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过又一个清晨,驶进一片浓白雾气,你想起童年里的一朵野蔷薇,白色的花瓣又大又饱满,里面金色的蕊都能攒成一簇小花了。你想现在是摘不到这种花了,真够遗憾的,因为她又回来了,就坐在你对面。
你就知道她是和你开玩笑的,她跳进大湖时,就长出了鳍,在水下捉迷藏,等你忘了她的过失她就又回来了。爱开玩笑,和生活一样,玩笑是一切背离常规的操作,如果没有玩笑,生活将会无法忍受,比如你们的故事在成年人听来是不可理解的,比如她坐在你对面的时候,还一直带着那张面具。那是一副卡通妖怪面具,在很多古镇都能买到。
说实话你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但你却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要戴面具呢?你甚至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她回来你就高兴得很多事都忘了,好像患了失忆症,连过去的记忆也丢得差不多了。实际上你从来也没记起过对面人的模样,她曾给过你一张照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夹在一个发黄的信封里,她说她已经老了,不想让人看见那被岁月摧残的容颜,而那时你们不过刚刚成年。所以就算十年前的当时你见到的也只是过去的人,现在的你们更老了。
这次旅行十年前就已经成形,你在心里经历了无数次,这轰隆隆的声音在记忆里变得层层叠叠。去你的家乡,你得找一个人陪着,不然你迷失了自己就再也回不来。
十几岁时你坐着绿皮火车出走,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十多年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家乡却从未受到影响,那里没有高速铁路,夸啦夸啦的绿皮火车从你上学那会儿就是这样了。车窗上绿色的布帘,掀开这一层,里面挂着白麻线织就的花边帘,这样精巧,你确定你上学那会儿也没有这么复古。时间又倒回去了。
除了你们,车厢里没有别的人,又不是春节,又不是假日,人人都在加倍工作,期望挣到超过劳动的钱,只有你们被排除在外。这样也很好,没有人打扰。
你们谈到少年,在山城的小镇上,那完全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个镇子。走在街上,风从每一条小巷里涌入,江水的凉气在下雨天激得人一个寒颤。从江边走上来,在昏沉沉的天光里看见的她,花灰的外墙上垂下火红色刺桐,脚上踩的也是红花瓣,像细小的辣椒。就这么擦肩而过,也许已经这样错过无数遍了,和那些互相路过的人一样,到底是什么让你们相识?如果没有认识,又会怎么样。一想起来觉得遗憾,不光遗憾这种假设的无法相识,也遗憾这种终将失去的相识。总之都会过去的,没有想过要抓住什么,你不是开心的人。
那么多年留下的唯一证据就是一箱子信,那信现在在哪里?被人拆开看了吧?看了又嘲笑,笑得没劲,然后和废品一起扔掉。你确定你们曾经见过,但记得的也只是默默糊糊的感觉,墙沿滴水的感觉,天光青黑的感觉,石阶上脚步声空落落的感觉。
人家都用社交软件你们还是用笔,倒也不是听信了从前慢,就是这种方式更安全,它已过时,再不会受到什么威胁,是保留的净土,超离现实。反而放到现实中,人们会嗤之以鼻。
也许就是邻居,也许隔着多少条巷子,但再远也不过这一个镇子。隔得这么近,也没有见过,你们都确信,凭着感觉就可以认出对方,只是不想指出来罢了,就心有灵犀到这种程度。
浪费几毛钱买一张邮票,等上一周,等邮递员嘟嘟囔囔说这人神经病,从镇子这头走到那头完成两人之间的信息交换。这种行为因不合常理而显得偷偷摸摸。你骂自己太当回事,但有时候等信等得坐立不安,一听见外面的动静,就马上冲到邮筒前。
在信里,你们从来没有身份,互相感到安全。你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她不是谁家的女孩儿,长着和谁相像的脸。互相的名字,还是从小镇报纸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