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

                            臆想

                                  文/苏皖

(一)

人常云:鬼魂鬼魂,殊不知,鬼与魂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产物,鬼产于阴间,魂产于人间。

鬼从生自灭都在阴间,而魂则不同,魂生在人间,却在阴阳两界通行,自由穿梭,没有限制。鬼按活动地域来分只有一种,而魂则有两种,一种是我以上讲的可以穿梭于阴阳两界的,死后就来到阴间,下一辈子还是个魂,只不过躯体得重塑,但记忆仍然保留;另一种较为特殊,只生活在阳界,死后去阴间超度,记忆被抹去。下一辈子重新开始,可能是鬼,可能是魂,可能原样不变,种群也相对庞大——那叫做人。

我不是人,严格来说,我算是魂——我可以自由穿梭于阴阳两界。我已经活了688辈子了,上辈子的事情我倒记得蛮清楚,是闹饥荒饿死的,再往前我就记不清了。

魂来生之所以要换躯壳就是为了公平,免得你上辈子生得比东施还丑,这辈子还是个丑八怪。不论是鬼还是魂,历史都比人类久远。因为我们魂在阴阳两界通行,所以知道的事情远远比人多得多。早在尧舜禹夏商周那时,人们还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们在阴界已经相当发达了,因此很多魂都不愿意在阳界逛,全都挤在阴间,闹得那些鬼怨声载道的。

以上你们都可以当做我说废话,反正是陈年旧事,到底是不重要了。现在魂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是虚无的,且穿梭于两界,如果人知道我们,那我们就是他们语言里所谓的“四维生物”。

所有的魂都喜欢逛大街。我们的外貌确实很难说,不像人那样固定的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们一个嘴的有,三只眼睛的有,没有头的有,三只脚的也有。因为是虚无的,飘的时候就可以从人身体中穿过去,就好像摄影里的双重曝光,把我们重曝在人身上。在人的眼中自然是没什么区别的,因为他们看不见我们,但我们眼中的世界却是人和魂堆杂在一起,在人与人之间飘。

魂没有人多,鬼也没有人多。鬼是我们三个种族中最少的,邪恶的生灵较多,例如恶鬼啦夜叉什么的,都属于鬼那一类。鬼长相非常之奇葩,没有像我刚才说的那种俩眉毛俩眼睛一鼻子一嘴巴的“标准长相”,也不是像我们一样长得跟人比较类似,他们更多是爱长啥样儿长啥样儿,多数都没个好看样子,青面獠牙,如睚眦恶鬼,笑面阎罗,在地府里倒是逍遥自在,独自成一群,在这里我也不多赘述他们了。

地府很大。地球是有大小限度的,比如你从中国固定往一个方向走,那你到最后必然会回到起点,但地府没有边界,只要你能走到的地方,它都存在,是一个相对魔幻的空间,与其说很难想象它的大小,不如说根本没法想象。如果你始终往一个方向走,那你是只有0%的可能回到起点的,必然会离起点越来越远,只有往回走,才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地府讲得多了,我就不禁要多讲一些人对地府的概念。欧洲人所认为的“上天堂下地狱”,其实天堂并不是在天上,而就是我们地府,这地狱呢则是存在于地府之下的一个虚数空间,没人敢去那个地方。上天堂下地狱并不是以人生前好坏善恶来分的,所以人死后都会来到地府,这时候是没有区别的,但如果超度过程中失误,那就会被传送到虚数空间,在那里饱受煎熬,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重回人间。这一点上我们比人好得多,我们因为是虚体,因此根本不会受外力而死,都是活到199岁的时候化作薄雾淡去,来到阴间,不用超度,只需要在阎王爷那儿登记一下就好了。相比人来说,我们真是轻松,爱往哪儿去往哪儿去,不用吃饭喝水解手,逍遥自在。

不知各位读者还记不记得,前面我说到过,我“大概算是个魂”,也就是说,我不是100%的魂,就像人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自己“大概是个人”一样,魂也不会觉得自己大概是个魂。但我不同。我属于魂与人之间,魂看得见我,人也看得见我。我相对于人来说是实体,相对于魂来说还是虚体。我可能是个人,但我看得见魂,我还可以在阴阳两界穿梭。我是异类。

(二)

今天算得上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了。魂们要在拐角巷举行集会,类似于茶话会那种。

拐角巷人迹罕至,虽然我们不会被人看见,但是我们可以看见人,自己本身又不是实体,因此如果在大街上举行集会,我们是看不清彼此的,只好选择这条巷子。

拐角巷,顾名思义,巷子里很多拐角,七弯八拐,不熟悉这里的人进来必然迷路——不过说实在些,真正熟悉这里的,也只有野猫了。好在过两年这里就要拆掉重建,几个路口都竖了“禁止入内”的牌子。

我在街上兜了一圈,便趁人不注意猫腰从告示牌旁边钻了进去,拐进了巷子。

这里是我们常集会的地方,只要是在这里的原住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我拐了几个弯,来到了拐角巷的中心地带——一个拐角巷里除了墙和地板之外唯一的空地,迷宫一样的巷子都从这里分散。

本来生活在这个城市的魂就不多,来参加集会的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围成个圈坐下来,就开始聊天。

我们彼此之间一般不会有什么交集,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其实很少,所以一个月都有这么一次集会,用来讨论各自的见闻。

“我上周刚去了趟地府,最近死亡的人增多了,好像是哪个地方闹痢疾嘞,死了好多人,孟婆她都几夜不合眼了……”一个裹着破布衫的独眼老汉说道。

“哦对,独眼老阿三说的我知道。好多人超度不成功,被困在虚数空间哩。通灵河里的亡魂又增多了很多,那些人超度的时候就把他们往冰凉刺骨奇丑无比的河水里拉,拉下去淹死他们,过通灵河的几乎都淹死了,据说惊动了东岳大帝,他这几天还去协管呢。”一个小伙子赶紧接茬道。

“是真的?我这几天都没去地府逛逛,怎么错过了这么多事……”一个小姑娘惊讶道,“东岳大帝啊……啧啧啧,那可是地府七十二司掌管者,凌驾于十殿阎君之上的神啊。”

“那可不是,最近地府看起来似乎出了大乱子,鬼鬼魂魂的都乱来,痢疾死的人多了,黑白无常二人带不过来,老是有人掉队,在地府里面乱逛,淹死在通灵河里,后来他们就决定减少每次带领的人数,导致鬼门关外聚集了一群人,;秦广王那里登记的人多了不免挤挤攘攘要吵闹;据说十殿阎君其他几位神君掌管的地狱,阿鼻呀热恼那些地方也都不太平;孟婆说奈何桥都快给踩塌了。”那个小伙子说着来劲儿了,补充道。

“噗哈哈哈哈哈哈奈何桥快塌了?孟婆神什么时候学会了搞笑啊……奈何桥这么结实这么可能会塌?”小姑娘一下子就笑倒了,捂着嘴巴,模样甚至有些可爱。

我一直以来都扮演着那种可有可无的角色,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讨论,并不怎么参与,但今天说到的话题我就有兴趣得多,忍不住跟着说了几句。

“东岳大帝怎么处理的?事情好像蛮严重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前几天跟阎罗问了这么些情况,就一直待在这里,没再去地府瞎掺和。神君他这么厉害,肯定有自己的解决办法啊。”小伙子解释道。

我们几个人相当失望,正准备组个队去地狱逛一逛的时候,有人突然在背后拍了我一下:“喂,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左顾右盼的,还自言自语?”

我吓得一激灵,赶紧看向其他人,他们早就奔向拐角巷的各个出口逃走了。为了保证魂的世界不被人类发现而打破阴阳两界的平衡,而且本来魂就没有什么集体意识,这我倒是不意外。

回头看向那个人类,慌乱一撇中只看到他是个面目很和善的中年人,大概三十八九的样子,戴着金丝框眼镜。

我赶紧把头别过去,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自言自语了?我只不过在这里转一转,走累了歇一会儿。”

无力的辩解。

那个人谦和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在拐角后面观察你好久了,你坐在这里,一会儿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面墙,过一会儿又转到另一面墙,再过一会儿又转回来,还说‘东岳大帝怎么处理的?事情好像蛮严重的呢?’”

“……”我想了想,马上接道,“哦,那是我们公司要演的话剧,为了娱乐,我刚才在……在背台词呢。”说完理直气壮地看他,一脸“你他妈为什么打断我背台词”的表情。

那人又笑了一下,这次笑得很委婉,掏出一份医生的身份证明来给我看,把我拉了起来,“不好意思,我想,先生你还是跟我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

(三)

拐角巷外面就是医院,我倒是不在乎跟他走这么一趟,反正我的时间多得是,闲着也是闲着,对于那个医生来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医院里去。他带着我绕过了医院所在的这个街区,走进了一家诊所。

“这是哪里?”我轻生问道,该不是遇到个打劫的。

他介绍道:“这里是我的私人诊所。放心这里绝对是正规的医疗机构,不蒙你——啊,先生请往这边走。”

我跟着他穿过一条通道。通道两旁挂着许多壁画,都是油画,我还看见的梵高的那副《星月夜》,应该是拓本,要不就是仿制品,挺逼真的,但就是没有那种年代感。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走进了通道最末端一间私人诊室里。他关上门,示意我坐下。

皮椅子十分舒服,我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坐下,他也在桌子对面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打开放在一旁一本很厚的皮革笔记本。

“你知道臆想是什么吗?”他很认真,就像我真的有这种病一样。

我只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在别人是谈话中有所听闻,细节并不了解,就摇头。

他解释道:“臆想症就是由不同病因,比方说生物学、心理学和社会环境因素等作用于大脑,破坏了大脑在一定范围内相对稳定的功能状态,导致认识、情感、意志行为等精神活动出现异常,严重程度及持续时间均超出了正常精神活动波动的范围,或多或少损害了患者的生物及社会功能的一组疾病。”

他讲得十分慢,我一下子就听懂了,一下子我的立场就不坚定了,不过依然辩解道:“那又怎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过是在背台词。这是我们公司的话剧。”

“你先不要急。我慢慢讲给你听。”他有些不自在,“这套理论比较复杂,我稍微概括一下吧。臆想症的临床表现大概分为几种,一种是情绪变化,一种是行为变化。这些我稍提一下,你知道个大概就好。现在我怀疑你出现心理方面的变化,也就是你幻想出某样或多样事物,这些事物是不存在的,而你认为他们存在。”

他看向窗外,眯了一下眼睛,捋了捋思路,向我道:“为了配合治疗,请您告诉我您刚才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我有点慌,一时搞不清楚该不该相信他,他所说的症状我都符合,而我这时所谓的“阴阳两界”显得多么不靠谱。

于是我把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他听完皱眉,“你不用吃饭?如果是这样,那可能又是另一个概念了。我是说,你比我说的思想变化还严重得多。你整个人已经陷入幻想之中,生活不能自理,于是你的大脑分裂出两个思想,一个是你现在的思想,就像你说的,不用吃饭喝水,一个负责吃饭喝水,互不干扰。现在还不能判断这两个思想哪个是本我,但依照目前的形式,现在的你,才是本我。”

“你的意思是……”我愈加不安。

“臆想。”他肯定地告诉我,“严重甚至变相的臆想。如果你希望继续治疗,我愿意在这里等着你。今天的治疗先到这里吧。”

现实和幻想,我搞不清楚。难道我一直活在幻想中吗?我应该怎么出来!?

从诊所里出来,那种安静的氛围一下子消失了,耳朵轰鸣一声,热浪扑面而来。我走在大街上,突然好伤心。喧闹的大街混杂着各种魂,他们……都是我的幻想吗。我所知道的地府,鬼,魂,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吗。他们其实不存在吗。

大街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裹在熙攘的车流中,茫茫然失去了方向。世界偌大,我无依无靠,陷在幻想中无法脱身。

俗话说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但眼见为实对我这样的臆想症患者,竟然不靠谱。我希望从幻境中脱离出来,可是应该怎么做呢?

我没有再去找那个医生。不知为什么,可能也源于一部分的不信任,不相信自己现在是这样的处境。

我原本以为我就这样陷在梦境里一辈子,谁知命运似乎不愿意我就这样白白终了一生,而是更多地折磨我。

梦魇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每天晚上我一入睡,就开始做噩梦。每天都做,每天都是同一个。

(四)

梦中我总是来到一片森林,无边无际。

周围非常黑,地上全部都是高及腰的荆棘,两边像是高大的棕榈树,不知是树叶变异成为黑色,还是遮天蔽日的枝条遮住了阳光,使这里成为密不透风的密林。

这里的地形很奇怪,植物异常密集,种类繁多,热带植物亚热带植物温带植物全部长在一起,,低矮的地方长着钩吻,也是所谓断肠草,曼陀罗遍地开,罂粟点缀其间。树干上挂下来许多藤蔓,缓慢蠕动。

空气中弥漫着恶臭,致命的黑雾就飘在我头顶再稍高一些的地方。周围异常寂静,一点响声也没有。

我就顺着高大的棕榈树中间狭窄的路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一直向前走——一直往前就对了。

走了很久,周围的景色渐变,我来到的稍微开阔的林地,周围的树稀疏得多,但是不再是棕榈树了,而是箭毒木。异常多的箭毒木。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并非树叶遮住了阳光,而是这里没有太阳。这里的天就是黑的。

周围开始出现声音。稀稀疏疏,好似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我四面八方说话。无处不在——前后左右,到处都是这种声音,好像很多人在谈论我,而我想听又听不见。

我头痛欲裂,几近崩溃。

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些声音忽然全部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刚松一口气,就听到背后“沙拉”一声响,我猛然回头,却见一只庞然巨兽从我头顶越过,身上淋淋漓漓的黑色黏液滴了我一身,散发腐臭。我几乎要崩溃,那只巨兽竟蹲坐在我前方几米的地上,十分乖巧地看着我。

我忍着恶臭去看它。

它就算是蹲在地上,也有两人来高,整个像是用泥巴糊成的,只露出两个很圆很大的清亮的眼睛,身体不停往下滴着黑色黏液,非常恶心。

黏液怪?

它看了看我,转头往前奔去。我心里一动,踩着它黑色的泥脚印,追着它往前跑。

只跑了一段路,它突然就消失了,连同那些泥脚印,无影无踪。

我来到一片树木围成的沙地上,空气质量改善了很多,居然有一些魂在这里活动。我大惊,与此同时就发现,沙地边缘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低着头,两手插在口袋里。

我一下被恐惧攫住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那个“我”缓缓抬头,血红的眼睛狠狠盯向我。我心里暗惊,低头看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空碗,碗里的饭早已散落一地。

他最后死命盯了我一下,眼里透露出绝望,哀嚎一声,向我扑来,倒在地上。

我上前一摸,发现尸体早已冰冷,并没有余温。刚才看我的,莫非是诈尸?

我把尸体翻过来,刚想仔细看一眼,他竟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吓得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地醒来……

窗外的阳光非常明媚。这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眷恋的事物,不管前一秒中你经历如何,它在新世界仍然无所畏惧地冉冉升起,充满勃勃生机。

床单被我的汗浸湿,被子掉在地上蜷成一团。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发现嗓子早就叫哑了。

噩梦。

不曾停过,不曾醒来。一连三个月。

(五)

我的病情在这三个月中不断加重,刚开始是做噩梦,每天早晨尖叫着醒来,到后来,我就彻底醒不来了。

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都看到那个医生坐在我的床尾,但样子有一些变化,没有戴眼镜,圆圆胖胖的白脸,朝我很诡异地笑,另一个我,或者说,那个真正的“我”,倒在旁边,饭散落一地。我惊出一头冷汗,想冲出门,结果地上的“我”突然站起来挡住门,那个医生朝我扑过来。我飞快地捡起枕头朝他狠狠拍过去,还没拍到他头上,我突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又扯回床上,继续开始做梦。

这种情况每天都会出现,然而情形各不相同,有时候我可以把枕头拍在那个医生的头上,有时候我可以继续跟他干上一架,而有时候那个“我”甚至来不及扑向我。不同的发展,却是同样的结局——最后我都会回到那个可怕的梦境中,“醒来”,再回去。

同时我在梦里的思想越来越清晰。我在做梦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知道这是个梦,我在什么时候会醒来,包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尝试过醒来,从梦中醒来,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可以脱离这一切死循环,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会发现我已经可以正常地生活,摆脱臆想症的束缚。

我在梦中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

我努力睁开眼睛,用头撞树,锤自己脑袋,然而最后只是落得个头破血流。

一点用也没有。

有一次我终于摆脱了自己,冲下楼一直跑到那所大医院里。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梦境了,转头一看,看见那个医生和“我”在后面穷追不舍,脑袋一热就冲进了医院,就站在挂号的大厅里面大叫。

“有两个人追我!”

两个护士就冲出来安慰我道:“先生你先不要急,我们可以帮您打110。你先告诉我们是谁追你。”

我蹲下来捂着脸大叫:“就在后面,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我!”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全身颤抖不已。

旁边聚了很多围观的人,一个大妈就道:“小伙子哦,你说的那两个人在哪里哦?你指一下,我们帮你找出来哦。”

我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刚想指,却发现那个医生和“我”都不见了。

医生护士,围观的人群都不见了。我又来到了梦境。

梦中我崩溃地大哭。刚才似乎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又回到了梦境。

我的心情是何等绝望,倒在地上,几乎是哭不出声音,只剩泪水丝线般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心撕裂般地痛,痛彻心扉。

我想到了死。

(六)

我又一次摆脱了他们的纠缠。我赶紧往楼顶跑,生怕无休止的梦境又把我拖回去。一直跑到护栏边缘,我刹住脚步。

这里是36楼,因为极少人会来这里,所以护栏修得极低,稍微一跨就可以跨过去。从这里跳下去,我必死无疑。

我坐在护栏的边缘,看着满是铁锈,沾染锈红色斑斑驳驳的护栏,还有护栏之下的繁华但并不属于我的城市。从这里跳下去,我的生命就画上了句号,不用再受噩梦的折磨了。

时间不等人。说不定下一秒我还会回到梦境中去。我必须立刻从这里跳下去,了断生命,才可以从无休止的幻觉中摆脱出去。

想到这里,我索性往后栽去,整个人就仰面从楼上掉了下去。

天空很蓝,没有一丝白云。

这种感觉很奇妙,临死前的几秒钟,时间像是被刻意放慢了,我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像放慢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重现。耳畔汽车的喇叭声变得模糊不已。

我忽然就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是哪儿?

我站在一座城前,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门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

什么?鬼门关?我终于跳出循环了吗。

却见两人向我走来,一个面白如粉,穿白衣,戴白帽,帽上写着“一见生财”,手持白色哭丧棒;一人则穿黑衣戴黑帽,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

来者必是黑白无常二人。

黑无常拘了我的阳魄,指点我方向。

往前走就是枉死城,走过城的主路,出城就是阎王殿,找阎王登记之后就可以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洗掉记忆,重新做一个人。

枉死城内瘴气滋生,蚊虫鼠蚁繁多,被一团白雾笼罩,鸦雀悲鸣,非常可怕。城边都是些孤魂野鬼,树上吊死着不少人,挂出长长的鲜红的舌头。

按照规定我是不能朝两边看的,更是不能回头,不然就会永世困在这枉死城内。

到处是厉鬼的哀嚎,凄厉生涩,悲怮断肠,令人滋生悲悯之情,忍不住要回头看。

我生生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出了枉死城。

眼前就是阎王殿,我站在殿前,只听殿内传来沉闷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下一个。”

我连忙推门而入,绕过屏风,之间一人坐在桌前,头戴红色高帽,身着蓝袍,袍上绘着各色祥云图案,系着宽红缎带,桌边放着一方砚台,桌上铺着一卷长到拖在地上的白纸。

阎王依次问我姓名,生于几年,死于几年,死因,我依次报上,他就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写。

末了,他给我指出一条路。我依这条路往前走,看见一位老太婆。

她坐在一块小木桌前,桌上摆着个破瓷碗,碗里盛满晶蓝色的液体,散发幽香。

孟婆见我走来,把汤递给我。

孟婆汤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甘甜醇香,却有一种凝神的功效,一瞬间,我恍若身处幻境,恍惚了一下。

我把破瓷碗放回原处,孟婆慈祥地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努力想了一下,“唔……不记得了。”

“来生做一个好人吧。世间苦恶,日子不可能过得平平顺顺的。命数曲折,自是天意。去吧,去吧。”

那一汪池水,深不可见底,幽幽暗暗,波光明灭,水波潋滟。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完成一次轮回。

“去吧。”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忽然感到身体轻了许多,似乎有人在我身后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借力跳进了池水里。

入水的声音十分清脆。

在轮回的深处,我开始了新的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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