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囚笼里的鸟

三十万到手后就被妈妈藏起来了。她在衣柜里藏，面缸里藏，甚至鞋窟窿里藏，鸡窝里藏……她既信不过银行，也信不过家人。她还是古老的存钱办法，认为把钱藏起来保险。可是钱刚藏起来没两天，医院通知要给哥哥做手术。做手术就要交钱，而且是一笔巨款。这下比割妈妈的心头肉还让她难受。她跳着脚去医生办公室闹，骂着：“十二万都被你们给黑去了，现在还要钱？你们就是杀人不见血啊！你们就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啊！医院就是屠宰场啊……”

哪能由着她胡闹？哥哥气得在病床上掉眼泪，可爸爸却蹲门口闷头抽烟。我焦急地说：“爸爸，你快劝劝妈妈。本来医生护士都挺关照我们的，被妈妈一通折腾，谁还愿意帮我们？”

爸爸放任妈妈闹。我去办公室拉都拉不来她，结果惊动了院长。院长生气地说：“如果你们心疼钱，那可以立刻给你们办理出院手续。”

我们傻在当地。小护士脸色铁青地来催了：“杜富贵，你可以出院了。你们赶紧收拾一下，我们还有病人等这张病床呢！”

我急忙跑去告诉了妈妈，她当时就傻眼了。她以为还是在我们村里混呢，她再怎么骂人，再怎么胡闹，大家都装作没听见。她撒撒泼，骂骂人，大家无视一下，轻轻松松就过去了。她感觉自己撒泼骂人的功夫还没用上，就被人给弄哑了炮，心里隐约有些怕。哥哥一条腿还打着石膏，粗得像大象腿，里面还插着一根粗钢筋。医生说，他的小腿骨裂，还掉了些骨头碎末，县医院的医生给治不了。如果我们走了，他们还感激不尽呢。

妈妈虽然胡闹，但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再抬眼看看医生护士们，个个对她横眉冷对，爱答不理的，就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她最害怕承担结果了。在村里她能惹不能撑，都把她惯坏了。她没想到医院里还真把她当回事，撵哥哥滚蛋了。她慌了神，着急忙慌地问我：“你哥哥出了院能行吗？”

我说：“当然不行啊。他的骨头还没长到一块去呢。如果现在出院，后果就是永远瘸了。”

妈妈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变成瘸子就怕得要死，屁滚尿流跑出医生办公室。她还可怜巴巴求我，让我给医生护士道歉。我无奈地说：“道歉倒是不用了。我们只要按医生的安排，做手术就行。”她肉疼地同意了。

给哥哥做手术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有两个方案可供我们选择：一、如果请专家来县医院做需要交三万五千;二、如果去省会做只需要三万，但以后住院必须到省会医院。我们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天，正好王浩把电话打到护士站。我艰难地告诉他我们的难处。他说：“要么我让爸爸帮忙打听一下吧。”

过了一会，他打过电话来，说：“我爸爸说，你们最好还是在我们县医院做手术。不管在哪里做，反正都是省城的专家给做，医术都一样有保障;如果雇车拉你哥哥去省城，一个单趟路费是一千块。他住院后，护理费和生活费都比我们这里高好多。如果按住一个月计算，你们大概要多花一万块钱。这么算来，虽然现在在县医院做多花五千手术费，但综合来看却节省五千块。”

他的话让我豁然明朗。他爸爸是精明的生意人，他的成功并不全靠运气，也靠智慧和谋略。我再看看自己家这两个男人，一个浑浑噩噩，对生活和未来没有一丝规划，每天混吃等死;另一个空虚寂寞，除了出傻力，什么都不会考虑，就像一头老黄牛，梗着脖子干活，累死了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干活！

我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把王浩爸爸的分析结果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也表示可以在本地手术。但一旦决定手术，三万五千块钱就要立马交上，医院也好尽快安排专家过来。

妈妈拿三万五千块钱时几乎疼死了，好不容易有了三十万，她以为都是她的啦，没想到吞到肚子里的肉还要吐出来，心里异常郁闷。

手术很快安排好了。爸爸妈妈都在医院里，我也放心了不少，就打算去上学。再有一个月，我们就高考了。我为了哥哥的事，在医院耽误了三个月，想想落下的功课，心脏都焦了。王浩打电话说，他们几乎每天做几套模拟试卷，都快累死了。他问我，功课心里有底吗？问得我想哭。本来我就不是尖子生，现在又耽误了这么久，心里当然七上八下的。

晚上，我期期艾艾告诉父母，我要去上学了。当时爸爸就变了脸。他不满地说：“你真搞不清状况，还想着上学呢？本来女孩就不应该上学，让你上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你还上了这么多年。女孩都是赔钱货，哥哥手术，你在医院照顾吧。”

我难受起来，不满地说：“我照顾？那你们干啥？”

爸爸瞪着眼说：“干啥，干啥？当然回家种地。你妈回家养狗养鸡。邻居说，咱家的鸡少了一只，我得回家找鸡去。”

妈妈说：“当然了。女孩上学白浪费钱。我跟你爸爸回家，你也别上学了，就照顾哥哥吧。养你这么大，你也该报恩了。”

见他们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问题，而不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心里很生气。我辛辛苦苦求学十几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将来好好报答他们嘛！可是，对于我们这种穷人，光是活着已经拼尽全力，哪里还有诗和远方供我们消遣呢？

哥哥此时也反对我上学。他说，爸爸妈妈在医院啥用没有，还添乱。哥哥病房在十九楼，爸爸下楼给哥哥买饭，回来找不到在哪一个楼层，哪一个病房了——因为病房都长得一样。妈妈更是东西南北不分，每次去厕所都要让我带着去。要是让她单独去，她就找不回来了。面对这种父母，你怎么还急在一时呢？今年考不上，咱明年再考！

面对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我快崩溃了。不管怎样，我现在回学校还有一个月复习时间。如果等到哥哥出院，估计我们高考早就结束了。我不能把青春和未来压在哥哥身上。他不值得。我决定要去上学。我刚一说，家里人就恼了。妈妈说：“你今年别上了。明年再上吧。今年你就安心照顾哥哥。”

哥哥的事是大事，我的事就是小事吗？我感觉爸爸妈妈太偏心眼了。

就在我郁闷地生气时，接到李长林电话。他说：“我帮你们打赢了官司，你们就没有丝毫表示吗？”我这才想起来，欠他的律师费还没给呢。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几天太忙了。你方便吗？如果方便的话，到医院来取吧。”

他说：“不方便。要是你晚上有空，能给我送过来吗？你是不是应该请律师吃顿饭，感谢感谢我呢？”

对他的提议，我没有反驳的理由，就答应晚上约个时间，我把钱给他送去。

可我向妈妈要钱时，又把她心疼死了，死活捂着裤兜不给。我说：“妈妈。你别糊涂。本来要是你，只能要来两万块。但是人家李长林却多给要了三十万。你说，人家会白白给咱家帮忙吗？”妈妈这才肉疼地给钱了。但除了律师费，她一分钱也不多给我，还念叨着我坑她。真让人崩溃啊！

到了晚上，我去锦江饭店等他。我为了省钱，找了大厅内的桌子。他风度翩翩地来了，打扮得青春阳刚。他三十来岁，充满成功男人的魅力。我点菜后，又给他要了一瓶红酒。把钱给他后，他很满意。

吃饭时，他竟然对我进行言语挑逗。我虽然刚刚成年，但是男女之间的事并非一点不懂。比如，我就能感受到王浩对我的感情，但因为我们都还小，还是高中生，所以把那份情愫默默珍藏在心底。可是，李长林却开门见山的说，他帮了我大忙，我应该对他有所表示。

当他提出无理要求时，我应该立马丢下他就走。但想想前些日子打赢官司，真的多亏他，所以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就强撑着，坐他对面，装作听不懂。

我旁边坐了一桌中年男人。他们像长途司机，因为正大声大气地啦谈交警查车的事。我听出“那人”  的声音，心里大吃一惊，不由向旁边瞄了一眼。看这一眼后，让我浑身不舒服。因为“那人”就是我亲生父亲啊！想不到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我家的事，估计他也知道了吧？我心里很难受，觉得很委屈。

看我愣神，他也转过脸来。当看清是我时，我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他肯定疑惑，我不在学校读书，怎么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吃饭啦？就我们那家庭条件，哪有钱来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

我不离开，他就一直枯坐着。他朋友见他异样，问他怎么啦？他打着哈哈，说：“我喝多了，不舒服，可能酒精过敏。你们喝，你们喝。”

我悄悄扫他一眼。他果然脸膛通红，目光闪烁。我对他说不上爱，但也没有恨。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曾和他说过话。他就一直默默生活在我身边，悄悄看我哭，听我笑。我不知道他做何感想。

李长林自顾自吃完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让我陪他去酒店聊天，然后再送我去医院。我不肯，他开始上手拉我。我回头悄悄看看“那人”。我看见，他惊慌地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然后快速跟上来。

当他的宝马轿车把我拉到“天上人间”酒店时，我停在大厅，不肯前进。李长林有些恼，花言巧语地说情话，哄我上楼。他说：“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你的坚强，勇敢，和智慧打动了我。我感觉，对你除了欣赏，只有深深的同情。你不是缺钱吗？我可以给你啊……”

我苍白无力地笑着，站在灯光里，悠悠问道：“条件呢？你不会是对我一个人搞慈善吧？”

他想编造一个理由，可能又觉得太累，干脆说道：“我可以养着你啊。你想干嘛都行，我给你一套房，每月固定一大笔钱……”

“哈哈，”我轻佻地笑：“因为你看上我的身子啦？”

他难得红了脸，低声念叨着：“也不全是，但也有一部分原因。你的天真可爱，你的柔弱无助。在你面前，我找到被崇拜的感觉。我想，这也许就是爱吧……”

“对，是爱。我也爱你！”我咬牙说：“如果你看过我的身体，不知道你还说爱我吗？”

在他错愕之际，我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服。在解到第三颗扣子时，李长林又羞又恼地喝止我停手。我看见大厅里好几个男男女女都好奇地看着我。我呵呵轻笑着，继续把上衣纽扣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紧身的一件吊带衫。我猛地把外衣扒到腰部，大声嚷嚷着：“李长林，这样的身体你喜欢吗？现在，你还说爱我吗？”

我身上红红白白的牛皮癣斑点，不但让围观者吃惊，也把李长林吓得几不可见地后退了几步。他可能被我甜美的脸迷惑，看上我还没太长开的身体，以为玩弄一个女学生干净又保险。而且我百分百还是一个雏。他哪里会想到，我浑身长满牛皮癣呢？

我得逞地笑着，半裸着上身，靠近他，恶魔一样狞笑着：“现在，你还爱吗？给我买一套房子吧？每月给我一大笔钱吧？哈哈……”

他几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慌乱地转身，忽然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修车的大铁扳手，威风凛凛地对他瞪着眼。他吓了一跳，口吃道：“干嘛？你们这群疯子！”

那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一字一顿道：“不干嘛，就想要你一条胳膊，不知道你不喜欢左胳膊，还是不喜欢右胳膊？”

李长林多爱命的人啊，慌忙就溜了。宝马轿车屁股后窜出一股青烟，“呜”的一声，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那人”慌忙走过来，把我的外套穿上，带着哭腔说：“孩子，你，这是何苦来着？”

我甩开他的手，决绝道：“滚开，别挡着姑奶奶的路！”

在回医院的路上，我流下悲愤的泪水。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行，就让我放逐天涯吧。男人，都他妈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