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寒冬绵密的三日

G1275次复兴号列车在寒夜里疾驰,向着东北的方向——从沈阳到哈尔滨,从寒冷到更冷。

雪覆盖着大地,昨夜一场绵密的阵雪让沈阳这个东北汉子露出埋汰窝囊的一面,灰头土脸,磕磕巴巴,蜷缩在小酒馆一角咪两口,掀开厚厚的布帘子,又是一个零下十五度的夜。

三日前的凌晨落地沈阳,三日后的傍晚,又离开。

三日里,沈阳这个东北第一城留给我的感觉就是绵密。

沈阳有东北固有的宏大,凌晨,从桃仙机场到市里的路宽宽敞敞,双向四车道,一辆辆车的排气管里喷着白雾,仿佛城市夜游的幽灵。到中街附近,树上挂着一串串小灯笼,透着年关里的喜庆,可是一边亮,一边熄,司机师傅说了句,坏了,年前怕是难整好了。

进了酒店房间,热得忙得脱衣服,孩子还好奇地调起了房间的中央空调遥控器,一通操作,出风口吹出了冷风。

冷风就冷风吧,降降温,太热。

听着妻子的话,我拨开窗帘覆盖着的乳白色的暖气片,陷入了沉思。

刚到东北的南方小土豆们,好似迷失了季节的孩子,冷风暖风共享,寻找在北国的平衡。

冷暖交织,一夜酣眠。醒来,跳出大学同学的消息,说来酒店见面。


白驹过隙,一晃二十二载,大学四年,大伟是睡在我对面的兄弟。那些年聊过的经历的好像并未随着时间流逝,下楼见面,就好像二十年前他在西北楼下等着我那样自然。

电梯里,脑海中不断涌出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中的句子,身逢盛世,不趁离乱,但那种历经岁月又重见的意境却何其相似。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一见,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拥抱,拥抱这流逝的二十二载。

一家人吃早餐,大伟陪着,话不多,聊聊工作聊聊娃,大伟女儿假期天天补课,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半,真不容易。

“沈阳孩子都这样,我女儿还算补得少的,有的孩子补两轮,一直到年根上。”

同为老师,感叹孩子的不易;身处南北,陷入内卷的迷局。

不说了,走吧,出了酒店一路溜达到沈阳故宫,来上一串冰糖葫芦,山楂的酸与冰糖的甜让我瞬间找回了北方。

南方的冰糖葫芦都不正宗,就如北方不会有正宗的隆江猪脚饭。奇怪的是,沈阳三日,街头不少潮汕牛肉,潮汕砂锅粥甚至柳州螺蛳粉,开在沈阳的这些餐饮店,是迎合东北人的猎奇还是进行地域的美食输出,不得而知,总之,从深圳来的我是不会吃的。

溜达完一圈,大伟送我们到小南教堂,过了早上11点,教堂关闭了,要下午才开,误打误撞走进了一个居民区里的小菜场,冻梨、冻柿子、丹东草莓像久违的朋友,直愣愣趴在摊上,注视着我。对了,草莓无疑是最娇贵的,沈阳卖草莓的摊主都有一个裹着厚厚塑料膜的小车,你敲敲小窗,才掀开帘子应和你。色香味俱全却易朽,上帝公平。


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摆着个摊,摊主看我打量,赶忙从店里钻出来,“鸭子十五,三黄鸡十八,大鹅三十五!”

“大鹅三十五?”这显然颠覆了妻子的认知。

“这指定不是什么好大鹅,那会我去沈阳边上赶大集,一只活的大鹅,六七斤的,得一百八。”

车上,妻子和大伟聊起三十五的大鹅,大伟给我们这样解说着。

对于东北集上那些冻住的东西,我总是保持着怀疑,怀疑品质,怀疑来历,更怀疑它们化冻之后会怎样?

冷,冷到凝固,好似掩盖了一些东西。

下午,在房间昏睡。

东北的冬天,热腾腾的只有一个封闭小窗的房间,能延长睡眠的时间,就像把人包裹在树洞里,自然而然陷入了冬眠。

醒来,大伟订了家附近的烤肉店,推门,就是沈阳该有的味道,抽烟喝酒,烟熏火燎,加之东北特有的大嗓门,就算在包间,也隔绝不去这东北的烟火气。

大伟六个啤的,我一瓶红酒,喝完再添一个老雪。

“老雪不能再整了,劲大,沈阳人都知道。”大伟一个劲劝我,最后来了两龙山泉。

没来过沈阳的我,以往只喝过雪花纯生,寡淡如水,美羊羊一般。

“你白酒喝多少?”

“豁出去喝,也就半斤的量。”

“那老雪你就只能喝四瓶,不夸张啊,你就到这了。”

“不会吧,我看老雪酒精度也就4.4,这不和一般啤酒差不多。”

“不不不,像我,喝其他啤酒三个才有感觉,老雪,一个,一个就有感觉。”

从棋盘山滑雪场回来的路上,的士司机和我一路唠嗑,后座的妻子和娃都睡了,我俩唠得热火朝天。

三日里,接触的每一个沈阳的士师傅,给我的感觉都是绵密。滔滔不绝地话语,如城市烟囱里的浓烟,喷涌着,直上云霄。

在沈阳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冒烟的烟囱,在城市的四面八方,维持着城市的温度。

“你闻着什么味了吗?”

“像是喝醉酒的人吐了那味。”

“哥们,你是懂行的,这话,精辟!”

“知道这是啥味不?”

“啥?”

我是一个好的听众,一个字的撩拨,能让话语绵密的沈阳司机大佬源源不断地往下说。

《射雕英雄传》里的一个桥段我一直记得:桃花岛上,郭靖遇到了周伯通,周伯通给这个小友讲故事,故事讲了一半,周伯通提醒郭靖,你得问往下怎么样了,我才能提起兴致继续说。

好吗,在沈阳,你得做好捧哏。

“老龙口酒厂,沈阳老字号,一直还在生产呢,这是酒糟味。”

“哦,什么香型的,沈阳人喝这酒吗?”

“现在基本都是勾兑,要什么香型有什么,还是有沈阳人好这一口。现在不同以前了,我小时候,那大马车,一车一车往城外拉酒糟,那味道,别提了。”

司机的呗的呗,窗外的天,也暗了。

“今晚能下雪吗?”

“能,指定能,看这路面没,湿漉漉的,返潮。今天气温升上来了,气温一升,还返潮,准下雪。”

“哦,南方来的,就盼着下雪。”

“现在的车多了,路上车一跑,雪埋汰。我小时候,那才是茫茫白雪呢!”

半个月前,决定来沈阳,就问大伟会不会下雪,大伟说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还问大伟,沈阳有没有雪场,可不可以住宿。

大伟还专门给我打听了,沈阳的雪场郊外有几个,都是当天去当天回的。

于是我们来沈阳的第二天,就去了棋盘山滑雪场,坐着雪圈滑了十多次滑道,租了滑雪装备在初级道上来来回回。

还在秀湖上漫步,一汪湖水,冻得嘎嘎硬,儿子拨开雪,在冰上反复凿。

棋盘山,一个小雪场,三年间,荒芜了不少,好多设施破败下去。

雪场外,几只野狗在四处张望,盼着不多的游人给它们带来点吃食。


雪场的休息大厅里,粤语、湖南话、四川话、闽南话交织着,说东北话的,都是售货员和拉活的教练。

“哥,您看,雪场定的价是一对一指导两小时五百,提成百分之二十,这太少了,我赚不到什么钱。我两小时收您三百,您别往外说,不然我就得给雪场开了。”

一个吉林白山的小伙,指导了孩子两小时,熟络后,和我一五一十道来。

“俺北华大学的,专业就是冰雪项目,这不寒假吗,出来打打工,赚点钱回家过年。”

纯正的东北口音,绵密的话语,在东北,人的温度很高,因此彼此间热得也快,也许这样才能抵抗零下的气温。

在东北,好像什么都有两条路子,拉拉关系,就好办事。

“我跟你说吧,你在南方做生意,办个营业执照啥的,政府都服务你对不?都盼着你开店,好给政府纳税。在东北不是,各种卡你,就希望你办不成,或者多少得掏点,问题各个都为难你,都让你掏!”

司机师傅的话语第一次高亢起来,又低下去,这是整个旅途中唯一的一次中断。

“棋盘山那地方我们沈阳人冬天都不去,那小旮旯,有啥好玩雪的,我们夏天去,在秀湖边搭帐篷,带孩子玩。”

冬日冻住的湖,就是一片苍茫的大地,完全看不出夏日微波荡漾的场景。在冰面上走着,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在车上听司机说着夏天的秀湖,有蓦然神往。

“今天玩累了吧,晚上洗洗浴。全国洗浴看东北,东北洗浴看沈阳。洗浴,这是沈阳的文化。”

“哦,孩子也能去吗?”

后座上的孩子和妻子都睡了,司机还可劲和我聊呢。

“能啊,现在有适合家庭洗浴的。孩子有专门戏水池,搓澡孩子也能搓。”

在沈阳的最后一晚,体验了一把洗浴。搓澡大哥一再推荐我先擀筋再拔罐,来都来了,豁出去了。

痛并快乐着,嘴巴几乎是咬着毛巾,叫喊都那么无力。

擀筋似抽筋,遂想起哪吒嚯嚯小白龙,背上每一条筋都被搓澡大哥揉捻得稀碎。

而拔罐,则好像抽离出灵魂,一个个火罐贴在背上,就好像一寸寸皮肤被纠起来,不一会,整个人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悟空,又像背负厚厚盔甲的巨龟,丝毫不能动弹。

一分钟后就不疼了,八分钟后给你取。

搓澡大哥出去抽根烟,我悄无声息趴着,从痛苦到入定。

从洗浴中心出来,“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雪粒密密地下着,路面全白了,儿子在雪上兴奋地走来走去。

雪就这样下了一夜。

背上暗红的痧,满城洁白的雪。

沈阳,绵密的寒冬,绵密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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