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
1
深山之中，有琴声呜咽。
时而幽静黯然，时而空明凄婉。
自初次响起至今，我已听了三年。
每日都是同一首曲，每日却都是不同的韵味。
鸟语琴声，余音绕耳。
这深山向来寂静，偶有樵夫伐木、医师寻根，也不过三五日便走。
无人敢长居此山，无人能久占此地。
只因我乃龙子囚牛，在此隐居已数百载。
这山是我的山，涧是我的涧，花草树木皆因我蒙泽，蛇虫蚁兽皆听我号令。
但那萧瑟凄美的琴声，我至今未曾去寻其根源。
我怕若惊着了那人，世间便再也听不到如此天籁。
但昨日，那声音停了。
我以为停了便停了，不过凡人凡音。
但我竟心慌意乱，本来古井无波的心仿佛愈发孤寂。
看来，不得不去寻找那个人了。
2
这山很大，但于我来说任何距离也不过是一步而已。
我一步跨出，矗立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之上。
头顶是漫漫长空，脚下是缥缈薄云。侧耳聆听，漫山遍野的声音尽收耳中。
我是囚牛，听觉世间无二。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被我敏锐地捕捉到，很平常，但我知道，这就是我想找的人。
我化作一头青牛，来到了这间茅屋前。
溪水潺潺，青草郁郁，一个女子斜靠在树下，出神望着身前摆放的古琴。
女子容颜憔悴，古琴弦断无音。
我从树丛中走出，踏入身前的浅溪，静静观望着那消瘦女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就这么安静下去也好。
一只小虾顺着溪流漂着，它不知道踏入水中的庞然大物就是囚牛，正如那女子也不知道，眼前这头青牛，就是这座山的主人。
正如我不知道，她在忧伤些什么。
她望着我，面无表情，眼泪却流下来。
“弦断了，琴还是琴么？”
我缓缓踏过河溪，离她近了些。又甩了甩耳朵，对她的自问不置可否。
我认为，只要能弹出曲子，琴就还是琴。哪怕弦断了。
她当然不知道我心所想，而我也不愿打破这份静谧。
“仙落了凡，也就不是仙了。”她又说。
不弹琴的话，我看不出来她有哪里像仙。
虽然我没有看过她弹琴的样子，但我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只会弹琴的仙。
我离她更近了些，趴在了琴的前面。
古琴正中的两根弦断了，那空白处像一道银河，将古琴分为两段。
那两根断弦毁了一把琴，也毁了一尊仙。
3
习惯一个人很难，但是习惯一头不说话的牛却很简单。
我安静的伏在她身前，做着之前数百载常做的事情。
在这里睡觉和在洞里睡觉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投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不过这并无大碍。
她会侍弄些花花草草，也会偶尔对我说说话。但不再弹琴。
时间缓慢而永恒，山林的样子和数百年前一样，我的样子也和初见到她时一样。
曾经，她在蟠桃会上演奏，不小心抚断了一根琴弦，便被贬下凡间。之后她寻遍山川大海，也没有找到能够将断弦再续的材料。
断了一根弦的琴，只能弹出一首曲子，也就是我听了三年的曲子。
但是断了两根弦的琴，便一首曲子也弹不出来了。
弹不出曲子的琴，还是琴么？
她的琴弦是天蚕丝所造，而天蚕是九天之物，凡世间无处寻觅。
但我是龙子囚牛，我有办法得到天蚕丝。
至多，付出些代价罢了。
4
我化作人形，现身在她眼前。
她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反而望着我吃吃笑着。
“你这牛妖，总算是愿意现形了？”
原来她早知道我不是普通青牛。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很好看，像牵牛花开了。
“我不是妖，我是囚牛。”
她眼中一抹诧异闪过，继而又笑了起来。
“你若是龙子，我便是那七仙女咯！”
我不是特别善于用人类的脸做表情，生硬的对她笑了笑。
“不，我觉得，七仙女不如你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脸红。
“你扮了这么久的青牛，怎么突然现形了？”
我痴痴望着她脸上还未褪去的嫣红，直到那抹红晕变得更红。
“我要走了。”我说。
“走？”她突然有些惊慌失措，“去哪里？”
我抬头看向天空，目光穿过层层云幕，直达九重天蟠桃园，落在了园子正中间的那棵巍峨巨树之上。
那树上住着一只蚕，以食用万年蟠桃叶为生，便是天蚕。
我知道，她之于琴，更甚于命。
我也知道，想要再看到她笑，唯有将断弦重续。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没有理由去告诉她，我要为了她而冒三界之大不为。
她见我不言，脸色忽的冰冷起来。
“走吧，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走呢？看在你陪我这么久的份上，我为你弹一曲。”
是啊，有什么理由呢？你我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这一曲，弹断了所有琴弦。
而我，一步上九天
5
“大胆妖物，安敢擅闯南天门？”
守门天将须发怒张，威风凛凛，混不觉危险将至。
他们是上仙，而我只是异兽。
但若我发起怒，区区天将也不是我一合之敌。
我化作本体，龙首高昂，蹄踏仙宫。
煌煌龙威震得四方天将魂不守舍。
“吾乃真龙长子囚牛，何人胆敢拦我？”
四方天将瑟瑟发抖，再无威严气势。
为首那人惶恐问道：“小仙眼拙，不识公子真面目，敢问公子入宫何事？”
“访友。”
左右天将面面相觑，均不敢做主。因我自打出生降世以来，从未上过天庭，只潜伏在凡间沉心修炼，访友一说，实在牵强。
但此时我也顾不得那许多，龙威凛然，怒目而视。
“尔等还不速速打开南天门！”
四天将听闻，再不敢磨蹭，连忙开门放行。
我飞身走远，只听闻身后天将感叹：“真龙长子，怕是更胜真龙啊。”
一路上竟未有波折，才至瑶池，我便遇到一个王母侍童，几句话便恐吓的他将我带入蟠桃园，之后取得所剩天蚕丝，扬长下界。
6
深山之中，有琴声婉转。
时而清亮悠扬，时而温婉灵秀。
我化作一头青牛，俯卧在她的古琴之侧。
她弹得琴声，比所有入耳之声都更使人心醉不已。
而弹琴的她，比所有入眼之仙都更让人意乱情迷。
要习惯一个人不容易，但我们已然习惯了彼此。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她是谪仙，我是龙子，我本以为我们的时间漫长而缓慢，我本以为一切都能如我之愿。
可我们都忘记了，她是戴罪之身，我是有错之人。
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一日，大山上空，阴云密布。
云层之下电闪雷鸣，云层之上战鼓滔滔。
天罗地网环环相扣，神兵仙将声声震天。
一位身材高大手持双锤的巨大神将矗立在云端，居高临下叫道：“孽畜囚牛，天王率我等十万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与你，速速现身就擒！”
我仰起头，看着满天的神仙，没有言语。
我只是偷盗些天蚕丝而已，何至于此？
她双目噙泪，从背后抱住我。
“不要去。”她声音颤抖。
我转过身，抹去她的泪水，笑着说道：“不要哭，否则就不好看了。”
说完，一步踏上云端。
7
我化作本体，龙威弥漫而出，与十万天兵天将相对峙。
“敢问天王，囚牛何罪之有？”
天王没有言语，反而是他旁边的一个小仙童开了口。
“大胆囚牛，我亲眼看到了你偷窃王母娘娘的定颜丹，还想拒不认罪？如今娘娘震怒，你最好勿做挣扎，少受皮肉之苦！”
原来如此。
难怪天庭派出如此阵仗来捉拿我，原来是王母的定颜丹失窃了。
而偷丹的人，我想也不会是别人，正是这个当初带我入蟠桃园，现如今又指证我是窃丹者的小仙童了！
那巨灵神双锤一震，发出惊天响声，“孽畜，你认罪否？”
我认罪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冷然相对，丝毫不为所动。
此时，天王身旁的几员小将也拜倒在地，对天王说道：“当日，正是他自称访友，又威逼恐吓于我们，我们不得已才开启南天门，此次愿意戴罪立功，捉拿此獠！望天王下令！”
天王沉着脸，微微点头。
四人如蒙大赦，提起武器便冲我而来。
我望着天王身边笑容阴森的侍童，心知此事无法善终。这次栽赃，此人定然准备万全，怕是我有口也难辩。
但那四人又岂会是我的对手。
我周身龙威直冲霄汉，战意盈天。
若因偷窃蚕丝而降罪与我，囚牛无话可说，但若是欲加之罪，那我便要抗争到底！
只需一个摆尾，四员天将败北而逃。
巨灵战神冷哼一声，便要上前顶替那四人。
而一直不言语的天王却突然开口。
“王母有令：拒不伏诛，当处叛逆。叛逆之罪，株连九族。”
声音空洞而无情，像一道九天神雷劈在我的头上。
王母为了一个颗丹药，竟然能降下如此重罪！竟然如此昏庸！
我不是那无情冷血之人，我真龙一族强大昌盛，怎能因我一人而满族皆亡？
事已至此，我已毫无退路，只愿日后，她能安好。
巨灵神一锤砸在我的胸口，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这些痛苦比起心中所念，不足十一。
随着鲜血吐出的，还有三个字。
“我认罪。”
8
深山之中，有琴声绝响。
似冤魂悲鸣，似杜鹃啼血。
连那云层之上，铁面无私的天王都为之动容。
“此琴声何人所弹？”
他身旁那童子眯着眼，似是看到了浅溪之旁的弹琴者。
“回禀天王，此人是前些时日因在蟠桃盛会上犯下大错，被娘娘贬下凡尘的琴娥，没想到竟然与这囚牛私通，想必那囚牛也是为了她才会盗丹！”
天王微微颔首，“带她上来。”
“所有罪责囚牛愿一力承担，你们不要为难她！”
我双眼赤红，挣脱了左右的押解。
这侍童竟如此心狠手辣！我恨不得生生啖其血肉！
天王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冷漠：“你们都有罪。望你不要让娘娘迁怒你的族人。”
面对整族的存亡，我再一次陷入绝望，看着她被押解至云层之上。
她十指满是鲜血，脸上泪痕犹在。
但却连一眼都没有看我。
她跪在天王面前，深深俯首。
“天王在上，罪仙琴娥愿承担一切罪责，请天王降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沉静如水的样子，像一朵脱落了枝干的牵牛花。
我突然也变得释然，因为她不能一人将罪责承担，正如我也不能一样。
我自出生降世，听觉无二，倾听天下之音，唯她一人所奏之曲，能够触动我心。
我自出生降世，无所偏好，历遍天下之事，唯她一人所作所想，乃我一生所爱。
如果今后再也无法一起生活。
如果今后再也不能听到她的琴声。
如果今后再也看不到她的忧愁与笑容。
那么，死在一起也好。
9
她已认罪，我也伏法，我本以为我们的时间短暂而飞快，我本以为一切都能如我之愿。
可我们都忘记了，她只是仙宫琴娥，而我是真龙长子。
九天之上，一道金光直射而来。
“天王，既然琴娥愿承担其罪，此事如此便好，速速降罚。”
声音惫懒而不容置疑，正是那高高在上的王母娘娘。
我陡然抬头向天，直视着那刺眼的金光，想要看到王母那丑恶的嘴脸。
我挡在她的身前，周身龙威缭绕，满天神将无一人胆敢靠近她的身旁。
“孽子！娘娘宅心仁厚，开恩于你，还不跪下谢恩！”
原来是父王在向那王母求情。
“这恩，不领也罢！囚牛愿与琴娥共担罪责，共受天罚！”
我鼎立于众神之间，浑然不惧王母威势。
我可能无力反抗这天庭王母，但我绝不会认输，死都不会。
那金光消散，我知道不论是王母还是父王，他们都更愿意看到所有罪责被她一人承担，这样，王母的怒火有处发泄，而我也能免去责罚。
但是，这次我怕是要辜负父王了。
若能救得琴娥而不牵连家族，我愿含冤认罪独领天罚。
但若无法救下琴娥，我亦不愿苟且偷生，更不愿蒙冤而活！
我不知道父王付出了多少代价，能让震怒的王母不降罪于我，但我知道，这个代价肯定比一颗定颜丹要贵重不少。
看到天边金光散去，那侍童满脸的童真瞬间又变作阴险笑容，催促天王道：“天王，快些降罚吧，别让娘娘久等了。”
那天王冷哼一声，“本将做事，无需你提醒。”
接着，我看到他手中宝剑一指苍穹，九天之下顿时白雷闪烁，电蛇翻滚。
“囚牛，天命不可违，你若不让，必将神魂具散！”
我知道，那九天神雷专司刑罚，根本不是我能抗拒的。
但我毅然站在她的身前，寸步不退。
无论风雨雷电，你我一同承担。
她无力地抓住我的手，泪眼婆娑。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就让我也为你做些什么吧。”
我没想到，身为谪仙的她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她一指，便将猝不及防的我弹到了远处。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击下。
10
天边传来了刺耳的笑声，让我空白的大脑清醒了些。
那侍童似乎在嘲笑我。
也或者是在高兴，因为终于死无对峙，那定颜丹，终于彻底查不出是谁偷得了。
我挺起沉重的脊背，握住拳头。
我乃龙子囚牛，居然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十万天兵天将面色轻松，忙着鸣金收兵。
阴云消散，偃旗息鼓。
似乎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谪仙，是一件让人心头松一口气的事情。
但是，我不同意。
我囚牛，不同意。
既然如此，该付出代价的人，总要把账还清了。
我一步踏出，出现在那侍童背后。
“佞仙当道，天伦不纲！”
那侍童也只不过是个侍童而已，我的全力一击，哪里是他所能承受？
一掌下去，那侍童顿时魂飞魄散，消弭于天地之间。
“大胆囚牛！造反不成？”
天王反应过来，执剑便刺。
而我全然无视眼前的攻击，化作本体引天狂啸。
“今日我囚牛以血洗冤，以道开天！”
天王一剑刺入我的胸口，而我依然似浑然不觉，周身龙威炸裂。
我一手指天，身躯四裂开来，周身血液滚烫无比，所有的精血与魂魄纷纷化作龙言，飞向苍穹之上。
而后，第九重天根基大动，凌霄宝殿也晃动不已，仙气不断溢向凡间。
“教这老天开眼！”
此声，震三界！
三十三重天。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附身望向凡尘。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老人吟唱完，似乎自觉伤悲，便挥了挥手。
“罢了，成全你们。”
随着老人挥手，有两道残魂自天地间凝聚成形，继而凝结在了一起，附在了深山溪旁的一把古琴之上。
那琴头一侧，刻着一头俯卧的青牛，古琴名曰囚牛。
而之前那些尽数断裂的琴弦，也变得完整无缺。
如此，也算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