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67）

皇太极心里想赌气，却不成功，为那一个没有吻在唇上的吻而耿耿于怀。他孩子气地紧握着布木布泰的手腕，又睡死过去。

惶恐地候在宫外的大臣们终于等到太医出来，宣布了一个让他们暂且宽心的好消息：皇上已睡了一个安稳觉，现已醒转，移驾回书房了，众位大人可以回府了。

人们迟疑着不敢动，好一会才欢欣叫唤起来，慢慢散去，这一天真是过得惊心动魄。多尔衮从老远的地方看了范文程一眼，意味深长，范文程没有看见，也许是假装没看见，因为他观察到一些大臣慢慢靠拢到多尔衮身边，彼此窃窃私议着。

那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那可都是些手握重兵的王公贝勒们。

他发现济尔哈朗并不在其内。

范文程完全可以想象刚才永福宫内的情形，碍于身份，不可能进去。

皇帝根本就没有睡安稳，他一定是醒过来一会，否则不可能又回到书房，他还在惦记着那一堆没处理的事情呢！

真是不怕死的工作狂。

一连好几天，皇帝没有召见任何人，只见到不断有批好的呈报送出，有细心人已经看出，那笔迹断续发颤，失去了以前的刚挺流利。

不祥之兆。宫里宫外，人们心中一片阴霾。

范文程急得不得了，再三求见，今天总算得到准允的答复，他顾不上组织什么措词，匆匆赶去皇帝书房。

刚到书房外，等候的侍从就上来说，皇上移驾去清宁宫了，说连日批阅，今晚要好好歇息一番，请范大人移步清宁宫。

照面的一刻，君臣相顾无言，范文程差一点忘了行礼。皇太极已经不在意，要他也坐到炕上来，这是君臣平起平坐了。

都这种时候了，范文程也不推辞，一边把左脚支于地上，一边仔细看了看皇帝的面容，今晚还会病发吗？

“宪斗，咱们的大军，就要攻入关内了。”

雄心万丈不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达成心愿。

“皇上，这还得要一些时日，吴三桂镇守山海关，他不比袁崇焕，可也不是吃素的。睿亲王方面，可有什么好主意？”

“有，他认为吴三桂可以攻破的弱点是在他自己身上，不是明朝皇帝能够摆布的，危险的地方也正是这里，咱们很难捉摸吴三桂的真实意图。”

“可是他同样也无法掌握大清的动向，一个多疑又自作聪明的人会怀疑那些表面上一看就透的东西，总以为其中有什么把戏，却不一定会想到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具体指什么？他会知道咱们图的是中原天下？”

“他怎么会知道？他顶多会猜到睿亲王的大军攻破入关，入关后是什么动向，他不敢去想。”

“那是因为十四弟也没有拿定主意吗？朕记得，占领中原大地的问题，始终是在朕和你两人之间讨论的，从来没有摊开来和十四弟他们谈过，满洲铁骑其实兵力不足，还得向蒙古借兵，所以咱们一直没有提出来要走这一步，别忘了不久前，咱们还曾经想过和议呢。”

这是实话，新生的清国有新气象，但到底是北方苦寒之地，物资紧缺、人口单薄是常态，有时也不得不假装向明朝求和，以换取增兵富强的时间。

“回皇上，有这个可能，睿亲王毕竟只是亲王，就算想到了取明朝而代之，也未必会说出来，他同样也看到了咱们的实力不足，不是时机对了，也不容易取胜。再说，真入了关，然后怎么办？如何治理？”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不敢治理一个比满洲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庞大帝国，“敢”谁都会说，“怎么做”、“做好”才是个最严峻的考验，这正是范文程和众位汉官深感忧虑的地方，区区十来万文明程度远不及汉人的女真人，根本没有管治一个庞大帝国上亿人口的经验！

而且，不是上亿人口，是上亿对女真人毫无好感甚至恨之入骨的明朝百姓。

皇太极当然深明这一层，他倍觉遗憾，此生很可能无法保证既让满洲人维持统治地位又要懂得和汉人和平共处，他有他那个时代的思想局限，纵然有个范文程愿意襄助，也是诸多顾虑。

他毕竟是女真人皇帝，不是汉人皇帝。

皇太极默然，等于是承认范文程的忧虑。他无法回答，只好当作听听范文程说话也好，他的见解总是让他精神一振。

旁边一直在暗中观察的人可不这么想。范文程希望皇帝去休息，不睡个十天八天别出来干活，那天的情形太恐怖，谁也不想再来一次。

“陛下，要不等哪一天上朝，召集所有文武大臣一起来议？”他是想皇帝现在就停止讨论，赶快去服药睡下。

“……宪斗，朕曾经梦见过庄妃母子，你说，今晚朕会不会又梦见她？”

说完他又陷入了静默，果然夜已太深，黑暗从四面八方逼压过来，屋里的烛火也不够亮了。

这是这一辈子里感觉最不累的一天，他恍惚间看到自己握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手，感觉是熟悉的温软，就像那一个吻，然后他才想起来，是天太黑了，越来越黑，难怪看不清她的脸，难怪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过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皇太极放松地笑了起来。

黑暗给了他入睡的力量。

好极了！终于，可以，彻底地安眠，他答应过自己不再烦恼，这一刻，上天也将承诺兑现给了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