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

我家门前有一条河,河边是一条大坝。坝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发大水时修筑的。爷爷就是当年修筑大坝的工人。大坝修好后,爷爷入赘到老李家,在大坝后面安家落户。一过就是几十年。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老一辈都去世了。父亲老来得子,50岁才有了我。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28岁,一个24岁,分别都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分家单过讨生活。

香港回归那一年,我正好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大哥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已经读了三年级,而二哥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

那年暑假,我带着两个侄子去河堤上玩。本质上是大侄子带着我们俩去河堤上玩。但我毕竟是长辈,虽然年龄小一点。但从小,我娘就教育我,得有长辈的样子,要时时刻刻带着侄儿们。

河堤上,我们经常来玩。但大人从来不让我们下河。因为河里有水鬼,长着一丈多长的舌头,会把人卷起来,拖进水底吃掉。据说张三和李四,就是这样被吃掉的。小时候,我娘没奶,曾去他两家给我讨过奶喝。不然,我长不到这么大。

我曾经带着两个侄子去河里抓螃蟹。结果被二嫂发现,用竹鞭狠狠的抽了我们一顿。她不光是打小侄子和大侄子,就连我这个小叔子,她也敢抽。我哭着跟娘告状。但娘说,由着你瞎胡闹,让你二嫂管着也好。娘老了,管不动你。

我恨二嫂,但我喜欢大嫂。因为大侄子每天带我上学,还给我带水果糖吃。一分钱一颗,娘从来不给我买,但大嫂会买给她儿子。而我的好侄子,总是要分几颗给我的。二嫂太抠门,买点什么好吃的,总是关起门来,把门栓顶住,连窗户都关起来,让小侄子躲在门后面,偷偷的一个人吃。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呢,小侄子是个骚包,心里藏不住东西,每次吃完都要跑到我们跟前来炫耀。今天又吃了一个糖心鸡蛋,娘又给我一颗高粱饴巴拉巴拉的。每次说这个的时候,小侄子眼角都是向上翘的,眉毛里都带着骄傲和优越。

我和大侄子听了,经常会直流口水,心里想着,恨不得吃了他。只要吃了他,也就顺带着把那糖心鸡蛋和高粱饴吃进肚子里去。可惜他是我哥哥的儿子,我的小侄儿。

我不能这么干。

尽管经常要挨打,但我们还是会偷偷跑远一点的河滩上去玩。从小在河边长大,整日在河沟里摸鱼摸虾,瞎玩闹,其实水性都比较好。尤其是我,比大侄子的水性还好。去年下河找螃蟹的时候,他被困在石头缝里,还是我去救的他。至于小侄子,年纪太小,一般我们不肯让他到深水区,只在河边上玩。当然,主要原因是怕他妈的鞭子。所以,我就想不明白,张三李四怎么会被水鬼卷了去。肯定是这两个傻小子发现什么好玩的,偷偷的跑去玩,不带着我们去。要是我去了,准能把他们拉回来。

大侄子说,河堤上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下河去捉鱼吧。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他这个建议。于是我们脱得精光,让小侄子坐在河堤上帮我们望风,顺带给我们看着衣服,免得别被人拿走了。前提是,捉到鱼多分他一条。唉,我这小侄子,真是学了他妈,鬼灵精怪的,一点都不好对付。

其实,哪是捉鱼,我们就是下河游泳,也不会什么姿势,全凭狗刨。在河里划拉了一会,我感觉有点累,就游到岸边来喘口气。而大侄子已经往下游游了老远。这孩子,一年一个样,明显感觉他今年的体力比去年好多了。难道大嫂也躲在家里给他煮糖心鸡蛋吃,而大侄子嘴严,吃完都咽肚子里去了?我靠在岸边,心里暗暗想着。

有这个可能,因为去年他也就比我高半个脑袋。但一过完年,到开春季节,他已经比我整整高了一个脑袋。

平时大家也不在一起吃饭,大哥二哥都分家单过了。留了两间老屋,给我和爹娘住一起。一间是厨房加餐厅,一间是客厅加卧室。

我转身问小侄子,是不是你娘又给你弄好吃的了。小侄子摇摇头,说,没有。娘说等晚上你们都睡着了再煮给我吃。说完,小侄子使劲的吸了两下已经挂到嘴边的鼻涕虫,让它们又回到了原来的鼻腔里,等待着再一次往下滑溜。

正在我气恼二嫂的坏人行径时,传来了大侄子的声音。他说,在水底瞧见了一件东西,让我赶紧去看看。我起身,光着屁股就沿着河堤往下跑,边跑边回头对小侄子说,把衣服拿过来。

大侄子还浮在水里,让我下去看。我跳进去,潜到水底,摸索到一个横杠一样的东西,一头连着一个圈,半埋在淤泥烂草里。这是一辆自行车啊。镇上书记家有一辆,他儿子狗剩骑着它耀武扬威的从我们面前经过,让我们羡慕了很久。

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在我们面前炫耀的机会。平时什么都玩不过我们,打架也打不过我们。我们都是乡下孩子,打架也不兴叫家长,所以,即使狗剩他爸是书记,拿我们也没辙。小时候,狗剩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跟在我们后面央求我们带他玩。

但自从他有了自行车,世界就变了。原来跟着我们的一群孩子,全归了他,成了他的跟屁虫。为了蹭着骑一下车,一群傻子,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跑出一溜烟来。但我和大侄子,有骨气,只是蹲在粮站的水泥地上看着,坚决不上去骑。有一次,狗剩假装友好的跑过来问,要不骑两圈?大侄子站起来,有上去试试的冲动,但被我拽住了。

我跟大侄子说,我娘,也就是你奶,经常跟我说,要尊老爱幼,走路要请长辈先走,吃饭要等长辈先动筷子。所以,我先来。

但我一上去,就摔了一个大马趴。膝盖磕破了,鼻子也碰出了血。狗剩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合后,笑的满地打滚,笑的差点噎死过去。整个粮站里的傻子们都笑起来,就连我的大侄子也笑的按着肚子,不停的喊疼。狗剩笑完了,骑上车就走,后面跟着一群傻笑的跟屁虫。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粮站。而我的大侄子,也是在孝敬了我20颗水果糖和两颗高粱饴的情况下,才得到了我的原谅。

我摸到河里,感觉是一辆自行车,就赶紧叫小侄子回去拿麻绳。我和大侄子试着拽了一下,没拽动。大侄子说,把河底的淤泥扒一扒,也许好一点。于是,我们轮番着钻到水底去扒淤泥。小侄子把麻绳扔到河里,我将它绑在车横梁上。然后游到岸上,三个人一起用劲拽麻绳。

渐渐的,麻绳被我们拽动,吃水的痕迹露出来一大截,自行车也被拽到岸边。我和大侄子就着河水,将自行车身上的淤泥水草洗掉,一辆高大威猛的自行车就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这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全身除了轮胎瘪的没气,钢圈和横梁有点生锈之外,似乎没少什么零部件,确实是一辆完整的自行车。

小侄子在一旁跳着叫着,有车了有车了。我回头虎他一眼,别叫,把人都招来了。

我和大侄子商量着怎么办。不能说捡来的,捡来的东西要上交。老师说,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更不能说是偷的,偷东西要抓起来坐牢的。再说本来也不是偷的。

天上掉下来的?大侄子说。

你让它再掉一个下来试试。我心里好笑,没脑子的家伙,怎么上到三年级的呢。

姑奶有一辆一样的。小侄子怯生生的说。

我转念一想,对呀。远在县城里的姑奶奶确实有一辆自行车。好,就说是姑奶奶送的,反正她也不常来。

我警告了两个侄子,以后见谁都要这么说,千万不能说漏了。他们俩都点头如捣蒜,保证不会出问题。

我们将自行车推到镇上的修车铺,请老师傅给打了气,检查了刹车,给链条上了油。老师傅骑上去试了一圈,又调整了一下车龙头的方向,然后对我们说,好了。

他问我们,车哪里来的。我说,是城里姑奶奶给的,旧了坏了不要了,给我们骑着玩。

大侄子说,我们去哪里练车?我说,那还用说,去粮站,地方又大又宽敞,而且还是水泥地,平得很。大侄子说好,小侄子也拍手赞同。于是,我们就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往粮站里走。

去粮站练车,除了上面的原因,还有一个,我没跟侄子们说。这句话是我从范瞎子那里听来的。有一年我娘带我去算命,我听见他在堂屋里摇头晃脑的说,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记在了心里。

我想,这句话用在练车上,是非常合适的。上次在粮站骑狗剩的车,跌倒了,出了洋相,今天我要找回来。

粮站里水泥地上晒满了稻谷,那是去年和前年的,搬出来翻晒一下,脱了壳,卖到粮油店里,好腾出空仓来,装今年的新稻。有几辆拖拉机,停在门口,正在不停的装卸粮食。

我们只好沿着晒稻谷的边沿骑。作为长辈,我当仁不让,第一个上去骑。大侄子和小侄子一边一个,帮我扶着座椅后面的铁支架。由于座椅太高,而我的腿又不够长,我只好站在左边,将一只脚斜插着伸到横梁的右边的脚踏上,摇摇晃晃的踩着往前走。

我们都不会骑车,但好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在我们三个人都摔的鼻青脸肿之后,我终于能独立骑一小截了。大侄儿比我学得快,没办法,他腿长。小侄儿呢,哎,我就不稀罕说了,完全没有运动天赋。上去一次,摔一次,最后主动的退出了练车序列。

这样也好,我和大侄儿都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平分了小侄儿的时间,多练一会。现在,小侄子不想练了,一个人跑到粮站外去玩,而大侄子拉肚子,跑去粮站的厕所蹲坑去了。真是懒人上磨屎尿多,我娘常常这样说大哥,看来他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独霸自行车,一个人在粮站里转圈。不时有拖拉机装满了粮食,从我旁边经过,竖起的排气管里喷出黑烟,常常要熏我一脸。我伸出一只手,想把脸上的黑烟给抹掉,生怕迷了眼。结果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自行车歪倒了旁边,我也滚下来,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像风一样,慢慢的往高处飞。身边全是白云和乌鸦,白云像棉絮,我喜欢,可乌鸦太讨厌了,长得丑不说,叫的也惨,哇哇的,比变声期的大侄子说话还难听。一想到这些,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是在粮站练车吗?怎么飞起来了?尽管我一直梦想着像小鸟一样到处乱飞,可不是现在呀。现在我要学会骑车,然后按着车铃从狗剩家门口呼啸而过的呀。对了,我的车呢?肯定是大侄子趁我昏倒给骑走了。这个小狗日的,看我回去不收拾他。还是先回家去看看吧,我看准了家的方向,一路飞了回去。

刚到家门口,我就发现家里来了好多人,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我听见我娘在哭,哭的非常伤心,我从来没听到我娘这么伤心的哭过,撕心裂肺。我大嫂也在哭,二嫂在跟人吵架。我爹不说话,蹲在地上抽烟,烟雾迷了脸,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大哥也不说话,靠在门框上,眼睛里也挂着两点清泪。二哥好像不在家,我没看到他。而老李家的亲戚全都围在院子里,有大伯、二伯、三婶、四姑、五姑爷、六姨夫、大堂哥、二堂哥、小表妹、外甥和外甥女,还有邻居张三他爹、李四他娘,就连狗剩子他爹书记大人也来了。剩下的是一群我不认识的,大伙儿把他们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现场太混乱了,以至于我都没有听清楚,他们到底在吵什么。这其中,就数我二嫂的声音最大。当然,她是全镇公认的吵架高手,几乎和镇里的每一家都吵过,练就了一副铁皮嗓子。

我不管这些,径直走过他们,走到里间去找我娘。我要问问我娘,家里哪来这么多人,他们在干什么,吵死了。还有,晚饭好了没有,下午练车的时候就感觉饿了。不过,飞了这么一会儿,现在反而感觉不到饿了。难道说是饿过头了 ?

我娘还在哭,坐在地上哭。我跑过去问娘,你怎么了。娘不理我,还是一个劲的哭,嘴里嘟囔着,我的儿,你死的好惨呐~我说娘,我在这儿呢,我没死呀。可是娘不理我,就连大嫂也不理我,她也哭,我的兄弟,你怎么就走了呢。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二哥死了。我小时候在镇上看见别人家死人的时候,都是这么哭的。我问娘是不是二哥死了,娘不说话。我问大嫂,大嫂也不说话。我跑到门口去问我爹,我爹也不抬头,而大哥,根本都没看我一眼。我找遍了整个家里,都没看到二哥。到二哥家,也没有,到大哥家,我看见大侄子小侄子,两个人躲在门背后,似乎是有点傻了。我上去问他们,怎么丢下我就跑了。他们也不理我。隔壁张婶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对他们说,别怕别怕,睡一觉就好。

我回到家里,二嫂还在跟他们吵,好像有吵不完的架。家里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四处游荡,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们好像都对我视而不见。只有家里的蠢猫,偶尔冲我喵两下,然后又飞快的跳开。

过了半天,二哥却从外面回来了,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驮着姑奶奶。原来二哥没死,他去县里接姑奶奶去了。那到底是谁死了,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我迎上前去,喊二哥,喊姑奶。他们都不理我,从我旁边穿过去,走到堂屋里。

我爹踉踉跄跄的跑出来,看见姑奶就哭。我爹哭,姑奶也跟着哭。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姑奶哭过。每次来,姑奶都是一脸笑容,见谁都笑。这一次,怎么一看见人就哭呢。我娘和大嫂也从里屋爬出来,抱着姑奶一团哭,哭的稀里哗啦,压根听不出来他们在哭什么。

只有二嫂不哭,二嫂在忙着吵架。看见姑奶来了,赶紧拉着姑奶的手,说别哭了,先来把事儿了了。我对吵架不感兴趣,心想大家都不理我,那我去床上睡一觉吧,正好有点困了。

进到里屋,我掀开被子,准备上床睡觉。哎呀呀!把我吓死了。床上竟然躺着一个“我”,双目紧闭,竟然和我一模一样。

我冲出门,对着我娘大喊,床上有鬼,床上有鬼。床上有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可我喊半天,娘也不理我,只管哭。不光娘不理我,我发现,所有人都不理我。我环顾了四周,发现的确没有人理我。我泄了气瘫坐在地上,眼角忽然瞥见东墙根上有两个小孩,蹲在那儿。天色渐暗,看不太清,我以为是大小侄子。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不是他们,而是张三李四。他俩看见我过来,冲我笑了一下,笑的可难看了。

我说,你们不是让水鬼吃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三说,是啊,我们死了,所以你才能看见我们。

你说什么?你们死了我才看得见,以前你们活着的时候,我也看得见你们呀。我不忘跟他们斗嘴。

李四说,小孬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我们活着的时候,你能看见我们,我们也能看见你。后来,我们死了,我们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们。现在,我们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们。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没明白,问他,什么意思?

张三嗤笑一声,傻子,你死了呗。你现在跟我们一样,是死人了。

我猛地跳起来,想要跟张三打架。我指着张三的鼻子说,你胡说,你才死了呢,你们全家都死了。

张三不看我,转眼看了看李四,对他说,你看这个小孬子,是不是和我们当年很像。自己死了却不知道自己死了,还要找人拼命。

李四对我说,真是个傻孬子。你看看你,要不是死了,怎么家里来了那么多人,你爹娘怎么会哭,那床上躺着的是谁?

李四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对呀,既然家里死了人,爹娘没死,大哥大嫂没死,二哥刚从县里回来,二嫂正在跟人吵架。两个侄子都在大嫂家门背后蹲着。那只有可能是我死了。要是家里的二狗死了,他们也不至于这么悲伤。

一想到这些,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怎么就死了,我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才会背一首唐诗,连高粱饴都没有吃够,我怎么就死了呢。

张三李四看我不说话,就过来劝慰我。死了挺好的,不用挨打挨骂,死人的世界是和平的。你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走,用飞的,像风一样,多好。也不冷也不饿,更不用睡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再也不用念书听老师的话,罚站在门口被同学们笑话,多好。活人看不见我们,听不到我们说话,但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很多好玩的事儿。我记得有一次,你威胁小侄子,说不带他玩,除非他回家偷一个鸡蛋给你吃。还有······

我踹了一脚张三,你胡说,你怎么知道的。

张三也不躲,笑嘻嘻的说,我刚不是跟你讲了嘛。死人不会疼,也不会打架的。大家都是和平人士,要友爱团结相互帮助。而且,死人是可以看见活人的。当时,我们就蹲在你边上,看着你吓唬小侄子。只是你看不见我们而已。对了,还有在粮站骑狗剩的自行车,一上去就摔个大马趴那次。当时,我和李四都笑死了。你说你不会骑,就别逞能。这下好了吧,骑个车,把自己的小命搭在里面了,多不划算的事。

对了,我是怎么死的。听到张三说骑车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现在我就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四疑惑的看着我,你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只知道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然后就不记得了。

张三说,不记得也很正常。上次我们碰到的那个小孩,不也是一样的嘛,临死前失忆了,死活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结果阎王爷不让他去投胎,让他做一只孤魂野鬼,整日在阳间流浪。

那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四看不下去了,他有点不耐烦的说,你小子不是在我们死后说我们是傻子吗?说什么傻蛋才会被水鬼吃了。现在你不也一样,是个大傻子,骑个车都能被拖拉机轧死。死的比我们还惨,都被轧成了两半。

好了好了,别说了。张三还算有点良心,他让李四停止了讥讽。张三说,你现在已经死了,就别想那么多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既然阎王爷还没让你去报道,那你先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外面逛逛。留在这里,也只会让你心烦。你看,你爹娘多伤心。你二嫂和姑奶正在和粮站上的人,还有拖拉机死机——那个低着头,胡子拉碴的胖子,就是他轧死你的。你还记得他吗?他们正在谈判要赔多少钱给你爹娘。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当然,你也管不了。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我现在脑子里很乱。那个轧死我的胖子拖拉机司机,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算了,还是跟张三李四一起走吧,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他们带着我,来到他们的宅子前。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李四说,平时我们就住在这里,进来坐坐吧。

张三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这都是爹娘烧给我们的,等几天,你也会有的。

我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然后问他,只有你们两个吗,其他的死人呢?

张三接过话茬,当然不止我们两个。绝大多数的死人都被阎王爷带走,上天堂下地狱,轮回转世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被阎王特许留在人间。当然,如果你失忆了,也不会被带走。这片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就是阎王特许,可以暂时留在人间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鬼才知道呢。

李四抢过话,扬起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说,我们是阎王爷定向培养的,以后要给阎王爷办事。而且,阎王爷让我们等你,我们三个要一起上路。所以,我们死后,就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到底怎么死,什么时候死。幸好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

为什么阎王要你们等我?我好奇的问。难道我也是被阎王钦点培养的么?

张三李四摊摊手,表示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不过很快应该就有消息了,李四补充说,等等看吧。

既然问不出来什么结果,我也只好作罢。可是这一等,就是七七四十九天。超度我的法事早就做完了,灵屋也烧给我了。而纸人轿马我也收到了,但我嫌它们碍事,就转送给张三李四了。只把灵屋单独留下来,正好供我歇歇脚。

当然,没事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回家。

七七祭拜圆满以后,爹娘召集全家人开了一个会。我作为全家的一份子,当然也要出席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来了而已。

我爹说,老小死了,粮站和司机赔了3000块。给老小办事花了些,还剩一点。老二媳妇,你说下,花了多少钱,还剩下多少。

二嫂说,给老小办后事花了913块,还剩2087块,都在这了。说着二嫂从兜里掏出一把纸币,堆在三条腿的香桌上。另一条腿,是用青砖给垫起来的。

那一条腿,是被我砍断的。当时,我拿着一把弯刀,对着桌子腿上去就是一刀。因为在和大侄子玩捉迷藏的时候,我钻到桌子底下,结果爬出来的时候碰到后脑壳,肿了好大一个包。为了报仇,我就把桌子腿给砍了。

现在,三条腿的香桌上,堆着一把钱,花花绿绿,有零有整。二嫂说,这是2087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大嫂皱着眉,不对吧,弟妹。老小办事咋花那么多钱。我看也没怎么操持嘛。

二嫂听完,原本是坐着的,嚯的站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她指着大嫂的鼻子说,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黑了心把钱昧下了么?

大嫂说,我可没说这话,我就是那么一说。

大哥接茬说,当时我就叫老二记帐,不然,现在对起来也方便。

二哥也急了,脸上堆满猪肝红。他一生气就这样,我都看见好几回了。老大,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什么叫我不记账,我忙前忙后的,哪有那工夫。不说我昧了多少钱进去,就算是贴了钱,那我也认了,那是我兄弟。再说,这点钱,还不是我家娘们要回来的。当时要钱的时候,你们在哪,可放过一个屁?

大嫂说,钱是姑奶要回来的。

二哥说,姑奶不是我接来的么。跟粮站上公家人吵架,不是我娘们么。

爹眼见着大家就要吵成一锅粥,怎么劝也分不开,只能一拍大腿坐在那儿抽烟叹气。而我娘,一句话也没有,坐在黑暗里巴巴的掉眼泪。我想上去帮她擦眼泪,可有心无力,只能在屋里转圈干着急。

这时候,姑奶来了。一家人迎上去,正好找她来评理。姑奶说,是你爹托人叫我来的。说家里出大事了。这不,我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家里又怎么了?

二嫂抢先说,姑奶,大哥大嫂说我昧了老小的钱。

姑奶说,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们都坐下,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于是,大家又重新落座,把刚才的事情重新跟姑奶解释了一遍。姑奶说,老大,这事你们做的不对,都是自家兄弟,话怎么能这么说。老二,你也是的,自古都是亲兄弟明算账,你怎么能不记账呢。

姑奶说,这事啊,我看就算了,老小走了,本来就够伤心的,别再闹这么一出,大家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是最重要的。

爹娘一直在抹眼泪,大哥二哥全家人都不说话,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一只只排队爬过。估计要下雨了,蚂蚁都开始搬家了,我心想。姑奶急了,你们刚才不是吵翻了天吗,现在怎么一个屁都没有?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想剩下的这些钱该怎么处理。

姑奶说,你们有什么想法?

大嫂说,还能有什么想法,直接分了不就完了。

大哥回头瞪了大嫂一眼,就你嘴多,滚后面呆着去,傻娘们。大嫂不服气,但还是嘴里嘟囔着退到墙根边上去。

姑奶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朝她勉强的挤出一点笑容。姑奶看了二哥一眼,二哥还在盯着地上的蚂蚁,不看姑奶。姑奶又瞟了一眼二嫂,二嫂把眼睛望向了爹娘。姑奶最后把眼睛定格在爹娘身上。

我爹说话了。他用央求的口气,对着姑奶说,你看该怎么办呢?

姑奶心满意足了,脸上泛起一圈阳光。这一圈目光的巡视基本达到了她的预期,除了冒出来的大嫂。她点点头,说,我看这样吧。按说这钱是赔给老小的。老小命苦,不在了,也没有留个后。钱应该都归了老两口,他们不容易,都这么大年纪了,拉扯个孩子。但老大老二,出力也不小,都是一家人,也应该分一点。你们看,是现在分呢?还是等以后再分?

我爹说话了。姑奶,现在就分,别等以后了。我和他娘商量了,我们留点钱养老,平时也不要老大老二操心了,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其余的,就分给兄弟俩吧。

姑奶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老大老二一人500,剩下的给老两口养老,怎么样?

大家都不说话,大嫂还想说,瞟了一眼大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姑奶说,既然大家都没话说,那就这么定了吧。现在我就来帮你们分,这500,老大你拿着。

大哥伸手接住,揣进了兜里。

这500,老二拿着。老二,你拿着。姑奶说了两遍。

二哥推了一下,也接了过来,放在手上,并不往兜里放。

姑奶把剩下的钱递给了我爹。说,以后家里和和气气的,别老吵架。有事没事多照顾点爹娘,老大老二,听见没?

大哥二哥忙点头,知道了。姑奶说,那成,县里还要开会,忙得很,既然分完了,我就先走了。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爹说,我送送你。他也起身跟着往外走。

送了一里地,我爹说,这回麻烦你了,只有你能镇得住。老小头七都没过,家里就吵着分钱,都吵八回了。钱是你跟老二媳妇要回来的,老小后事花费也是她操办的,那钱就一直放在她手里。老大媳妇在我跟前说了好几回,跟老二媳妇又吵了好几次了。我也是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给谁不给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姑奶叹了口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的小心点,钱看紧了。

我爹连连点头,对的对的。说完,从口袋里抽出一百元,塞到姑奶的手提包里。姑奶推辞两下,也就收了,转身往县里去。

我没有再跟着爹回家,也没有去张三李四的宅子。他们俩都不在家,被阎王抓去学习培训了,估计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我在路上飘荡,活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其他的死人。半年过去了,除了张三李四,我没见过其他任何一只鬼,更别说阎王爷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谁就见谁。这是一种光明正大偷窥的感觉,莫名其妙而又兴奋害怕。本来,对于一个死去多时的人来说,我不应该再有这些情感,但是很奇怪,我依然保留了一些,尽管不是全部。

关于这一点,我曾跟张三李四讨论过。除了记忆以外,他们的其他情感全都退化了。可我没有,我还保留一部分的七情六欲。我自己能感觉到,不是全部,但至少有二分之一。所以,死了大半年以后,我看到爹娘还是会哀伤难过。尤其是我娘,自从我死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整日以泪洗面。现在,她已经只能看见模糊的光亮,走路都要用拐杖。前几天,我娘到门前的河堤上洗衣服,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河里,差点淹死。救起来后,我娘就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

大嫂和二嫂,相互抵着,你推我我推你,都不伺候我娘。我爹只好自己伺候。我爹一辈子,没伺候过人。半个月下来,我爹也快病倒了。

但家里还是不得安生。

大嫂和二嫂又吵起来了。当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二嫂几乎跟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吵过,大嫂和我娘都不例外。但吵完了,也有和好的时候。但这次,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几乎是全家总动员,大哥大嫂大侄子对阵二哥二嫂小侄子。

大嫂指着老二一家说,你们拿的钱多,就应该你们去伺候。死人钱也昧,不要脸。

二嫂回敬大嫂一家,放你的狗屁,哪只眼看我多拿了。你是老大,你不伺候谁伺候。

吵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只有武力解决。终于,大哥和二哥厮打在一起,大嫂和二嫂也互相拽着头发摔跤,就连大侄子和小侄子也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拳。

打完架,两个哥哥一次又一次的跑去找我爹,要钱看伤。把我爹气得直发抖,抱着我娘一顿嚎哭。哭完之后,我爹抱着我娘,躲在厕所里,喝下了两瓶敌敌畏。

当大哥二哥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浑身僵硬,口吐白沫,脸色发黑,死去多时了。厕所的拐角上,有一堆烧过的灰烬,还有半张纸没烧完,二哥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百元大钞的半角。

二哥说,狗日的老东西,死了也不把钱留给我们。

大哥也啐了一口,还得花钱办后事。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痛苦,却又无可奈何。老实说,长到七岁,从没看见这样的大哥二哥。好像他们不是我爹娘亲生的一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要是我不去游泳,就捡不到自行车,捡不到自行车,就不会去粮站学骑车,不学骑车就不会被轧死,不被轧死就不会得到3000块赔偿金。没有3000块,大哥二哥就不会吵架,不吵架,爹娘也不会喝农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要知道,1997年,3000块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呀。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多少钱,但我知道,水果糖才1分钱一颗。3000块钱,得买多少水果糖呢。我才读一年级,我算不过来。

我没有看见死去的爹娘,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想回家,就在天上飘着。我想张三李四也该回来,带我走了。

我是茶人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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