厌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人,要不是稍微看着程世杰的面子,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景勋将唐兰湘送上车去,又恢复一脸温和,安抚说:“李某带唐老板去买衣服。”

唐兰湘脸上的泪痕还在,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此刻失望甚至有点绝望。以为在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竟然是这样,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可信的!唐兰湘现在丝毫没了名角的骄傲与尊严,在权势与力量面前,什么都显得很无力。

李景勋安慰说:“唐老板别怕,有个司令当保镖应该还可以吧!”

唐兰湘看着坐在驾驶位上的李景勋,他的鬓角有点白,他蹙眉时非常凌厉,但他舒眉笑起来,又很温暖。这个男人年纪比自己年长很多岁,甚至可以做自己的父亲。唐兰湘想到这,思绪又乱了。

很快,李景勋带唐兰湘去旗袍店里买衣服,唐兰湘穿着烈红的旗袍,一眼看去,她又恢复成那朵傲人的海棠花。

“唐老板受惊了,李某请唐老板吃顿饭压压惊。”李景勋打开车门,在车旁等着。

唐兰湘看到李景勋这样殷勤,她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很好。他是自己的戏迷,但,他也只是戏迷。唐兰湘走到李景勋面前停住,激动地说:“今天真是很感谢您!”

李景勋想打消唐兰湘的阴影,打趣着:“司令嘛,除了要管战场,有时候情场也得管管。至于周云升,以后有我这个戏迷撑着,他不敢怎么样。”

唐兰湘也算闯荡过江南江北,并不是什么温室的花。稍微释然:“那以后来上海,还得倚仗李司令了!这顿饭我请吧,权当谢意。”

李景勋略显着急说:“你明天唱完戏就走了,说好我给你饯行的,唐老板就别和一个戏迷争这个了。”

唐兰湘笑了:“行吧,您说了算。”

“到了。”两人下车后走近一家西餐厅。李景勋点了两份蛋糕牛排和一瓶红酒。

李景勋劝说:“走是该走了,但前几天我从北平回来,能感觉到北平的时局要动荡了,你要走也应该往南走。”

唐兰湘摇摇头:“戏已经在北平扎了很深的根,我是戏子,根在哪,我在哪。”

“那明天你唱完戏,就赶紧离开上海,上海也要乱了!”李景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唐兰湘看向李景勋说:“上海乱了,不是还有您这个司令吗?”

李景勋回忆道:“当初我带着我父亲的兵跑到前线去,结果几千人只回来几十人。但东北还是丢了。有些事,不是想象中这么容易的。”

唐兰湘有兴致地反问:“您还说我,上海要乱了,您这个司令是不是要往南走?”

李景勋笑了:“唐老板都敢回北平,李某一个上海司令怎么可能渎职逃走!”李景勋摇了摇手里的红酒,接着说:“我年轻时候对经商感兴趣,但是开始确实赔了不少,有一次在天津滞留甚至没有钱回到上海。”

唐兰湘问:“那您为什么不向家里求助呢?”

李景勋无奈地摇摇头:“当时我父亲一直想让我当一名军官,我却想做个商人。赔了生意自然不能让我父亲知道,后来遇到了一个富豪的千金,她借我资金周转生意。我喜欢上了她,可只是我一厢情愿。后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但是她父亲已经收了督军府的聘礼。他父亲要她和那个男人分开,把孩子打掉。结果那个男人舍不得,最后那个孩子生下来,他们打算奉子成婚,她父亲知道后把男人打了一顿赶出了门。这个孩子差点就被老爷子摔死,是她求她父亲放孩子一条生路。最后她找到了我,求我帮她抚养这孩子。毕竟她有恩于我,我便把这孩子带回了上海,当自己孩子养了。现在千澈也长大了,他一直以为他母亲是病死的。”

唐兰湘放下了手里叉子:“那您现在已经是个上海司令了,有回去看过她吗?”

李景勋平淡地说:“回去过,那个督军战死了,人一走,茶就凉,连宅子都转手于人了。”

唐兰湘同情这个遭遇:“战争的一粒炮灰,连军阀都抗不过来,何况是寻常人家,何况是穷苦人家。”

李景勋举起酒杯:“这个时代如此,容不得我儿女情长了……”

唐兰湘也举起酒杯碰了上去:“司令伟岸英俊,会有佳人相配的。”

李景勋眼中有了亮光:“这个烽火佳人能是唐老板吗?”

唐兰湘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会,她在思考自己的心。抬眸对上了李景勋的眼睛,眼睛很清澈,从他的眼里,唐兰湘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李景勋说出这句话,一半是不经意,一半是真情切。

良久,李景勋甚至感到一丝紧张,喉结动了动,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唐兰湘笑了:“不知道是什么烽火?”

李景勋没听到唐兰湘的拒绝,更是心照不宣。笑得很有深意:“烽火戏诸侯的烽火。”随后将红酒一饮而尽。

唐兰湘盯着李景勋,断句迟缓地说:“那您——可不要玩火自焚,我——等着您。”唐兰湘一半是撩拨,一半是真情。

李景勋更加肯定了这份感情,耳朵有点热了,起身,不示弱地附耳说道:“我尽量在战场上留一条命回来见你,再来捧唐老板的戏。”

两天后,李景勋开着车就到庆芳园。今天他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

这次他来得很早,直接坐在了第一排。二楼的视线很宽敞,但是还不如坐这离得近,看得清楚些。今天唱的是霸王别姬,李景勋暗叹世事总能如此凑巧,就好像悲伤的时候,总能遇到雷雨天。

戏里唐兰湘饰演虞姬,穿着白色绣马面裙子,圆领半肥袖明黄色上身,外穿鱼鳞甲,系腰箍、缥带,上披云肩手持双剑。

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霸王项羽接着唱: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

李景勋坐在那,这次他能听出个大概。听着听着,仿佛自己就是戏里的霸王。东征西战,还不能收复失地。很快又要打仗了,深知是一场硬战。李景勋不怕战,只是苦了百姓又折兵!李景勋对望着,戏里的霸王在垓下被堵截追杀,自知不能赢,也要战,这才是英勇无畏的霸王。霸王就算输了也是霸王。李景勋内心隐隐有种决定:正如他还是决定把千澈调离了上海。这场仗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至于连后手都没有。留得青山在,他日秣兵历马,胜败未定!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虞姬眼睛湿润,唱得深情悲戚,一字一句都砸在李景勋的心头。

突然出现了慌乱的声音,从外面闯进来几个日本兵,吓跑了很多看客。

李景勋坐在那继续看着,台上的戏继续唱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个日本少校走过来,用特别不标准的中国话说:“李司令,我是藤原,我的上级想请你去谈谈。”

“你们日本人来得很快啊。”李景勋坐在那说着,全程眼睛没有离开过戏台子。

少校有点不耐烦:“李司令……”

李景勋伸手意示他安静,很快从门外跑进来几十个士兵,举着枪对着日本兵,瞬间局面僵住,但只有藤原僵在那。

李景勋说得平淡:“等我看完这场戏再说,这个庆芳园可经不起折腾。”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唱到这,李景勋感到深深的悲切。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李景勋此刻不正是深陷四面临敌,没想到日本来的速度之快,恐怕昨晚日本就有行动了。

虞姬正打算拔剑自刎,项羽急忙阻拦:“这!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这个时候虞姬向前一指,刚好指向李景勋,唱道:“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李景勋听着虞姬对他唱这句,心中愤然,手一直都垂放在腹前,只要往腰间伸,就能抽出枪,但是他未必速度比藤原快。

最后虞姬拔剑自刎,李景勋看过太多生死,但虞姬死在了他的面前显得格外壮烈。直到虞姬谢幕了,李景勋才恍然是戏。这个时候人群早就跑完了,整个庆芳园只剩下台上的唐兰湘,台下的李景勋。

“李司令,现在可以去了吗?”藤原已经站在旁边等着李景勋看了很久。

李景勋站了起来走上前,对台上的虞姬,情深意切,仿佛在辞别:“虞兮虞兮奈若何!”说罢,便转身走了。

唐兰湘看见李景勋渐远的背影,在台上又唱道:“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唱罢,唐兰湘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滑落,花了脸上的妆。

李景勋走出门去,唐兰湘好像看到李景勋变成了西楚霸王提枪上阵。不由得情恸,带着哭腔又浅唱:“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

后来李景勋和日本谈判失败,在上海爆发了战争。李景勋带着全师,分12路发起猛烈进攻,武器兵力,实力悬殊,也让日方连换了好几个司令。但是日本持续派兵增援进攻上海,李景勋的请援电报发了一封又一封,民国政府却以不作为的态度。11月上海沦陷,死伤惨重。李千澈迟迟收不到军火,后来被李景勋的亲兵带到了香港。唐兰湘回到了北京,再也没有听到李景勋的消息,只知道那场仗打得很惨烈,死伤无数,或许战死了,或许还活着……


岚景戏园的一处院落,一位身着红色旗袍的女人端坐在树下。姿形秀华,一双似秋水般的眼睛,望着满树开放的海棠花。烽火般烈红的花儿不知承载了多少思念,才能开得如此深情绚烂。女人身上的衣服不知本就这么红,还是被花儿映红的,她依旧美得惊艳。二十来岁的美丽是年纪,三十来岁的美丽是风韵。

“这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几次了?”三十多岁的唐兰湘轻轻地问着。

“师父,今年开的第九次了。”一个小丫头回答 。

“今年的海棠花又开了,怎么梨花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唐兰湘摸着手里的戒指,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还是没有消息的好。”

小丫头骄傲地说:“师父,别人家的梨花开得比海棠花早,咱们岚景楼的梨花总是开得晚。师父,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从圆洞门处传来一句温厚的声音:“那是因为梨花的主人来晚了!”

唐兰湘听着久违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但是依然不失风度的男人。

唐兰湘瞬间模糊了视线,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冲上去抱住了这个年已半百男人,有点哽咽:“九年了!你怎么才来啊!”

李景勋也激动地搂住了怀里的人,湿了眼,还是讪笑着:“烽火戏诸侯去了嘛,没想到反被诸侯牵掣了这么多年。我一打听唐老板的名字,那可不得了,大红人!我李景勋高攀不起了!”

唐兰湘捧着李景勋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确实老了许多,但是眼睛没变,还是很清澈漂亮。唐兰湘从这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脸,用责怪的语气说:“李司令还知道回来啊?”

李景勋握住了唐兰湘的手笑着说:“我担心我不回来,唐老板戏迷头子这个位置就要让别人抢走了!”

“师父,看,梨花开了!”丫头指着梨树兴奋地说。

两人顺着方向看向梨花,一朵洁白的梨花正含苞待放,与旁边的一树海棠相互映衬。

烽火梨花香海棠

“对了,千澈他们怎么样了?”

“他和安然之前在香港,后来去了湖北,听说加入了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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