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的名字,有辱斯文

牛粪

文/二树子

1.

盛夏的白昼长得令人不耐烦。

当飘在平原上空的道道炊烟尽数消散,天色显出了沉稳的模样,史先生踏出书塾,在门口点了盏惨白的灯。

客人们将要到了,史先生站在灯下迎接。来得最早的是瓦婶,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件水绿色的绸布褂子,行走带风,使她褂子里面身体的曲线展露无遗。

史先生平日和她交集不多,也不知她真名,只听说她男人生前是做瓦匠的,于是大家都叫她瓦婶。但他不确定像旁人那般称呼她是否恰当,所以只含糊地点头问好,便引她去天井落座。

瓦婶眼里有红丝,张口带着哀伤:“眼看就要到农忙,祠堂的修缮怕是要拖到十月后吧?”

史先生若有所思,答道:“是啊,今年的乡饮也要往后推一推了。”

“唉,”瓦婶叹起气来,又低声喃喃,“怎么会莫名失起火来呢,真是作孽。”

“天干物燥,祠堂内又常年烧香……是天灾,也是人祸。”史先生一边感慨,一边又朝门外走去,迎接其他人。

下一个到的,是乡约童善学。他穿着一字盘扣的对襟上衣,袖口卷起一叠,露出洁白的内衬,右手牵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是他女儿,叫童小莲。小莲头顶扎一个冲天髻,在沙石路上半跑半跳的,远看像个长着腿的毽子。

见到灯下的史先生,小莲挥舞手臂,憨声叫起来:“史爷爷!”

史先生俯身跟她打过招呼,又直起身子来望向童乡约,摇晃的灯影映在他眸子里,似是在平静的水里搅起层层波澜。童乡约紧了紧握着女儿的右手,露出一个虚晃的笑容,道:“小莲嚷着非要跟来。”

“不碍事,孝悌忠信的德行,越早耳濡目染越好。”史先生侧身,将大门让出来,“先去天井里坐一坐吧,我再等等就来。”

童乡约闻言点头,领着小莲进门了。

接下来到的是大衡。他年纪正盛,体内有比天气还热的燥火,所以上衣半撩着,黝黑紧实的肚皮连带着从裤腰里蔓延出来,不修边幅的毛发,一同暴露在空气里。隔着几步路见到史先生,他好歹懂得分寸,重新整理了仪容,才走到门下面来。

“我娘怕伤心,叫我替她来。”他说。

史先生应声,同样将他迎进天井。

先到的两人见到大衡,同他寒暄起来。大衡无不遗憾地说:“他跟我同岁,小时候吃过我娘的奶,也算是我半个兄弟了。”

瓦婶点头附和:“要不是个傻子,也许早就婚娶了。”

“脑子虽不好,却是个孝子。”童乡约接着感慨,“可惜生错人家,还摊上个赌鬼舅舅……”

察觉到时间不早了,史先生不再等候旁的人。他叫大家围着天井里的石桌坐下,自己则站在主位,双手压低了摁在桌案上,摆出一副“探讨正题”的姿态。

史先生先清了清嗓子,等四周安静得连蝉声也听不见,才说:“几日前祠堂失火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青年牛粪冒火冲入祠堂,抢救祖宗牌位,结果被火势所困。尸首被发现时,怀中还护着自己母亲的灵牌。牛粪心智不全,尚能做出如此的德行,理应在旌善亭发榜表彰,以教化全乡之民。”

“有劳先生费心了。”童乡约道。

“不打紧。”史先生摆摆手。

大衡忽然插话:“可史先生把我们找来是……我先说清,我可大字不识几个。“

史先生面不改色,将桌上几人的脸环视一遍,道:“在座各位都与牛粪有过些渊源。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希望群策群力,借大家对牛粪生平的了解,为他重取一个恰当的名字。”

“毕竟‘牛粪’二字,有辱斯文。”

2.

伏在树干上的蝉被一阵穿堂风骚扰,重新叫唤起来。

小莲坐在童乡约的大腿上,小脑袋一晃一晃,眨巴眼睛:“史爷爷,我真的再也见不到牛粪了吗?”

“是的,因为他去世了。”

小莲有些难过地鼓起脸颊。她年纪太小,尚不能好好理解“去世”的含义,但从此少了一位听话的玩伴,也足以让她哀伤起来。

小莲很喜欢牛粪,不光因为智力上的相近,还因为他的长相有着浑然天成的滑稽,一举一动即使不刻意也能使她发笑。

牛粪一生下来便与其它婴儿不同,他眼距极宽,鼻根低平,嘴角侧斜,四肢臃肿而短小,像油墨被水浸散了的年画。他的诡异面容吓坏了产婆,也吓坏了他母亲的婆家上下。一封休书,这个刚刚生产的女人,便连带着她的怪胎儿子被逐出家门。

不出多久,她不堪风言风语,踩着棺材板上吊了,把襁褓丢给了自己年轻的弟弟。

“小莲,”瓦婶伸手过去摸她的脸,在她棉花般的面颊上轻轻一点,“没关系呀,你还有许多其他小伙伴呢。”

小莲反而像听到什么不能提的事情一样,表现得越发难过:“阿吉也去世了吗,我是不是也再见不到阿吉了?”

阿吉是小莲养的黄狗,性格温顺,不会咬人却极爱叫,偶尔被惹急了呜呜哇哇地叫起来,像是能说人话似的。

“怎么了,阿吉跑丢了?”大衡问。

未等小莲回答,童乡约露出难看的神色,张口道:“嗯。祠堂失火的头天夜里,我家里遭了贼。当时我们都睡下了,听到阿吉在院子里狂叫,我披上衣服点了灯出去看,结果晚了一步,没见着那贼人什么模样。他是翻墙进来的,在屋里摸过一遍,拔了门闩从正门出去,阿吉大约就是那个时候逃出家的。”

“太可怕了。”瓦婶捂着嘴惊叹。

大衡问:“丢了什么东西?”

“散碎零钱,还有一把白玉的长命锁,是小莲娘准备送给小莲的。”童乡约说起这件事时仍觉得心有余悸。

他话音落下,小莲在他大腿上挣扎起来:“我不要长命锁,我要阿吉回来!”

瓦婶紧忙安慰:“小莲听话,阿吉肯定是贪玩了,等它饿了就会回家了。”

小莲猛烈摇头,顶上的冲天髻扫着童乡约的下巴,她挥舞着胳膊腿儿,几乎快哭出来:“牛粪答应我,帮我把阿吉找回来的,他们都再也不回来了……”

那天早上小莲起床吃早饭,阿吉没有一如往常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向她讨鸡蛋黄吃。她觉得奇怪,家里人告诉她,阿吉昨晚跑丢了,但是不打紧,因为狗是认家的,只要它没死就一定会跑回来。

小莲听了还是觉得担心,但比起阿吉的安危,家里人好像更担心别的事情,所以她吃过早饭就一个人出了家门,到处去寻阿吉的踪影。

阿吉没有寻到,却寻到了牛粪。牛粪蹲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歪歪扭扭的小眼睛眯成线,正享受地晒着太阳,看到小莲过来,他提起被踩扁的鞋后帮,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去玩儿,去玩儿。”

“我不去,”小莲抬起袖子抹抹眼睛,“阿吉丢了,我要去找它。”

牛粪跑到小莲面前,他巨大的影子完全盖在小莲身上,小莲必须昂着头才能和他对视。

“那我也找它。”牛粪说。

“我不能跑太远,我娘会打我。”小莲揪着衣角,面颊十分委屈地鼓起来。

“我们分头找,我去远的地方。”

“你去哪儿?”小莲问。

牛粪抬起头来张望,抬手向道路的西边指,那是田地的方向:“我去那边。”

“好,找到阿吉可一定要告诉我。”小莲点点头,跑出两步,回头向牛粪招手,“一定要帮我找到呀。”

“嗯,嗯。”牛粪的脸逆着光,五官模糊。

3.

“他可能就是在找阿吉的时候,路过祠堂,发现里面着火了,才……”童乡约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手掌在脸上搓了几回,才重振精神。

“的确是个热心的孩子。”史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应得一个好名字。”

“牛粪这名字是怎么来的?”瓦婶突然发问。

童乡约仿佛唾弃什么似的把脸别开了,道:“还不是他那个不负责的舅舅,瞎取的。”

小莲还在他怀里闹腾个不停,发出似哭非哭的啼声,大人们没法说正经事,也不好苛责她,毕竟她接连失去了阿吉和牛粪两个好朋友。

“善学。”史先生提醒地看向童乡约。

然而,童乡约显然不擅长哄孩子,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小莲的身体来回晃动,却达不到一丝安抚的效用。瓦婶突然起身,她的双臂越过石桌把小莲接了过来,十分娴熟地抱在自己怀里,柔声细语地向她说话。

被解了围的童乡约松一口气,看着瓦婶抱孩子去了角落,两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四周重归安静。大衡嘻嘻地笑起来:“瓦婶守寡,可惜了。”

史先生正襟危坐,咳了咳。

大衡的笑容没有收敛,他还望着瓦婶立在角落里的背影,穿堂风将她的衣服吹得服帖,那细得能一手掐住的腰,和浑圆的屁股,都老老实实得显现出来。

大衡想起那天正午,他站在自家田里,看到瓦婶从田埂上路过。她的打扮和今天差不多,头发在后脑盘着,宽松的领子里露着脖颈,被太阳晒得发红,像点了红曲的白面馍馍。

大衡停下农活直起身子来望她,喉结止不住地滚动。瓦婶也不顾谁在看她,径直向前走着,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有些出汗,衣服就贴在她的胸和小腹上,稍稍透出肚兜的颜色来。

等她彻底走过去了,大衡掂量时间,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把农具随手丢在田里,拍着土上岸,但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瓦婶刚才经过的路,继续往西走。

从那边走出一里多地有个废弃的砖窑,他知道瓦婶将在那里等着他。

这事持续了有小半年,逢着合适的日子他们就在小砖窑幽会。也不记得一开始是谁主动了,既是偷鸡摸狗,也是你情我愿。

到了砖窑,大衡确认四下无人,俯身钻进了黑暗里。汗水和皂角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的手在黑暗里像捞鱼似得一勾,将一具软绵绵的身体揽入怀里,浓重的鼻息立刻喷在他被晒得发疼的耳尖上,疼痛感顷刻消解了。瓦婶办事儿时不喜欢说话,估计也是怕被旁人发现,两具身体就无声地缠在一起,每一个举动都是默契。

不多时,瓦婶低低地呻吟起来,为了忍耐,她把脸埋在大衡的胸口,这样一来,听起来便像小狗在呜咽。咣啷咣啷,一摞砖垛在不远处倒塌了,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在靠近,碎砖头被踩得咯嘣响。大衡赶紧停了动作,两具身体在黑暗里销声匿迹。

许久,没了别的声响,瓦婶在大衡怀里用气声道:“走了?”

大衡要动,瓦婶赶忙拉住他,摇摇头,不敢动。

“没事,大不了提亲。”大衡轻浮地咧嘴笑起来,从草堆里起身穿衣。瓦婶拦不住他,只好更快速地整理仪容,边穿衣边微声嘱咐:“快想个幌子搪塞过去。”

“阿吉,阿吉。”砖窑外的人叫起来。

这声音很迟钝,大衡一听就听出来,是傻子牛粪。

他悬着的心放下来,慢悠悠地系好裤带,走出黑暗:“牛粪,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吉,阿吉。”牛粪抓抓头发,面露焦急,“丢了。”

“噢。”大衡回头看看瓦婶,她还坐在草堆上,正紧张地望着自己,“阿吉不在这儿,你去别处找吧。”

“我听见它叫。”牛粪摇摇头,坚持道。

“你听错了。”大衡走过去,推了他一把,让他连着退了几步,才道,“去林子里找,狗爱钻林子。”

“嗯。”牛粪点点头,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会儿,瓦婶才整理好了出来。她倚着土墙,身体像是虚脱了似的,有气无力道:“让他看见了。”

大衡没太注意瓦婶的话,他低头看了看裆下,就这么一会儿,劲头已经过去了,他有些怅然若失。瓦婶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又道:“他万一说出去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杀了他?”大衡嘻嘻笑起来。

“你杀?”瓦婶抬了抬眼皮。

“我不,他算我半个兄弟呢。”大衡被瓦婶的认真逗得发笑,“说出去就说出去呗,我提亲,谁还规定你不能再嫁了。”

“别胡说。”瓦婶立刻喝止,瞪他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咱俩差几岁。”

4.

小莲趴在瓦婶肩头安静下来,兴许是睡着了。瓦婶坐回原来的位置,讨论重新开始。

有人忽然踏着月色走进天井,众人一齐回头,看到原来是收到今天邀请的最后一个人,牛粪的舅舅,文孝。

他站在那儿确认了每个人的脸,才走到石桌旁选位置坐下,翘着脚,向史先生道:“不好意思,来迟了。”

未等史先生开口,童乡约抢先道:“自己的外甥,也不上点儿心吗?”

大衡笑嘻嘻地凑过头来:“文孝叔,怎么才来,刚从县里回来?赢了多少?”

“没有,没有。”文孝摆摆手,又捂着肚子露出失落的表情,“病了,跑了好几天肚子。”

“怪不得脸色不好,是不是吃坏什么了。”大衡道。

“不知道。”文孝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石桌看向童乡约,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瓦婶感觉到气氛尴尬,望着文孝插话道:“我们商量着,给牛粪取个新名字。”

文孝有点恍然地再打量一遍所有人的脸,慢慢地翘起二郎腿来:“为啥,叫牛粪不是挺好的嘛,活着的时候不改,死了还改它干什么?”

一直没发话的史先生吭了声:“我和善学商量着,把他的事迹写出来,贴在旌善亭表彰,来年公举给官府,兴许官府能发放些坊银,为他建孝子坊。”

“我对慈父贤孙、贞女节妇的事没兴趣,这些跟牛粪的名字有啥关系?”文孝撇撇嘴。

“你怎么不叫牛粪呢?”童乡约忍不住呛道。

文孝看看他,撇下的嘴角慢慢扬起来:“我的本名是牛濑,文孝是来书塾上学以后史先生给取的,你善学二字不也是么,你还记得自己原来叫啥吗?”

童乡约别开脑袋,没有吭声。

文孝继续咄咄逼人道:“当了几年乡约,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比你好,”童乡约突然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放高音量,“不就是没当上乡约吗,至于挂念到现在?你看看你,人都废了。”

“我废了?”文孝不甘示弱,压过他的音量,“当初选举投出来的是我,却让你当了乡约,背后不就是钱的事儿吗。我没钱,去赌不就有钱了,等我赢钱,早晚把当年的公平买回来。”

石桌上空好似有许多无形的兵刃正打得热不可分,火星四溅,眼看态势越发得不可收拾,史先生忽然沉沉吸一口气,朗声呵道:“住口!”

一时所有人都静下来,隔了片刻,小莲战战兢兢的哭声从瓦婶的肩膀上传来。

“岂有此理,越说越离谱。”史先生道。

文孝还有许多苦话没能一吐为快,但他无意间摸到自己的口袋,感觉出一个冰凉的硬物,于是他的心立刻安静下来。

祠堂失火的头天夜里,他从县里赌钱回来,身上输得分文不剩,路过童乡约家的外墙时,他摸了摸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想法。

人就是这样,一旦起心动念,就离行动不远了。文孝脱下上衣罩在头上,两根袖管绕到下颚打个结,确认绑紧了,他一蹬腿,利索地翻身上墙,无声地跃进童乡约家的院里。

他们一家都入睡了,院子里安安静静。文孝摸索着进中厅,在桌上的篓子里捡了几块散碎零钱,再往别处探,将一个长命锁揣进口袋。别的没什么好拿,他正要闪进内厅,脚下突然踹到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一下子动起来。

是童乡约家的黄狗。

惊醒的黄狗不可理喻地吠起来,文孝不知如何是好,心说一不做二不休,抬腿又狠狠踹了黄狗一脚。黄狗被踹飞出去,躲在椅子的四条腿下,不敢再靠近,吠声却越来越大。文孝慌乱中瞥见某扇窗户里亮了一盏灯,人的影子投映在窗纸上,正在穿衣服。

文孝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便往正门跑,拔了门闩,一个黑影突然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像道闪电似的,从他脚边儿划过,窜出大门,飞快地逃跑了。文孝也抓紧逃跑,漆黑的夜色中,只能听见越来越远的狗吠,和自己粗声的喘息。

直到跑回家里,他解下包在头上的衣服,对灯打量自己这一夜的收获,才后知后觉地恐惧起来。“这是他们家欠我的。”他对自己说。

隔天下午,文孝想去县里的当铺把长命锁兑成钱,可走到半途改了主意,折返时他路过田埂,正巧看到童乡约家的黄狗伏在路边,奄怏怏地望着自己。

四下无人,文孝走上去,用鞋尖戳它的身体,道:“你再叫呀,你不是能叫吗。”

黄狗翻身想要躲,四只爪子在空中刨,却站不起来。文孝补了一脚,让它在土里打了个滚,道:“让你叫。”

黄狗发出无力的呜咽,舔舔鼻子,又蹬蹬爪子。文孝看着它,心里再次生出一个想法。

他在院子里忙活了好久,等到傍晚牛粪回来,黄狗已经变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牛粪进门闻到香味,兴冲冲地入了厨房,端着碗站在锅边,等文孝帮他盛汤。

文孝揭开锅盖,余光瞥见牛粪开心的笑容,心里也觉得释怀。他忽然想起揣在口袋里的长命锁,便向牛粪道:“等会儿吃过了饭,去替舅舅办一件事情。”

牛粪盯着锅里,连连点头。

文孝接着说:“去替我将一样东西交给童小莲,就说是你捡到的,旁的什么也不要说。”

盛好了汤的碗递到牛粪手里,他应声说好,可偶然一扭脸,瞥见灶台边上一滩带血的毛皮,猛的将碗一摔,嚎啕大哭起来。

文孝心想是血吓到了他,便提着苕帚去扫土盖血,可没留神碰到毛皮,一颗狰狞的狗头从下面咕噜噜滚出来,正巧滚到牛粪脚边。

牛粪抓狂地跳起来,夺路撞出大门,一溜烟跑不见了。

文孝想了想,没追出去,回身给自己盛了一碗肉汤。

5.

小莲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趴在瓦婶肩头一下一下地抽噎。瓦婶勉强露出笑容,向史先生道:“接着说名字的事儿吧。”

史先生的脾气也恢复了,他点点头,向瓦婶道:“听说你很照顾牛粪,常给他东西吃,感情很好吧。”

瓦婶垂下眸子,哀伤地点头:“做邻居,照顾是应该的。”

“你说些他的事吧。”史先生道。

瓦婶沉吟片刻,说:“牛粪虽然表面和大衡差不多大,内里却是个小孩子,心肠简单,又老实,别人做事只要有他能帮上忙的,他都肯做。”

“温良者,仁之本也。”史先生禁不住感叹。

小莲再次入睡了,瓦婶紧紧抱着她的身体,用自己替她挡风,然后道:“牛粪娘死的早,他一定很想念她,要不是命运不济,他该是个天生孝子。”

文孝用鼻息发出轻蔑的笑声。

瓦婶想起自己还是个半大闺女的时候,常看到住在隔壁的姐姐以泪洗面。她听说姐姐从前嫁给人家当妾,不知身子有什么毛病,生下个傻子,就被休了回来。乡里人登门探望,看过孩子的模样都啧啧称奇,回去以后就传起了各样的风言风语。

那些诡奇又刻薄的流言,瓦婶听过不少,也跟着传过不少,甚至有段时间成了她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她没想太多,嚼舌根子是女人的本能,无可厚非。可紧接着,姐姐就踩着棺材板上吊了,连句遗言也没留下。那时的乡约是另一个人,他把姐姐的死定义为忠烈,在乡里大为表彰,灵牌入祠堂,享祭祀。

可瓦婶知道她的死因并非高尚的气节,而是耻辱和不堪,她悉知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份儿,可又能怎么赎清。

瓦婶自觉愧对牛粪,才特别关照他,妄图以吃穿用度来弥补年少时一时嘴快惹下的祸。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动害死他的念头。

都怪他自己不好,不该那时出现在砖窑,撞破了她罪该万死的秘密。

从砖窑回来,瓦婶就一直在想着,不能让他活了,他活着自己就没法儿活了。虽然大衡说要娶她,可他们之间相差的年岁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怕别人笑话,怕别人的指戳,她不想像许多年前的姐姐似的,被风言风语给逼死。

她挣扎犹豫了许久,最后到厨房熬了一锅红豆粥,掺了半包耗子药。日头偏西,她端着盛满粥的饭盆挪到门口,牛粪还没回来,他应该是听大衡的话,到林子里去找狗了,瓦婶就坐在门口等他。

她从前时常这样,坐在门口等玩耍够了的牛粪回家,给他煮几个鸡蛋或炸几条黄鱼。所以这一回,他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喝下这碗粥,在腹痛中带着她的秘密永远离世。

那么这项罪恶,又要如何才能赎清呢?

想到这里,瓦婶后悔了,她抱着饭盆站起来,挪到墙角下的水沟,将温热的粥悉数倾倒在水沟里。煮烂的红豆啪嗒啪嗒砸进泥里,瓦婶的眼泪也啪嗒啪嗒砸进泥里。

一个身影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蹿到她脚边,摇头晃脑。瓦婶擦擦脸,看清是童乡约家的阿吉,牛粪今天就是在找它。

“阿吉,回家去。”瓦婶挥手驱逐它。

阿吉无动于衷,它站在水沟边垂下头去,伸出舌头来舔地上的红豆粥,哗啦哗啦,大半都被它食没了。

“别吃,不能吃。”瓦婶捡了棍子打在它屁股上,才把它赶跑,可它也没跑远,仿佛是站在那儿等瓦婶走了再回来吃。

瓦婶凭空挥舞起棍子,冲它张牙舞爪地喊:“吃了会死的,知道吗。”

6.

忽然起了一阵风,黑云将屋顶上的月亮遮起来了,天井里一片宁静。

“时间不早了。”史先生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上的褶,向瓦婶道,“大家都回去吧,别让孩子染上风寒。”

童乡约从瓦婶怀中接过小莲,后者已经睡熟了,两行干涸的泪痕挂在面颊上,惹人心疼。

一群人移步到门口,童乡约侧立在史先生身边,陪他送客,准备最后再走。瓦婶和大衡接连告了别,一前一后地踏出大门,在沙石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了。童乡约目送他们,恍惚看到大衡的手搭上瓦婶的屁股,又被瓦婶拍开了。两道人影消失在黑夜里,他眨眨眼,想是自己看错了。

文孝在后面跟出来,跟史先生道了别,又侧过头看向童乡约。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模样吊儿郎当的,童乡约不愿看他,就别过头去,不想他竟还凑过身子来,伸手摸了摸怀里小莲的脸蛋。

“睡得真香。”文孝说,然后他收回手,向着瓦婶和大衡远去的方向走了。

童乡约松一口气,低头看看小莲。她上衣的领角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鼓着,露出一段打着结的红绳来,他抱着小莲抖一抖,一块白玉的长命锁就从领口里掉了出来。

他抬眼再往路上望,已经不见人影。

史先生取下门口挂的灯,摇晃的灯影映在他眸子里,似是在平静的水里搅起层层波澜,他说:“功绩有了,孝敬银呢。”

“钱也准备好了。”童乡约低声回应。

史先生吹灭了灯,点头道:“那便齐了。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向知县举荐你。”

“都仰仗先生。”

童乡约想起祠堂失火的前一夜,他已经筹备好了给知县的见面礼和史先生的辛苦钱,那些银子就摆在内厅桌上的盒子里,只等着像许多年前保送他成为乡约一样,保送他顺利前往更光明的官场。可偏偏就是那一夜,家里遭了贼。

不知是什么缘故,那贼人最终没能走进内厅,只偷了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假使那夜他不幸地进入了内厅,就会发现那些码得整整齐齐、数额庞大、来历不明的银子,从而断送童乡约的一生。

童乡约心有余悸,于是隔天夜里他不敢再睡了。当夜幕下沉,他疑神疑鬼地在院子里埋伏着,心想或许贼人不甘失手,今夜还会再来的。

不知埋伏了多久,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黑影沿着院墙爬了下来,跌进花丛里。黑影吃痛地叫了一声,迟缓地爬起来,嘟囔着什么朝小莲的房间去去。童乡约大喝一声,把全家人都吵起来,自己抄了一根木棍朝着贼人扑过去。这贼人出乎意料的毫无还手之力,童乡约轻而易举地将他制服了,拖到有光线的地方一看,果然是牛粪。

他短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支支吾吾地哭着,泪水和涕水淌了满脸,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努力说什么。

“谁让你来的,是你舅舅吗,让你替他偷钱?”童乡约一脚踹在他右眼上,他的颧骨立即红肿起来。

牛粪恐惧极了,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去扯童乡约的裤脚,畏声嗫嚅着:“阿吉,找到了,死了。”

牛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童乡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乎就是一直重复两三个字,一会儿是阿吉,一会儿是小莲,一会儿是对不起。童乡约没什么耐心,他又一脚踹在牛粪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牛粪就顾不上说话了。

各屋子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人声四起,家里的其他人抄着家伙朝院子里赶来了。牛粪瞪眼望着,他被吓到了,翻身蹬腿,连滚带爬地逃离童乡约的掌控。

他慌不择路,躲进了中厅,在桌椅之间磕磕碰碰,撞出一路狼藉。童乡约心头的气又上来,率着家人追击拦截,几番回合,又让他溜进了内厅。

终于叫两人一前一后夹击住了,牛粪退无可退,腿一软又倒下来,童乡约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揪着牛粪的领口补了几拳。牛粪束手无策地承受着,哭嚎声断断续续。

有女眷惊叫着劝阻:“别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童乡约停手,向家里的其他人下令:“去拿条绳子,把他绑起来。”

这一停下,牛粪又开始支支吾吾地说话。

“闭嘴。”童乡约返身横踹出一脚,击在他肩侧。这一脚踹得太重,牛粪当即一个跟头栽过去,脑袋撞在后面的柜子上。

一声闷响。

无数银钱受到震动,从柜中纷纷坠落,劈头盖脸地砸向牛粪仰倒的脸。

“钱,钱。”牛粪含糊又清晰地叫起来。

登时,童乡约的脸色一片煞白。

叫这傻子发现了,他会说出去吗,说出去也无妨,谁会信一个傻子的话。可是,万一呢。

他不敢拿自己的前途作玩笑。

许久,童乡约嗫嚅着双唇,向身边人道:“快,快去把史先生找来。”

当时的许多细节童乡约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史先生来看时,牛粪已经因为头部的剧烈撞击口吐白沫了,女眷们不知所措地守在一旁,不停用手绢替他擦拭。史先生蹲下来,翻了翻牛粪的眼皮,便起身向童乡约道:“再不送医就不行了。”

“可是……”童乡约没有动。

史先生看他目光闪烁,已经了然,背开了旁人,他道:“他看到了?”

“治好了他,毁了我。先生,我……” 童乡约扭扭头,看到牛粪的脸贴在砖地上,嘴角抽搐着,宛如一条搁浅的鱼。

“带他去祠堂。”史先生果断道,“死在你家里,你就撇不清了。”

一路上,童乡约越来越头晕目眩,牛粪的一半重量压在他肩头,仿佛是拼命在把他往地狱深渊里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史先生突然说。

后来祠堂里就着了火。

香炉在供桌上滚动,沿辙洒出一路香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桌布上汇聚、扩散,所有供奉都在这火光中渐渐焦黑、扭曲。史先生又引火点燃了蒲团,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眸子里,好似在平静的水里搅起层层波澜。

牛粪被绑好了扔在那里,一动不动。

童乡约有些怕了,史先生就在他耳边平静地说:“牺牲一个傻子,给咱们乡换一座孝子坊,你算算账。”

童乡约眼望着摇曳的火舌,心念还是觉得有些动摇。

史先生又苦口婆心:“善学,我举荐你需要功绩。”

童乡约怔过神来,便立在那里帮着煽火。

史先生找出牛粪母亲的牌位,塞进牛粪的怀抱,害怕它掉出来,他还顺便紧了紧捆在牛粪身上的绳子。

末了,他站起来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道:

“教化乡民孝悌忠信的美德,这就是你的功绩。”

7.

几天以后,旌善亭发布了榜文,表彰一个陌生名字的人,在大火中舍身救母亲灵牌的孝举。

受这个故事的感化,乡民们自发捐钱修缮了祠堂,新祠堂在十一月后竣工。此时天刚刚冷起来,乡里就热热闹闹筹办了乡饮,并将这个陌生之人的牌位请入祠堂,就摆在他母亲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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