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惊悚小说《隐视角(二)》

门外的女子

当左文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回到租房楼下时,夜已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感到口渴和疲惫,忍不住扶着一棵茶花树,大口喘气。他站在楼下,仰望他房间的窗户。窗户开着,里面一片黑暗,他猜测小豆子或许已经安睡了。从今天上午收到那一叠神秘照片起,他已意识到他所有行踪以及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或许都被人监控了。他甚至怀疑这个监控他的人就是那黑衣女子。一想到这些,他心底泛出一股寒意。他渐渐觉得,那女子就像幽灵一般,一旦一不小心看见了她,就很难摆脱了。到现在为止,他开始害怕一切复杂的空间结构了——房间、楼道、转角处、电梯、镜子等等。他幻想自己仰躺在一片荒漠中,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或者飘着在天空深处,连一丝白云都没有。只有在这样单调而空旷的场景中,他才会感到平静和安适。此刻,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到他那狭小而阴暗的租房里。他迷惘地站在那颗山茶花树下,心底涌出一股即刻逃离月亮城回到故乡的冲动。他深思了一会儿,决定再逗留一天,因为他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完成许多事情,譬如向宫医生请假,将小豆子安顿在朋友家……当这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便会回到乡下,也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这几年来,他对故乡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因为想到了故乡,他的心渐渐变得苦涩了起来,恐惧和不安反倒因此淡化了。他推开生锈的铁门,决定回到租房里。他沿着楼梯往上爬,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就仿佛他身后拖着一个大铁球一般。抵达三楼之后,他发现楼道里的灯是亮着的,但依然让他感到很阴暗。他的房间就在尽头处,他故意咳嗽了几声,而后故作镇静地呼喊小豆子开门。好久之后,也没人回应,四周依然是一片寂静,仿佛小豆子和邻居们都已睡着。他甚至隐约听见了他细微而死寂的鼾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跑过楼道,叮叮咚咚地冲到自己房门前。用颤抖的手将钥匙塞进锁孔里,由于过于紧张,他连转动钥匙的方向都弄反了。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好久之后,咔擦一声,门终于被拧开了。他慌忙闪进去,使劲把门扣上,反锁好之后,他将公文包仍在一边,疲惫而沉重的身子瘫倒在了沙发上。他终于了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无比舒适和温暖。在这初春的夜里,寒气尚未完全褪尽,偶尔从某个角落里会窜出一股冷风,让他为之哆嗦。

周围越来越安静,他困意十足。依稀在迷糊之间,他隐约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模糊而悠远,就仿佛有一位陌生的客人正走向他紧闭的房门。他心里猛然一震,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一股冷风吹过,他耳朵再次捕捉到了那越来越明显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那脚步声多少显得有些刺耳,仿佛来人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被别人听见。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了死寂。他满脸冷汗,带着恐怖和不安,从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慢慢挪到门边,不敢触碰出任何声响。这会儿,他的心已跳到嗓子眼了,仿佛是出于好奇或是对恐惧的抗拒,他将右眼移向猫眼,向门外望去。依稀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一个黑衣女子正侧脸站在门边,仿佛在静静守候猎物一般……

他拖着因恐惧而僵直的身体慢慢向后退去,大脑里一片混沌。他又退回到了沙发边上,紧紧盯着大门,情不自禁地幻想那黑衣女子会突然破门而入,闪到他跟前。他身体有些疲软,只好紧紧倚在沙发的一侧。他实在没有想到,那黑衣女子竟直接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问题在于她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呢?他情不自禁地回忆他今天下午所经历的一切,就在四个小时之前,宫医生告诉他有个因失恋而深陷抑郁情绪的女病人需要他治疗,而根据宫医生给的地址,他找到了病人的住所,并发现该病人就是他在列车上遇见的黑衣女子。出于恐惧,他当时在对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便悄然离开了,可现在这女子却出现在了她门口,就仿佛她跟踪他回到了这里。他不知道这个可怕的黑衣女子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出现在他家门口,而他只是一个实习的具物医生,交际圈很窄,生活琐碎又拮据,从没有过仇家。他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可被利用的价值点,就像路边的杂草一样,很少会被行人关注到。

他越想越迷惑,甚至隐隐觉得门外那黑衣女子知道他此刻的感受——知道他此刻正靠在沙发边上望着那一扇阴暗的房门瑟瑟发抖。“我要冷静……冷静……冷静……”他小声嘀咕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也许她并不是要伤害我呢,也许她即便要伤害我,至少也不会冒然闯进屋子里,毕竟她只是一个女子,手头又没什么工具,因此她很难撬开这扇看似稀薄的木门……也许……她要等到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才会袭击我呢……可她是个杀手呢……到底是不是呢……”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在安慰中使自己感到恐惧。他甚至想鼓起勇气,打开房门请她进来坐坐——或许她真的只是个抑郁症患者。

他想了很多,蓦然发现四周越来越安静了,门外的走道上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他猜想,那女子或许已经走了呢,可如果她真的走了,他至少应该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或许他太过于紧张以致于忽略了脚步声,那么她到底走没走呢?他对这个飘忽不定的事实愈发迷惑了,迷惑得让他忍不住再次悄悄走到门边,将右眼移到猫眼上,向外窥探。猛然间,那黑衣女子突然侧过脸来,望着猫眼狞笑,就仿佛在望着门里瑟瑟发抖的左文一般。他捂着嘴,又退到了沙发边上。

此刻,他想起了小豆子——他或许已在卧室睡着了。想到小豆子之后,他内心的恐惧感稍稍减弱,毕竟他似乎多了一个同伴,即便这个同伴似乎还很幼稚,但另一方面,他却愈发担忧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小豆子。他滑动脚步,悄然来到了卧室里。由于不敢开灯,他在微微隆起的被子里轻轻摸索了很久,才发现被子里并没有人。借着从窗外涌进来的半透明的月光,他仔细扫视了卧室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小豆子。

他悄然走出卧室,来到了狭小的客厅里,依然没有发现小豆子的身影。他去哪里了呢,他愈发迷惑了,这孩子虽然有点野性,但几乎没有深夜未归的情形。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客厅的房门,发现那黑衣女子的身影似乎穿透木门映了进来,就仿佛她此刻正在房间里面一般。他脊背发凉,内心深处越来越恐惧了。他满脸冷汗地在墙边摸索到了一根木棒,紧紧握在了手里。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已是深夜了,四周一片死寂,他已感觉不到那女子的气息了,就仿佛她又消隐了一般。他依然紧紧靠着沙发,在一番过度紧张之后,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疲惫和困意也乘机来袭。他因此眯了过去。他竟然做了一个短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沙滩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阳光有些粘稠,不断滴落在他光索索的身体上,渐渐堆积起来,将他掩埋,几乎让他窒息……猛然间,他身体一摇,又惊醒了过来,手里的木杆却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

他在惊恐中再次向门边望去,几乎不用通过猫眼确认,他便断定那女子还守在门边,因为他已开始熟悉从她身体散出的那种死寂而妖异的气息了。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感到无比绝望。他微微叹息一声,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木棒,索性坐在了沙发上。他本想明天就离开月亮城,但现在看来,他似乎没有机会了。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仿佛感知到了自己的命运,渐渐意识到与其在恐惧中挣扎,不如让自己平静下来,毕竟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清白之人,没有什么值得他恐惧。在这种心理作用下,他几乎已不再关注守在门边的那个黑衣女子了。

当晨曦来临,窗外微明时,他又听到了一阵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而这脚步声他格外熟悉,因为这是小豆子的脚步声。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里,他总在阅读中被这种脚步声惊扰。当他意识到小豆子或许此刻就在门外的走道上之后,他心一下绷紧了。他猛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提着棍子走到门边,准备打开门与黑衣女子搏斗,可就在这当头,小豆子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与此同时从门外传来了他稚嫩而浑厚的声音。

“你是谁?”小豆子问。

好久之后,也没有人回应。

这会儿,左文依稀听到了幽微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他猜测,这一定是小豆子吃薯片的声音。

“你是谁?”小豆子停止了咀嚼,又问道。

通过猫眼,他发现那黑衣女子此刻已背对着房门,面向正在吃薯片的小豆子。左文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准备快速打开房门,一棍子敲在黑衣女子后脑勺上。可就在这当头黑衣女子却发话了。

“我是个病人,我在等一个医生!”她的声音格外冷漠。

“很晚了,他已经睡觉了,你不要打扰他!”小豆子说。突然,他手一松,手上的薯片掉地板上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上去似乎很生气,眼珠竟微微泛红。

“好的,不过我还会来找她的。”好久之后,那黑衣女子说道,慢慢走向小豆子,绕开他身体,叮叮咚咚地下楼了。女子下楼之后,小豆子又捡起了那一袋薯片,来到门边,右手猛捶大门,直呼左文的姓名。左文打开门,一把将他拉了进来,又赶紧将门扣上,质问道:“你去哪里了,可把我担心死了。”

“我去找你了。”小豆子瞪了他一眼。

“你去哪里找我了?”

这会儿,小豆子已歪在了沙发上。

“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了,但你不在!”他又瞪了左文一眼,眼里满是怨气。

他蹲在他跟前,一手扶住他结实的肩膀,严肃地对他说:“谢谢你关心我,你已经长大了,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不要意外!”

“什么事?”他停止了咀嚼。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离开你了!”

“为什么?”

“我要离开月亮城!”

“那我怎么办?”

“我会把你托付给我的一个朋友,他比我更好。”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但不要对我有所期待,因为我很快会忘了你,毕竟我不是你爸爸。”

“好的,我明白!”他声音突然嘶哑了很多。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小豆子那一张倔强的脸亮亮的,如同山涧里的幽泉一般。

(六)离城

左文已经没有时间睡觉了。他把小豆子安顿在床上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行李箱很小,装不了多少东西。他把这几年关于具物视角的研究资料仔细整理了一番,大概有两本字典那么厚。他仔细擦拭掉上面的细尘,将它们搁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在这之上,是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以及几件衣物。这几年工作虽忙碌,但他并没有存下多少积蓄,毕竟在这动荡而又慌乱的年代,有一个谋生的职业已是奢求了。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天已经完全亮了,四周又开始喧嚣起来。这会儿,小豆子还没睡醒。他本想叫醒他,然后带他去见他的朋友——也就是他准备将小豆子托付给他的那个人——但小豆子实在睡得太香了。鼾声缓缓起伏着,连窗帘也随之摆动。他索性坐在椅子上,等他醒来。恍然间,一抹春风吹了进来,依稀带着茉莉花的芬芳,撩起了窗帘。他望着窗外那微光,心里一阵倦意,竟仰躺在椅子上沉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香。等他醒来时,似乎已是正午了,窗外人声嘈杂。他看了看手表,叫了两声小豆子,却没人应他。他猛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拖着行李向外走去,却发现小豆子正斜坐在走道尽头的窗楞上——他一边嚼着薯片,一边望着外面发呆。

“我们走了,带你去见一位姐姐!”他温和地说道。

他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迷惘地问:“不是妈妈吗?”

“她还很年轻。”左文白了他一眼,希望他快点从窗愣上跳下来,乖乖跟在他后面。

“他漂亮吗?”

“你见了就知道了。”他耐心地答道。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到窗愣边,试图把他抱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抱不动他。

“走开,我自己下来!”他吼道,几乎要将他推倒。他猛地跳了下来,仿佛把自己砸在了地板上,声音很响,以至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了邻居尖锐的吼叫。

当左文带着小豆子来到诊所门前时。他本想让小豆子在门口等他,但他倔强地跟在了他后面。“我昨晚都来过了,我现在进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难道你还会担心我把你工作弄丢吗?”小豆子在后面振振有词地说道。“我把这里砸了,你也不应该介意!”他又吼道。

左文没有回答他。他发现今天的诊所特别安静。好久之后,他找到了护士小薇。小薇惊讶地望着他身后那位强壮的男孩,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是我儿子!”他向她解释道。

“你有儿子了?”她嘴巴张得更大了。

“严格地说,他是我收养的孤儿,但现在我感觉他就是我儿子了。”他又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小豆子。小豆子撇着嘴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哦,他看着好……好……健康哈!”

“其他医生呢?”安静而阴暗的走道让左文心里泛起一股凉意。他感觉这整栋楼里似乎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们都回家了。”小薇说。

“回家了?”

“是的,上午开完会就都回家了,诊所可能要关闭一段时间。”小薇吃惊地望着他,仿佛对他不知道这个信息而感到惊讶。

“为什么要关闭一段时间?”他追问道。

“有个实习医生被杀害了。”她用嘶哑而沉重的语气说道。

“被杀害了,谁被杀害了?”

“就是坐在你旁边的徐阳……他昨天没来上班是有原因的。”她眯着眼睛,仿佛在沉思什么。

“他到底怎么了?”

“他在租房里被人挖掉了心脏,今天早上,他女朋友才发现他的尸体。为了这事,上午当局已经派人到诊所来侦查他工作的场所了,期望发现一些能追踪到凶手的痕迹。”小薇说。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依稀记得他前天出诊时遇见的女病人的弟弟也被人挖掉了心脏,并且据他姐姐说,他也是一名具物医生。很显然,这种相同形式的死亡事件似乎并不是偶然的。

“你上午为什么没来呢?”小薇问,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望了她一眼。好久之后,他无比真诚地说道:“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你已经注意到我的行李箱了。”

“哦?”她感到有些意外。

“为什么呢?难道你发现了什么?”她问道。问完之后,又赶紧捂住嘴,仿佛说漏了什么一般。

左文安静地注视着她,良久,他带着恳求地目光说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感觉很累而已,就仿佛这座城市已容不下我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她愈发诧异了。

他低下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叠钞票,塞到她手里,而后说道:“你是我在这座城市里遇到的唯一朋友,这些钱是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我离开这座城市之后,你能帮我照顾他一下吗?他吃得很多,并且似乎越来越多了……”他说着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小豆子。

“啊?”女护士再次张开了大嘴。

“求你了,他很快就会长大,很快就能够独立生存了。”他补充道。

“可是……”她仿佛在犹豫,但似乎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她站定在那里,脸色泛红。好久之后,她反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把他带在身边呢?”说完,她又把钱塞回到了左文手里——很明显,她因为各种原因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也很想把他带在我身边,可我不会养孩子,我害怕我会将他养成一头怪物,现在似乎已有这种征兆了。”他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而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一个女孩儿,又是个护士,既耐心又温柔,你能教化他……”他一边说,一边又将那一叠钞票塞进她手里。可就在这当头,他耳根里一阵温热,依稀听见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他转过身去,发现小豆子不知何时已将他那硕大的脑袋凑到了他嘴边,仿佛在探听他与护士之间的悄悄话。

小豆子把头缩了回去,泛红的眼珠瞪着他俩,脸庞鼓鼓的。好久之后,他大吼一声,使劲将薯片摔在了地上。“我走,你以为我需要你照顾吗?你以为我需要你保护吗?你以为是我在拖累你吗?谁保护谁,谁照顾谁都还说不定呢……”小豆子说完,便走到窗户边上,暴躁地砸碎了窗玻璃,翻了出去。左文赶紧冲了过去,却发现窗外已没有了他的踪影。这会儿,天空又晦暗了很多,仿佛春雨又要来了。他拖着行李箱,一句话也不说,叮叮咚咚跑下楼梯,离开了诊所——他决定去找小豆子,因为他突然觉得很愧疚,至少,他要给他一个解释……他甚至想,他也许可以把他带在身边,即便这可能会把年少的他拖入某种未知的危险境地。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里去寻找他那强壮而又倔强的“儿子”,但却没有一丝线索。下午时分,晦暗的天空下起了细雨,雾气渐渐升腾起来,街道、人影、房屋变得越来越黯淡。由于昨晚没有睡觉,他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仿佛正渐渐陷入地层中一般。细雨浇在他额头上,冰凉冰凉的,竟让他感到放松。他带上了破旧的黑色圆帽,坐在路边的石椅上,陷入了沉思中。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还要去寻找他,他本就是个野孩子,在认识他之前便是如此。一定是道德感在起作用……他反思道,并因此对这个结论产生了抗拒。“我是善良的,可善良又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道,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我追问中。“也许我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去寻找他,仅仅是因为我曾使他安顿于某种环境中,而现在我依然想使他安顿于某种环境中,可事实上,他已经长大了……”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让他原本充满愧疚的心好受了很多。

他突然不再那么急匆匆了。他站了起来,拖着行李,走向茫茫细雨中。他准备抛弃一切离开月亮城了,就像他曾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一样,他又要孤身一人离去,似乎同样是在阴雨连绵的春天的某个早上。

当他抵达出城站口时,他全身几乎已被淋透了。车站冷冷清清的,四周一片安静,买票的窗口除了售票员之外就没有人了。旁边有一排蓝色的塑料椅子,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神情略显焦作的旅客。他狼狈地来到售票窗口,向列车员询问:“请问今天到槐花镇的车票还有吗?”售票员昏昏欲睡,没有理他,他只好又问了一遍。对方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反问道:“你为什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呢?”

“那就是有了?”

“显然没有,难道你不知道现在这座城市戒严了吗?所有通向外面的列车都停运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无数次了。”长着细碎胡须的列车员吼道。

“什么?可我前天才出城的呀!”左文有些迷糊了。

“戒严是从昨天开始的,回去吧,暂时别想离开这里了。”列车员劝道,语气突然温和了很多。

他感到有些失落,拖着行李,走出了车站,不知该抵达何处。外面雨越来越大了,哗啦啦的,仿佛阵雨一般。他又试图回到车站里面,却被保安挡在了外面。保安告诉他车站马上就要关门了,任何人不得在里面逗留。这会儿,天空越来越晦暗,仿佛夜晚即将来临。他在车站大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感受到了强烈的倦意。他仰起头,一串晶莹的水珠从石柱子上滑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就像一只只蠕动的幼虫。他叹息一声,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在他即将逃离月亮城时,月亮城就戒严了,就仿佛这戒严恰好是针对他一人一般。他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我又不是罪犯?仅仅是因为感到有人要杀我,我就要离开这里吗?并且只是我“感到”而已,也许只是我多虑了,因为谁会费那么大的劲来杀一个毫无价值的路人呢;即便有人要杀我,我为什么不去报警呢……”就在这当头,他被一阵喧嚣声打断了。

三五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完形教派的警卫正跌跌撞撞向这边走来。他们仿佛喝了酒一般,姿态张扬,说话声音慵懒而洪亮。“这鬼天气,又下雨了,到哪里去抓那些逃犯呢……”其中一个人抱怨道。“你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如果真的存在逃犯,我们自然会找到他们,甚至都不用我们费力去想如何找到他们;如果不存在逃犯,我们永远也不会找到他们……”另外一个警卫答道。

雨越来越大了,哗啦啦的,如同倾泻一般。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了。左文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向他们走去。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向他们说道:“有人要害我,你们能帮帮我吗?”令他感到意外地是,也许是因为雨声太过于嘈杂,也是因为他们身体的酒精还没有挥发干净,他们竟没有听见他的恳求。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这些警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敏锐和暴戾。“有人要害我,你们能帮帮我吗?”他仿佛不甘心,略微提高音量,又试探性地吼了一声。他们狂笑着,消失在了转角处,始终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刚才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提着行李箱,追了上去。在拐角处,有一个地下通道,里面很阴暗,已看不到之前那几个警卫了。他犹豫了一下,沿着阶梯走了下去。这条通道漫长而阴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他听着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心渐渐不安了起来。后来,当前面尽头处的光线开始显现出来时,他喘着气,情不自禁开始奔跑。好久之后,他终于抵达外面了。他面前是一个小广场,他望着这广场,突然感到无比熟悉。好久之后,他才意识都他曾抵达过这里。他依稀记得,在广场的一边,有一个废弃的教堂大。那个地方已不被作为信徒们祷告的场所了,而被改成了一个剧院,叫做失落剧院。但后来,连这剧院也倒闭了,这里便成为了不具有固定属性的场所。左文记得,有好几次,许多具物医生在这里举行过研讨会,主要是分享关于具物视角的一些最新研究成果,左文也参加过几次这样的研讨会,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听其他医生讲述他们的治疗经验以及升华出来的理论体系。

他冒着细雨,来到了剧院的门口。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剧院竟然似乎就在出城车站的背面。这会儿雨小了很多。他依稀听见从剧院里传来了歌声,那应该是许多人合唱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他走了进去。在这有些幽暗的剧场里,他看见一群小孩儿正在下面的圆台上唱歌,围绕着他们,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成年人。或许这些小孩子正要参加合唱比赛呢,因此他们需要在比赛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练习一下——左文这样猜测着。

他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将行李箱搁在一边,细细聆听孩童们如同天籁般的歌声。由于太过于疲惫,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昏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死,连个残梦也没有经历。当他醒来时,仿佛已是傍晚了,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剧院了,整个剧院里空荡荡的,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额头生疼,如同宿醉醒来一般。他站起身来,找到了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这里,可就在这当头,他听到一个声音叫道:“医生,请留步!”他迷惘地转过身去,在冷风撩起剧场晦暗窗帘的那一刹那,借着从外面溢进来的微光,他依稀看见下面的圆台上站着一个黑衣女子。他本想快速逃开,但实在太过于疲惫,就仿佛他身体里灌满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让他感到无比沉重。

雨夜

左文苦笑了一下,索性站在原地。那女子沿着那漫长的阶梯走了上来,不快不慢地,似乎并不害怕他突然跑掉。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得面对她,与其生活在不安和恐慌中,不如与她正面对决一次。

“你是谁?”他假装不认识她。

“你这么快就忘了我了啊!”女子仿佛有些诧异。

“光线太暗,我还来不及看清你面孔呢!”

“那你就仔细看看!”这会儿,她已走到了他跟前。

“天啊,竟然是你!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你!”他眼里满是兴奋。

“那天,你匆忙跳下火车之后,由于你没给我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找你,可我并没有放弃,我一直找你,找得我好辛苦呵!”她那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

左文望着她,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可现在,你不就找到我了吗?”他张开手,仿佛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她仿佛领会了他的意思,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她的手冰冷,即便隔着衣服,他都感到冰凉无比。

“你那天说你喜欢我,这是真的吗?”女子问道,有些迷惘地望着他。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沉沦呢!”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可你这是要去哪里呢?”黑衣女子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的行李箱说道。

“我要回家,可列车站已经关门了!”他淡定地说道。

“列车站也会关门?”

“是啊,你说好不好笑!”

“辛亏它关门了,否则我们就难以见面了,你说是吧!”女子望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给出肯定回答。

“那当然!”

“你今晚能去我家吗?”末了,女子问。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啊?”他想了一秒钟,提示道。

“不快,我说不快就不快!”她的语气突然冷淡了很多,竟让他脊背发凉。

“啊哈……”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要不,我先把行李放回家之后,再去你家?”他试探性地说道。

“不好,你要直接去我家,我今晚属于你,你今晚也属于我!”她的语气越来越冰冷了,依稀带着某种让他难以抗拒的力量。

突然,那黑衣女子过来搂住了他的腰。他感到一阵冰凉,渐渐觉得身体似乎不听使唤了,如同被她操纵的僵尸一般,她往前走一步,他也被带动着往前走一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没有挣脱的机会了,额头开始冒冷汗。

他就这样被她搂着腰往前走,外面天已完全黑尽了。这会儿,雨越来越细了,空气反倒清新了很多。女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而在这过程中,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腰。

不一会儿,他随她回到了她那豪华的公寓,也就是6号楼的404房间。那个房间与他在她记忆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明亮的橘黄色吊灯、暗红色的沙发、紫色的窗帘。当他真实出现在这个场景中时,这些物件让他觉得有些刺眼。此刻,他觉得他当初的判断是对的:这个女子是一个杀手,并且冰箱里曾装有被她杀死的人的残肢。此刻,她的手还放在他腰上,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而她似乎已感觉到了。

突然,女子松开了手。他还是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房屋里的一切出神,都不知道找个地方坐下。在脑海里,他开始极力构思如何逃离这里。

“你在想啥呢,快坐下!”她温柔地说道。

他坐在了沙发上,向窗户边望去,外面的雨似乎又大了起来,密集的细雨飘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声响。他幻想着猛然跳起来——就像上午小豆子一样——跑到窗户边上,砸碎玻璃,然后跳下去。但转念,他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因为他似乎不可能徒手砸碎窗玻璃,而从四楼跳下去多半非死即伤,可小豆子上午又是如何做到的呢?他越想越迷惑了。现在他开始无比怀念这个少年了,在这阴雨连绵的夜晚,他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不受雨淋,不受风吹……

不知何时,那黑衣女子已坐在他对面,用近乎痴迷的眼神望着他。良久,她说道:“你全身都淋湿了,要不要把衣服脱了?”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苦笑着说道:“啊,是哈!不过似乎已快干了呢!”

“你还是脱了吧,免得着凉!”黑衣女子说道。

他站起来,将帽子脱了下来,搁在沙发的一角,同时象征性地将外套脱了。

脱完衣服之后,他又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空气渐渐冷静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良久,那黑衣女子又问道:“你饿了吗?”

“有一点呢。”

“我也是,那我们先吃点东西?”

“好啊!”他努力调起自己的情绪。

“等我几分钟就好!”黑衣女子朝他笑了笑,转身去了厨房。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望着大概三米之外的门把手,幻想着打开门冲出去,但万一没有冲出去,他至少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而他需要提前把这个借口想好。他站了起来,假意与她对话,同时向门边走去。“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提高声音问道。

他依稀听到了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响,仿佛她正在切什么东西一般。

“我呀,不告诉你!”她直接回绝道。

“难道你是某个身份尊贵的名人?”他开玩笑说道。

“哈哈哈……你可以这么理解!”女子回答道。

“那你能告诉你是做什么的吗?”她又追问道。这会儿,他已拿起行李,走到了门边。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她突然说道。他猛然转过身去,发现她正站在厨房门口望着自己。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又平静了下来。

“你提着行李箱干什么?”

“我有点冷,我得找一件外套穿上!”说着,他便打开行李箱,在里面倒腾。

“不要再骗我了!”女子突然厉声说道。

“啊!”他身子一紧,不安地站定在了那里,刚刚拿起外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你想离开这里,为什么?”黑衣女子直接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好吧!我向你坦白!”他发出一声叹息说道。

“坦白什么?”女子严厉地望着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在我进屋的那一刻,我就已意识到你是有夫之妇。”

“哦,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那衣架上挂着一件男人的外套!”他指着角落里的衣架说道。

“我猜测那是你丈夫的衣服,如果不是你丈夫的,也有可能是你男朋友的,不然你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一件男人的衣服呢?因此,我不安地询问你的姓名、职业,甚至还想问你的年龄,因为我害怕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突然冲进来,给我一顿暴揍……”还没等他说完,那女子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傻瓜,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会给你一顿暴揍!”那女子走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依然冰凉刺骨。

“快把行李箱放下,乖乖跟我吃饭去!”她说。

他情不自禁地放下了行李箱,跟着她来到了餐厅里。

“可……我……还是想向你确认,你真的是单身吗?”他跟在她后面,倔强地问道。

“真是个单纯的小伙子!”她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一直都是单身!”她非常肯定地补充道。

这会儿,他已被她拉到了饭桌上。饭桌摆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如果不是下雨天,这里倒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冷风呜呜地刮着,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到玻璃床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他宁静而又不安。

晚餐简单而丰盛,有红烧肉,有蔬菜,还有肉汤,还有烙饼、米饭以及红酒。他并没有食欲,只象征性地吃了点米饭和蔬菜,连红酒也没有喝一口,因为那如同血液般的深红色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你为什么不吃肉呢?”女子盯着他,问道。

“我不怎么饿,感觉有点腻……”

“什么,你说我做的红烧肉很腻?”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他不安地解释道。

“那你就吃一口啊!”女子说。

“可……”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恶心。

“吃一口!”女子再次说道。

“好的……好的……”见推脱不过,他只好夹了一块瘦肉,放在了碗里,似乎并没有准备吃。

“快吃!”她目光又变得严厉了。

他只好把那片肉放进了嘴里。

“快嚼!”

“好滑呀,它直接滑到肚子里去了!”他生吞了那块肉,并没有咀嚼。

“我突然觉得我像个呆板的机器人一样,被你一步一步地指挥着!”他望着她笑了笑,希望对方的注意力能从红烧肉上移开。

“哈哈哈……”女子又笑了起来。

“我好紧张啊!从没有在女孩子家一夜不归,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有些狐媚地望着他。

“我需要吃点药吗?”他坏笑着问。

“额,难道你未老先衰?”女子似乎知道他在开玩笑,眼神越来越魅惑了,如同绽开的桃花。

“我怕待会儿伺候不周,你以后就不理我了怎么办?”他故作担忧地说道。

“呵呵哈哈呵呵呵……”女子望着他,笑得很开心。

“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要向你确认!”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散了,语气又变得冰冷无比。

“啊,好严肃哈!”他有些尴尬地回应道。

“算了,先喝点酒吧!”说完,她又抿了一口酒,原本苍白的脸上竟泛过一丝红晕,仿佛她已有醉意。

“你也喝一点吧!”

左文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只是恰好沾湿了嘴唇而已。

“我始终记得你向我表白时的情形,那会儿,你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紧张不得了,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也像一头发情的野兽……”

“那是我人生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失态的事情!我那会儿完全被你那冷艳的气质迷住了。”左文说。

“现在呢?”女子追问道。

“现在,我感受到了你的另一面。”

“哪一面?”

“温暖的一面!”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不然我怎么会跟你回来呢?”他反问道,用近乎痴迷的眼光盯着她。

“可你真的了解我吗?”她望着他笑了笑,仿佛在考验他一般。

“怎么?难道你有啥小秘密?”他把头凑向前,死死盯着她,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

“没有呢……就是……也许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譬如我的牙齿就没有你看上去那么整齐……”黑衣女子试探性地说道。

“我不在乎!”还没等他说完,他便打断了她,低下头抿了一口红酒,之后继续用纯情的目光望着黑衣女子。

“你真的不在乎?”黑衣女子显得有些错愕。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语气是那么坚定。

还没等他说完,黑衣女子将手指伸进了嘴里,而后将上面那一排假牙取了下来。左文心里怔了一下,目光大概呆滞了半秒钟。他没想到她整个上排牙齿都是假牙。当她取掉假牙后,她的上嘴唇微微陷了进去,整个面部仿佛塌陷了一般。

他依然用近乎纯情的目光盯着她,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丝嫌恶的神色。女子原本坐在他对面的,这会儿,她端着酒杯,扭动着身子,绕过桌子,向他走来。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左文转过身去,心里砰砰地跳着。女子将冰冷手伸到了他的后劲上,他身体禁不住颤抖着。他想扭转这种被动局面,于是,他一边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女子的腰上,一边不经意地将对方的手从自己后颈处轻轻抚开。

“如果我没有头发,你还会爱我吗?”女子突然将嘴凑到他耳边,嘘气般地呢喃道。

“会……当然会……我爱的是你的气质……”左文答道,开始不安了。

说完,黑衣女子轻轻推开他的胸膛,魅惑地望着他,而后将手伸到额头上,轻轻往上一掀,便将整个头皮以及覆盖在上面的头发都掀下来了。突然间,眼前这个原本冷艳秀气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秃头。左文呆滞在那里,原本纯情的目光渐渐变得迷惘了起来。

“怎么?你开始讨厌我了?”女子抿了一口酒,用冰冷的语气说道。

被她这么一问,他恍然回过神来,满脸笑意地说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神情又情不自禁地呆滞了起来。突然间,他感到格外口渴,便不自觉地往嘴里灌了一口红酒,而此刻,他真的需要酒来麻痹自己的意识。

“我希望爱我的人一定是爱我的灵魂,而我与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我拥有独立的人格,以及——强大的力量,因此,为了确定你是否真的爱我,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要把我的本来面目呈现给你……”女子无比正经地说道,仿佛在宣誓一般。

左文微微吸了一口气,内心开始不安了起来。他苦笑了一下,充满豪情地说道:“我爱的是你的本质,即便你拥有不堪的外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怕你是个残疾或者侏儒,也同样令我着迷……”

“哈哈哈……”女子笑了起来,声音依稀浑厚了很多,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非常好——把上衣脱了!”她突然说道,用冷静而不可抗拒的语气。

“啊!现在吗?”他支吾着,多少感到有些尴尬。

“对,就是现在!”女子说。

“好!脱就脱!”左文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可是我好冷啊……一会儿脱可以吗?”他脱到一半时,突然祈求道。

“好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她毫无避讳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和恐慌。良久,她又说道:“其实,这还不是我的真面目!”

“啊哈……”左文苦笑了一下。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他想起了以往的那些日子,在以往的这个时间点上,他要么在诊所整理研究论文,要么在床上和小豆子贫嘴,而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天气里,他记忆中的那些或安静、或喧嚣的琐碎片段让他感到无比温馨和怀念。他多想回到过去,重新经历那些场景,重新遇到那些或冷或暖的陌生人。

黑衣女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往脸上来回抹了几次。之后,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呈现在左文面前的是一张褶皱而苍老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个枯瘦的老头一般。他惊恐地望着她,愈发感到迷惘和无助了。

“你还爱我吗?”对面那个“怪物”用嘶哑地声音问道。

他望着她的面孔,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却不敢分散注意力。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越来越严厉,慢慢走向他。他感到有些窒息,身体仿佛被锁在了椅子上。好久之后,他低声回应道:“爱……”语气是那样虚弱,如同大病初愈一般。

“那你还爱之前那个我吗?”女子又追问道。

他恍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个陷进,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我不知道……能让我先想想吗……请问卫生间在哪里……我想上厕所……”此刻,他确实很想上厕所。

“在那边!”女子朝客厅的一边指了指。

“好的……”他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但却被女子拦住了。

“现在把衣服脱了!”女子说。

他犹豫了半秒钟,便顺从地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到了沙发上,匆忙向卫生间奔去。他一进入卫生间,便将门反锁住。接着,他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是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便抱着马桶吐了一轮,之后,他清醒了很多。卫生间有一个小窗户,透过窗户,他能看见铁门口的保安——在路灯下,他似乎正试图把一个矮小的黑影拦在铁门外。他把头探出窗外,看见了楼下的草坪和阶梯。这是在四楼,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他多半会被摔死。该如何摆脱这个黑衣女子呢?他想过向那保安呼救,但哗啦啦的春雨肯定会淹没他的呼声,并且他的呼救声多半会被客厅里的黑衣女子最先听见。他仔细在卫生间里搜索了一番,希望能找到绳子、铁丝之类的物件,但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竟然找到了几丝头发和一个小指头。他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就在这当头,透过厕所门板下面的那一丝缝隙,他猛然看到了那黑衣女子的双脚——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厕所门外等他了。

他突然感到有些绝望,自从第一次遇见这个黑衣女子之后,她便如同鬼魅一般在他生活中若隐若现,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惧,而现在他似乎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了。

“你好了吗?”女子突然在门边问道。

“好了……我……马上就出来……”他假装冲了冲厕所,硬着头皮打开门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由于他光着上半身,加上他心里的凉意,他禁不住紧紧抱住胳膊。

“要不我们去卧室吧!”女子提议道。

“好啊!”他无奈地答道。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女子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

“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之前的我?”

“我都喜欢……”他答道,当他回答完之后,他便开始后悔了。

“你怎么能同时喜欢之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呢?之前的我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而现在的我如同一个糟老头一般!”黑衣女子厉声质问道。

“我……”他想解释,但却被她打断了。

“如果你既喜欢之前那个我,又喜欢现在这个我,这意味着,你会喜欢处于这两者之间的每一个我,你得多花心啊,就仿佛你喜欢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就处于之前那个我和现在这个我之间……”黑衣女子音量越来越大了。

“不是这样的……”他望着愤怒的她,愈发不安了。

“算了,这一幕戏该结束了,我早已看穿你内心的一切,我只是在配合你演戏而已,我本想着如果你能演得天衣无缝,我就放过你,可你还是让我抓住了漏洞。”女子望着沙发上身体微微颤抖的左文说道。

“其实我也是个具物医生,当你利用具物视角窥探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时,我也在窥探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并且你只是个实习具物医生而已,怎可能与我匹敌。不过你演得可真好,让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喜欢上了我,竟让我有些舍不得下手。”她又补充道。

照片

当这一切都被拆穿之后,左文叹息一声,反倒松了一口气。他苦笑了一下,重新穿好了上衣和外套,静静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可以比之前表现得更强势一些了。

“我第一次在你意识中看见的那些情景是真实的吗?”他说出了他心中的恐惧与疑惑。

“是真实的!”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个杀手,杀过人,分过尸……”他追问道

“这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杀了四个具物医生了,你即将成为第五个。”女子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做了什么?就如你刚才所说,你自己本身也是个具物医生,为什么还要杀害你的同行呢?”他质问道。

“我除了是一名具物医生之外,还是‘黑匣子’组织里的一名杀手。”

“黑匣子?”左文呢喃道。小时候,他依稀从别人嘴里听说过这个古老的杀手组织,但他以为,当完形教派控制月亮城之后,这个组织应该早已消亡了,如同其他民间传说中的神秘团体一般。据坊间传说,这个组织里的杀手都是没有情感的,且杀人方式怪异狠毒。一想到这些,他内心深处愈发不安和惶恐了。他觉得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有些不甘地望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雨似乎越来越大了,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密集而幽微的声响。春天让他感到苦闷,但雨声却使他感到安适和平静……

“半个月前,组织里发布了猎头命令,而猎头对象就是你们,你们的人头可以在侯爵那里换一袋金子。”

“徐阳也是你杀的吗?”

“不是,他可能是被组织里的其他杀手杀的。”

“你落到我手里,多少会痛快一些,我至少没有折磨猎物的癖好!”这会儿,眼前这女子又戴上了假牙、假发,并重新画了妆,几乎在半分钟之间,她又变回到了之前那冷艳清秀的摸样。他迷惘地望着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进城的列车上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

“你是个具物医生,这意味着你至始至终都知道我内心深处的一切想法,包括我对你的恐惧,以及因恐惧而表现出来的对你的假意的情感?”良久,左文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是的!”

“并且你昨晚就准备杀我了——你几乎在我屋外的楼道里守了一夜。”

“是的,我也知道你在里面恐惧地盯着门框,并没有睡去!”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杀我呢?”

“我本想杀你的,但后来,我发现有个小孩儿一直在背后盯着我——当我发现他之后,他便从走道尽头的窗户上跳下来,走向我,然后让我离开这里,我就离开这里了。”女子说。

“你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他身体里涌动着可怕的力量,关于这一点,作为杀手我的自然能够感受到,所以我只好等到当他彻底离开你之后,我才向你出手。你是我遇到的具物医生中最顽固的一个,我差点就无法杀你了!”女子说,语气冰冷如初。

当他这样说时,他又想起了小豆子,想起了他那倔强的面孔以及时不时展现出来的暴躁行为。他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弱小的孤儿,至少在情感和心智方面是弱小的,但现在,眼前这位杀手却告诉他,他之所以能够多活一天的时间,不过是因为小豆子守候在他身边而已。他到底是谁呢?为何让眼前这个没有同理心的杀手都得回避他?他一直以为都是自己在悉心照顾他,但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情绪、爱好、内心深处的诉求等等。

“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了……”他低声呢喃道,内心正变得越来越平静。

“你准备好了吗?”女子突然问道。

“你这么快就要动手了?”他抬头望了她一眼。

“我在你身上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女子说。

“我当然没有准备好,我这么年轻,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会这么快降临到我身上,可既然我必死无疑,我想知道我为何而死。你刚才说,黑匣子组织发布了猎头命令,专门猎杀具物医生?并且我们的人头还能在侯爵那里换一袋金子,那是侯爵让你们来杀我们的吗?或者,那道命令是来自侯爵吗?”他问道。

“很显然是的!”女子说。

“可他为什么要杀我们呢?”在他印象中,侯爵原本是月亮城里的贵族,而在完形教派统治石头城之前,他甚至可以说是石头城的实际控制者。当整个完形教派的浪潮席卷石头城之后,侯爵对这个教派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甚至有人说,侯爵自己本身就是完形教派的忠实教徒。前些年,侯爵组建了神秘的救赎会,而他自己担任了该会的会长,据说救赎会的主要成员由月亮城的富豪组成。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意义!”她轻蔑地回应道。

“可我却因此面临死亡……”

“不止你一个人因此死了,你只是众多死亡者之一而已,并且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黑衣女子说。

“告诉我,侯爵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已……”他内心里充满了痛苦,脸色微红,仿佛带着醉意。

“侯爵想要杀人总是有他的理由,即便没有,没有理由也是理由!”黑衣女子说。

“莫非你也不知道这个理由?”他轻蔑地反问道

“我不敢说我知道,因为我也只是黑匣子杀手组织里的一个低微的杀手——这里面还有很多厉害的杀手,我连见他们的机会都没有——而黑匣子组织只是侯爵控制的众多组织之一,因此对于很多事情,我只是听令照做而已……”黑衣女子说。

“原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而已,他们也随时可能杀了你!”左文苦笑着说道。

“哦!是吗?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死亡背后的原因的原因……我就把一些事实陈述给你。”

“你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概半个月前,你有过一次到侯爵府上出诊的经历,而正是这次经历招致了你现在的境况……”

依稀在朦胧的醉意中,左文心理一怔,渐渐回忆起了那次出诊的经历:那确实似乎是在半个月前,那会儿刚下完一场春雪,月亮城里还很寒冷。他在前一天就接到了这次出诊的通知,是宫医生将通知发给他的。那天他既激动,又紧张,毕竟作为一个实习具物医生,很少有机会能够去侯爵府上,而根据通知,他即将治疗的病人是侯爵的女儿。他提前准备得很充足,从病人的资料收集到前期的分析,从可能遇到的意外到相应的预案,从他自身的发型到服饰……总之,他尽力筹备好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事项。那天夜幕降临时,他便抵达了侯爵府上,依稀是在月亮城的中央的高处。那里环境安静而清幽,他在警卫的引导下,穿过花台和树林,依稀听见了宴会的喧嚣声。原来那天晚上,那里正在举行宴会,许多衣着华丽的人在大厅里跳舞、交谈,旁边的金色台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

当他置身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时,他感到有些眩晕和呆滞。他本想多看一眼这些嬉笑的宾客以及大厅里的各种摆设,但却被警卫紧紧拉住右手,快速穿过大厅,而尴尬和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他一脚踩空了,扑倒了旁边的花瓶。花瓶摔得碎粉,旁边的客人也受到了惊吓……。

“是因为我打碎了那花瓶吗?”他问道。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想想后来还发生了什么!”黑衣女子提醒道。

他在迷惑中又细致地想了想之后的事情。良久,他终于回忆起,那天他其实并没有见到侯爵的女儿。他虽然打碎了花瓶,但现场也没有人将他扣下。那个强壮的警卫紧紧抓住他的手,领着他匆匆离开了大厅。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一个幽暗的房间,等待别人来接应,但后来,一个被警卫称为“李管家”的老人告诉他们,公主已经痊愈了,不需要医生治疗了,他们可以回去了,于是他就回来了——他其实对这段经历很失望。

“这就完了?”黑衣女子反问道。

“对,事情就是这样!”

“你再想想看了,在你准备离开时,还发生了什么,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左文望着他,陷入了沉思中。良久,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在临走前,李管家让我看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严格地说,是一个人临死前的一张照片!”这会儿,他彻底记起了这个细节。那是一张只有书页那么大小的照片,照片上那个人圆睁着眼睛,脸上有些污血,仿佛在惶恐地望着与照片对视的人的背后。

“当时,李管家告诉我这是一个死刑犯的照片,而他想知道这个人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他认为一个厉害的具物医生能够通过反映在照片上的死囚的目光而进入到死囚的存在视角中,并因此能够看到死囚临死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左文说。

“那你当时看到了吗?”

“看到了!”他答道。

“你从他目光里看到了什么?”

“一个向他挥刀的完形派的警卫而已!”他现在回忆起,当他借助照片上的残留目光,进入到死刑犯的存在视角的那一刹那,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向他袭来,而穿着完形教派制服的警卫的身影也随之显现了出来。

“是吗?”

“但之后,我似乎还看到了别的形象!”他的回忆愈发清晰了。

“什么形象?”

“好像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左文说。

“你当时给李管家的是哪一个答案?”

“后面一个!因为我觉得第一个答案太明显,任何而一个具物医生都能看出来。”

“这就对了!”黑衣女子发出一声叹息。

“什么对了?”

“事实上,那是一个测试,对所有具物医生的测试,而所有给出第二个答案的具物医生都会被杀死!”

“也就是说,给侯爵的女儿治病这件事本身只是一个幌子,解读残留在那张照片上的目光才是侯爵让所有具物医生到府上的真正目的。”

“是的?这是一个路口,有的人看见了第一个答案,有的人却看见了第二个答案,而这之间的差别却是生与死的差别……”黑衣女子叹息道。

“可为什么给出第二个答案的人就会被你们杀死呢?”他继续追问道,却感觉头越来越晕。

“原因的原因是没有意义的,况且,你只是一个实习具物医生,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呢……”他依稀听见黑衣女子说道。

“你准备怎么杀死我?”他突然感受无比的疲惫和绝望。他努力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仿佛目光正渐渐消逝一般。

“他们叫我人形恶魔,我只是喜欢吃心脏而已。”

他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他微微闭上眼睛,觉得这最后的挣扎已毫无意义。依稀在迷糊中,一抹阳光照进了他意识中,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走在放学的驿道上,周围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槐树林,知了嗡嗡地叫着,风儿悠悠吹过,他闻到了槐树花和蜂蜜混合的香味。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一个扎着马尾辫女孩儿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他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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