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uld We Talk

(图片摄影:谭捷)

“我叫你写在左边!是左边!”

“你怎么那么蠢啊!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左边!左边!!!!”

“你是没长脑还是怎样啊?!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蠢货!”

“注意听我说话!!!”

“你今晚不写完就不要睡觉!”

凌晨一点,静悄悄的小区里回荡着尖锐的声音。刚躺上床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班未又再一次爬了起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被这样的争吵声所吵醒。

我去,要不要天天骂啊。

不是神经病都要被骂成脑瘫痪了。

小区里两栋楼之间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中间的绿化带上是好几棵高大的椰子树,班未站在窗户前透过铁制纱窗和椰子树的树叶望向争吵声声源传出处。对面住宅楼五楼的房子依旧亮着灯,班未卧室的窗户正好正对着他们的阳台和客厅,隐约中,班未可以看见那阵尖锐喊叫声的主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结果有些出乎班未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一个微胖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条纹睡衣。但由于距离隔得太远,即使班未眯起眼睛仔细看也看不清女人的五官,他只能依稀看到一头有些杂乱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背脊上,那是经过染色后长出的新头发和原来剩下的黄色参杂在一起呈现出的廉价的颜色。班未注意到在女人伸出的手指指向处,一个约莫已经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坐在茶几旁写作业,女孩好像在哭。

嘤嘤,嘤嘤。

哭泣声忽然间变成了一张新的乐谱在班未的头脑中演奏起来,但是声音刚起,却又立刻落了下来。班未只好垂头丧气起趴在床上,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写出一首新的曲子了。在离开X市之前签下的协议要求班未四个月内完成张默导演新电影的配乐,可如今他只写了不到五首曲子,距离截止日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班未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所谓的灵感枯竭,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个月前,班未选择离开了城市喧哗的生活,回到家乡,他想也许可以给自己一个更为安静的创作空间,同时也可以探望一下父亲的病情。可谁知道他自从回家这一个月以来,仿佛一天都未曾获得过宁静。

每天对面五楼夫妇的吵架声,二楼的小孩哭闹声,还有七楼那个退休老男人在阳台上拉着走调的手风琴声,这对于班未来说,简直就是像地狱一样的折磨。每当他的头脑里刚刚跳出一个新的想法便立刻会被打断,他的头一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变成一个锤子,“砰”的一声敲在电子琴键盘上。

我真的快要疯掉了。

谁来救救我啊。

“来来来!大家跟着我的节奏一起来。”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我的马牵山外,听风唱着天籁,岁月已经更改,心胸依然自在,我放歌万里外。”

刚刚沉入梦中还不到四个小时的班未在从窗外不停传来的歌声中醒了过来,他拉过被子把自己的头盖起来,不过半个小时,由于太热太闷他还是被迫爬了起来。他拉开窗帘,睡眼惺忪地望着楼下,七八个中年妇女正在楼下绿化带旁的空地上偏偏起舞,她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化身成了一只花蝴蝶,沉醉其中。

这越是沉醉,便越容易自我催眠,仿佛眼前坐满了观众,她们索性将音乐声放到最大,将她们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完美地展现出来。眼前的花花草草纷纷为她们喝彩鼓掌,仅仅只为这样的勇气也值得一阵热烈的掌声,“吱”的一声,一片巨大的椰子树叶从树上断裂,掉了下来。

“我从草原来,温暖你心怀,不变我的情,那天蓝的爱!”

楼下阵阵回荡的歌声还未结束,楼上尖锐的争吵声又开始继续着昨晚硝烟尚未散去的战争。

操,能不能消停会儿啊。

有时候班未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有好几次看着窗外都想跳下去一了了之。可惜窗户上的栏杆阻止了他的冲动,结果他只能像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囚犯任人宰割。

“人家去玩你也去玩!有什么好玩!”

“作业写完没有?!你以为你考了全校第一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玩!”

“我骂你怎么了?!我是你妈,我为什么不可以骂你,你不听话,我打死你都可以!”

“哭哭哭!哭什么哭!”

争吵声在喇叭播放的嘈杂舞曲中此起彼伏,交相辉映,争吵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让这场现场表演突然间少了和音的歌者,一下子变得单薄了许多。坐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班未好像听到“啊”的一声尖叫,他扭过头,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外“倏”的一下有一条黑影仿佛舞者从天上降下一般坠落了下去,有人完成了他一直没有完成的想法。

“不会吧?”

班未右脚往前一伸,接着拉开窗帘往地下探出头,茂盛的绿化带边缘上有一摊红色的血迹在渐渐地向外扩散开。他再抬头一看,对面五楼处的阳台上,穿着睡衣的女人坐在地上,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她喉咙处的零件仿佛生了锈,不再发出尖锐的叫声。

但是让班未更为惊讶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唯一的一个目击者。在楼下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刚才有人从楼上跳了下来,也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地面上正躺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仿佛她就是刚才从椰子树上掉下来的树叶,正为跳着舞的中年妇女们整齐的舞步喝彩,结果兴奋过度不小心失了足。

我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也太突然了吧?!

红色血液似乎有了生命力一样在阳光中也跟着节奏翩翩起舞,班未一下子看出了神,女人的尖叫声再一次如同突变的音调回响在班未耳边。他捂住耳朵,靠着床边坐了下来,他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就连窗外的音乐声也好像在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突然拿起笔和纸,写下了一连串的数字,数字化成音符在他的头脑里不停地打转。警察的出现终于打断了跳舞的中年妇女们,但是她们并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很快她们又开始把对舞蹈的痴迷转移到了尸体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就像有个声音在班未的耳边说“轮到你表演了”,他戴上耳机,打开电脑,专注地在编曲软件上操弄着音符。悦耳的音乐如同那一滩散开的鲜血在他的头脑里不断扩散,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他挣开了所有的束缚,找到过去这段时间里最好的状态。

班未在音乐的世界中自由地奔跑,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一而再再而三地终止了他的奔跑。

“你好,我们注意到你房间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面对五楼,也就是死者居住的房子,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录一份口供,谢谢你的配合。”

警察突然的造访瞬间打断了他所有的灵感,但他也只好换上衣服跟着去了警局。

好烦啊!

怎么事儿那么多啊。

当班未回到家再次戴上耳机时,他脑海里的灵感就像地上的血液一样早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班未的眼前闪现出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站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拿下了金孔雀奖的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大奖,热烈的掌声如同洪水般向他袭来。

我真的写不出来啊!

我到底怎么了?

班未伸出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感觉自己正像一个皮球一样从山顶不断地向谷底滚落。已经戒烟了一年的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包白沙,然后迫不及待地吸下一大口烟,白色的烟雾如同一团团的棉花糖漂浮在空中,让他得以一刻的放松。

我可以的。

我一定可以的。

我只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要冷静下来。

静下来,班未。

班未,你可以的。

刚抽出的第二支还没抽完,班未便扔到了喝剩的可乐罐里,他深呼吸一口气,再一次戴上耳机,播放着自己今天早上刚刚写出的一段曲子。可是音乐声刚刚扬起,“嘟嘟嘟”一阵不停歇的打钻声仿佛穿透了班未的双耳直接刺向了他的心脏处,让他不得不捂住胸口,感到揪心的疼。

我真的要疯了!!

楼上装修的打钻声似乎并没有因为班未的投降而就此放过他,刺耳的声音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它在放肆地嘲笑着班未,嘲笑他的可怜,嘲笑他的无能为力。就连他仅剩的那一点点灵感都被捏碎得连渣都不剩下。

他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们早已将不久前有人跳楼死亡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中年妇女们再一次像听到号令般在带着魔性的音乐声中迈出她们整齐的舞步,整个小区俨然变成了一座音乐天堂。无论班未拨打了多少次投诉电话,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群阿姨们对艺术的追求,他也只好选择了放弃。轮番演奏的精彩绝伦乐曲每天在班未耳边回响,班未的灵魂如同正在一点点被抽干的湖水,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地,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他也许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班未坐在自己电子琴前,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胡乱地弹奏着,琴键上发出的声响奇迹般地在这个音乐天堂里得到了完美地融合。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充满了力量,欢欣喜悦地沉浸其中,他想他终于可以完成剩下的配乐了。

就在这时候,班未的母亲敲响了他的房门,母亲在门外大喊道。

“班未,你在发什么神经啊,吵死了!”

母亲的声音就像一桶冷水泼到了班未身上,清醒过来的班未停止了敲在键盘上的双手,他趴在床上,在经过连续一个月的失眠后,他终于疲惫到再也无法支撑下去,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班未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他因为不小心掉队而离鸟群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孤零零地迷失在茫茫的苍穹之上。他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却没有想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失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飞向何处。

我该往哪走?

最后,他终于累得没有办法再继续扇动自己的双翅,只好在就近森林里的树枝上稍作停留。可还没等班未落到树枝上,“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腹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感如电击般传遍他的全身,他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死了吗?

在双眼即将闭上时,他俯视下方,那里哪里有什么森林。除了干涸的大地,连一棵光秃秃的树都没有,地上只有一滩干了的暗红色血迹,血迹的中心躺着一个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头发散乱的女孩。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她仿佛一朵还未盛放就被摘断了的花朵,如今在大地上一点点地枯萎,女孩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双眼透彻而明亮,她直勾勾地盯着班未,但眼神中却未见丝毫的邪恶。

有那么一瞬间,在班未双眼闭上的一瞬间,他以为她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花朵,在班未坠落的过程中盛放,将班未紧紧地包围在盛开的花朵中。那个女孩好像在对他说:“自由,我想要自由。”

“班未,都几点了,你还在睡觉?!别睡了,快去超市买几瓶饮料回来!今晚上你舅舅还有姑妈他们都要过来吃饭。”

班未揉了揉眼睛,从地板上抱着一团被子爬了起来,他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梦啊。”

“班未,你今年几岁啦?”

“三十五了,姑妈。”

“三十五了啊,三十五了还不结婚啊?你妹妹都有小孩了。”说话的是班未的姑妈,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脸上的肉早已耐不住寂寞败给了时间。不管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班未的姑妈都喜欢掺上一脚,她十分享受这种当领导的感觉,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每一个人好。如今她正好坐在班未对面的位置上,班未一抬头就看见她,她那两颗像狐狸一样的眼珠子挂在两片邹巴巴的死皮上,仿佛一刻也不放松。

真像只沙皮。班未想到这自己差点笑出了声来,他赶紧又是一口饭塞进自己嘴里。

“对啊,怎么三十五岁了你还不结婚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这时班未的舅妈就像收到了姑妈的指令一样,两人一唱一和足以撑起了一整场戏,“你怎么就不能替你爸妈想一想呢?你三十五岁了还不结婚真是给你爸妈丢脸,我真替你感到羞耻。”

“班未,你应该替你自己感到羞耻!”

班未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只想赶紧吃完饭然后离开饭桌。这个话题从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开始一直延续到了他三十五岁,整整十年的时间里,她们从来没有想过排练或者表演另外一场话剧。每一次班未只要回家来探望父母,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内达成统一的时间来班未家给他做思想功课,班未远没有想到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列入黑名单后还没有能够完全结束自己的噩梦。

他们甚至在不通知班未的情况下,还给他安排起了相亲大会或者联谊活动,班未碍于母亲的情面,没有一次能逃得掉。但是班未的姑妈却乐此不彼,她借此机会展现出自己优秀的社交和组织能力,不过每次都成为一件滞销品的班未仿佛一再地否地了姑妈的能力,气得她不得不用尽了各种办法来数落班未。

“班未,你有去看过医生吗?”

“我什么要去看医生啊?”

“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不去检查一下,谁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呢?”

“呵呵,真劳姑妈你操心了。”

“我操什么心啊,我就是害怕你爸爸又被你气得血压升高住进了医院,你也应该反省一下了。”

班未姑妈嘴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一样扎进班未心里,班未有时候真的很想冲上前去给她一个巴掌。他想,天啊,为什么老天爷不把她的嘴巴给缝起来呢。

“班未,你不要再给你爸妈丢人了,你真应该替你自己感到羞耻!”

班未姑妈说出的每一句话对于班未来说都和广场舞音乐或者楼上装修打钻声相差无几的噪音一样,它们并非是像一只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叫,而是好像有人拿着两把利器直接捅进的双耳里,让他倍感煎熬。班未索性走回了自己房间,当他的姑妈和舅妈又在开始展开她们精彩的唱双簧表演时,班未修长的手指在电子琴的键盘上跳动着,为她们的演出伴上一曲天衣无缝的配乐,配乐里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激得她们直跺双脚。

“班未,你你真应该替你自己感到羞耻!”

“嘤嘤,嘤嘤,嘤嘤。”

“注意听我说话!”

“吱吱吱吱吱吱。”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班未姑妈离开后,她的声音并没有就此消失不见,忽然间她的声音就像带有魔力一般地把所有的噪音全部搅在了一起,紧紧地捆着班未。无论班未如何捂住双耳都没有办法止住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这些噪音像是变成了一只只蚂蚁爬进班未的耳道中,一点点地爬向他的大脑然后不停地啃食着他,最后痛得他不得不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班未,你真应该替你自己感到羞耻!!”

班未好像着了魔一般地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但是他耳边的声音却似乎没有任何要停止的迹象。

“啊!!!!!!!!”

“不要再吵了!!!!”

“吵死了!!!!!!”

他发了疯一般地喊叫,撕心裂肺地喊叫,甚至不断地用自己的头去敲撞地面,仿佛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头颅敲碎,只为了得到一刻的安宁。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

我真的快要死了。

我真的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了。

还有十五天,十五天之后我该怎么办?

就让我死了,一了百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喊叫声渐渐变成了哭泣声,班未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地板上哭个不停,他坚守了这么长时间的堡垒最终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噪音击得粉碎。他缓缓站起身,像丢了灵魂般空洞地望着前方,然后走进电梯里,按下了最顶层的按键。

班未站在自己居住这栋楼的最顶层平台上,他低头望下去,地上的中年妇女们如同蚂蝗般在蠕动着。而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噪音都随风飘到了遥远的天边,他望着天空,好像又再一次看到了梦里的那个女孩,女孩在对他笑,她的笑像一朵白色的百合花,花在天边缓缓地绽放。

他终于得到了平静,在他纵身跃下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飞鸟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又好像变成了一片洁白的花瓣在空中随风飘零。所有的噪音和纷扰都从他的耳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大自然的呼吸声。

“你感受到自由了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回荡在班未的脑海里,那是一个空灵的声音,声音中又伴随着泉水的叮咚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风吹过山谷的呼呼声。一切就像是大自然的杰作在班未的耳旁回响不断,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在对他笑。

他想问她:“你听到了吗?”

女孩只是在笑,什么都话都没有说,最后她化成了片片花瓣在空中越飞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窗外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班未倏地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眶。回到X市后最后的十五天时间里,班未如有神助般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以“飞鸟”为主题完成了整部电影的配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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