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冤家――愿岁月温柔以待

也许我和你就是一对冤家,我们之间的战争总是一触即发。

小时候我十分淘气,总是没事儿找茬,正处在更年期的你大概也发觉了口头教育的苍白无力,便选择了更加暴力一些的方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没妹妹那么刚烈,只好选择怯懦一些的方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你不但捉回了我,还顺带着帮我在邻居街坊间搞搞宣传,加上你那天生的大嗓门儿,一时间我的糗事当真是“妇孺皆知”了,害得我很长一段时间回家都得绕道走。我的无武装反抗虽以失败告终,却成功使你的怒气值Max ,一场腥风血雨过后,我大概是被打累了,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半睁着越发朦胧的睡眼窥你,看到你涨红了脸,跟喝了二两烧酒似的。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挨打的是我,你还要那样痛苦地流泪,虚伪得榨不出一点儿实诚。嗐,管他呢,兴许是我看走眼了。

你自以为这法子卓有成效,你可知道,每当我看着手臂上一道道红肿的印子,我有多恨、有多怨吗?与其他孩子一样,我不止一次地渴盼时光的流转,希望快快长大,然而或许比他们更贪心一些,我希望长大,是希望独立,希望独立,是希望他日能够远走高飞,永永远远地摆脱你。是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你扮演的,就是这般不讨喜的角色,以至于我甚至会羡慕那个悲惨至极的小女孩,最起码,当她擦亮火柴时,会浮现出一个明亮温暖如同黑暗中那一豆微光的外祖母。这个故事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我入戏太深,而感受到现实残酷的落差。于是,我将自己伪装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碉堡,选择了排斥与抗拒。无一例外地,即使脑海中浮现出片刻的温情,也被我无情地否认,挪去填补你我之间因“打与被打”而产生的巨大鸿沟,确实无济于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调皮,变得文静了许多。与每一个步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样,敏感的我开始在意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他人的目光,比如,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而你没变,你的脾气一如既往的火爆,你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于是,我们之间的代沟也只能不断加深。55年的差距造成的隔膜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就像一条护城河横亘在你我之间,也许风平浪静只是假象,我却乐于享受这须臾的心安理得。而你那些有意无意的话语,就像一颗又一颗尖利的石子,打破这波平如镜的水面,下一秒,也许就会掀起千波万仞。

终于,粉饰的太平化为泡影,我们兵戈相交,两败俱伤。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出气包,我不再愿意时时刻刻保持仰视的姿态,我要把你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变本加厉地还给你。

我看到你不修边幅地穿着土里土气的大花棉袄不知所措地傻站着,我看到你斑驳的发丝(不知你从何时不再染发了)纠结在风中,显得那么狼狈,狼狈得不像从前那个处处要强的你了。我突然有些后悔,可是自尊心作祟,不容我质疑。忽视路过的同学们异样的目光,我的心被什么刺痛,牵强地转身,我狠心推门而出,徒留突兀的关门声回响在无尽的楼道里,弥补完整我还未说尽的话语,答案,冻结在遥远的冬天。

如我当初设想的,我心中的堡垒,坚不可摧。我们之间的冷战,拉开了帷幕。准确来说,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我的生活轨迹照常运转,只是我亲手扼杀了某些相交的部分。

之后你便很少来班里找我,我似乎胜利了,却只能独自品尝落寞。而当我看见别人的家长来班里看望同学,我竟不争气地起了歆羡之意。事后想起,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可就是缺乏承认的勇气,尤其是向你承认自己的错误,出于羞涩,出于同样争强好胜的心理,我实在做不到。

很久之后,连我都快遗忘了这茬子事儿时,你终于来学校看我了。那天很冷,只有0℃,冻得我只能缩手缩脚地伏在桌板上休息,连看都懒得朝外看一眼,更别提出教室溜达几圈了。待我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转了几圈脖子后,我下意识地朝门外看去,然后带着惊讶一路狂奔。

我的外婆,她把眼睛贴近门上狭小的玻璃,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我,不知站了多久。

我从后门绕到她的身后,看矮小的她吃力地踮起脚跟,缩着脖子,仍在张望着。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谈不上悲喜,有些酸楚,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哎。”我发出了声音,她便回头来看。

“老妙,哦哦哦,是季可馨,你出来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五味杂陈,没想到我一时冲动说的话,她真的往心里去了。

她指了指走廊上人较少的地方,“咱们去那儿说。”不知是不是腿站僵了,她趔趄了一下,举步维艰。

“不用啦!”我忙拉住她,“不用了,就在这儿吧。就在这儿!”我压抑着情绪,假装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时至今日,我早已忘了你对我叮咛的话语,却仍记得自己悄悄地跟在你身后,陪你慢慢地走下那六层楼梯。

我目送着你的背影渐渐远去,看着你的背影化为一粒渺小的黑点,化为一次没有答案的追问,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融化在干冷的空气里。堡垒一点一点崩塌,我选择了弃械投降。

在我的印象里,你应该一直是那样年轻的。你可以毫不喘气地投三百个篮,可以生龙活虎地步行一万步,可以揪住我的一个小辫子不放喋喋不休地把我从早说到晚。然而,这些都仅仅只是印象而已。

我长大了,你们却老了,都是现实。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一起开着玩笑的老人们一个一个相继离去,温暖的笑容定格在巨大的相框里,隔着一层薄玻璃,像是在宽慰那些呼天抢地的可怜人。这种微妙的人之常情是如此的令人心生恐惧,我下意识地躲避,它却死缠烂打。等到我亲眼目睹外公瘫软在病床上,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却吐字不清时,我真切地体会到无能为力带来的苦涩和焦灼是如此的揪心。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我把双手枕在脑后,四下里一片黑暗,我依然明亮的眼睛并未去追寻光明。我看着身旁劳累终日的外婆已沉沉睡去,卸下勉力支撑的坚强,脆弱构建起的不安萦绕在眉宇之间。我看着她的胸膛随呼吸起伏,听着她的鼾声如滚雷响动,我知道,她还活着。或许许多人不喜打鼾,我如今却养成了在鼾声中入眠的习惯,几多无奈,几多心酸,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是爱胡思乱想。惟有鼾声响起,打破这万籁俱寂,我方可让心中的一缕愁思随着窗外瑟瑟的凉风飘向远方,然后安然入睡。

我不知道自己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我无数次地追寻答案,却都无功而返。

也许成长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吧。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之前对你一意孤行的评价。这评价先入为主,奠定了我对你态度的整体格局,颇有些一成不变的排斥色彩,现如今我再次回顾自己那时的心态,嘴角不自觉有了笑意,也许这只是一个敏感自尊的孩子开的一个长达5年的幼稚玩笑。

你总是旁敲侧击地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诸如某某奶奶含辛茹苦地把外孙女一手带大却惨遭抛弃,某某奶奶的外孙女发迹后仍不忘养育之恩一类。我有时听了觉得好笑,从哪儿冒出这么多外婆与外孙女的故事,后来听多了便发现这些故事都换汤不换药,大概的故事情节差不离,只是主角颇有被调包之嫌。可是看你绘声绘色地自我陶醉,我也不忍打断,而那些时不时朝我瞟来的试探性的眼神则让我有些难过,并不是为你的不信任,而是别的什么,我似乎察觉到了你坚硬外表下包裹着的一颗脆弱内心了。也许拜我所赐的疙瘩还未解开。

暂时撇开自己的身份,仅仅以旁观者的姿态,我想我可以理解你,你幼年孤身一人被亲妈送到城里当养女,长大了有一段平淡无奇的爱情,生了两个孩子,还都是女的。领着印刷厂微薄的薪水,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计,两个女儿自由恋爱先后出嫁,但都经营着失败的婚姻。小女儿不安于现状,放弃了银行的职位,毅然决然地陪丈夫下海经商,把两个孩子像包袱一样甩给你,没想到最后赔的血本无归,还得依靠你变卖房产救急,于是那两个孩子,就真的变成了包袱。

我看清了你的处境,也理解了你的苦衷。

我的外婆,她很强势,因为她不想再拥有弱者专享的怜悯;我的外婆,她很圆滑,因为她深知人情世故的辛酸;我的外婆,她患得患失,因为她不想再尝受被人抛弃的彷徨无助的感觉。

那些从前我嗤之以鼻的,原来都饱含泪水。

此刻,我执笔在窗前,听到窗外的你与一群老太太谈天说地,什么米价又涨了三毛,卖橘子的小贩缺斤短两,谁家的儿子新娶的媳妇儿听说有三十五岁了……还是那些琐碎的唠叨,无足轻重却实实在在。日光正好,人人都有闲去营屋外的生涯。用袖口抹掉尚在脸颊的悲戚,我想,这样挺好。

你还是你,仍把持住手中一分一角的钱,仍任劳却不任怨,成天无伤大雅地絮叨着,仍会在邻里之间用我听了都肉麻的声音夸耀外孙女的成绩,看着你脸上掩不住的骄傲,我突然想到,或许我的成绩便是你这不算幸运的人生中极少的一点亮色吧,让你愿意去相信美好的日子存在着,并且即将到来。

你隐忍,你妥协,你的一生都埋没在琐碎中。你不是文学作品中千篇一律的范本,你也并非值得千歌万颂的女中豪杰,但是,就是这样的你,正因不完美,才显得真实。

我承认隔代的血缘使我们如此相似,我们都很有自尊,很希望自己扬眉吐气。

我已经记不得我为应试编造了多少华而不实的语句,我也记不得有多少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冒雨送伞的俗套桥段“鲜活”在作文当中,可我从来没有为你写过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我没有。每次重温以前的文章,我都会有一丝不真切的感觉。记忆像是剥了丝的蚕茧,无论是那些能够引以为豪的丰赡语句、华丽的辞藻,还是那些拥有历久弥新魅力的烂大街情节,我都记不得了,因为那不是真实的我想要表达的。

我想我找到答案了,原来以为我很恨你,可现在看来我更加爱你。

那些关于成长的故事,哪有什么对与错呢,只有悔与不悔吧。成长的出口原本就是未知,幸好你陪我一起走过。

你陪我走过了人生中的前十七年,我也会陪你走完剩下的日子。

亲爱的外婆,三生有幸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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