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

焦小桥

1981年，我和全县来自各乡镇，80多个陌生脸孔的学生同在文科班，教室像一艘停泊的大船，黑压压一片的人头如起伏的波浪。座位的后几排是一些岁数大的同学，他们是前几年没考上大学，回来复读的。

为什么要考大学？高考是怎么回事儿？我的内心充满困惑和疑虑，弄不清最近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院邻居韩家的孩子们，都停止了舞剑练拳追追打打，他们的爸爸板着铁青的脸，瞪着大电灯泡子似的眼睛，盯着他们演练数学题，他家大柱子二柱子在菜院子里，大声背读，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晨风中飘荡。

和韩家姑娘一起上高中，一起搭伴行走那段漫长的路程。大柱子二柱子分别都去远方的城市上大学了。远方是何方？想像不出来，因为我从没离开过县城。

教室里总是热哄哄的，如燃烧的火炉，又像个大蒸笼。语文老师眉飞色舞，讲到精彩处拳头激昂地敲击着讲桌，上面的一块玻璃碎了，他的手开始流血，我吓得闭上眼睛。

政治老师娴熟地讲扩大再生产剩余价值，用茹毛饮血，垂死的腐朽的资本主义的词汇，让我毛骨悚然瑟瑟发抖。数学老师天书般的一大黑板，搞得我晕头转向……

地球仪在眼前转来转去，热带亚热带雨林季风……焦头烂额眼花缭乱。白垩纪公元后古罗马群雄争霸……云里雾里扑所迷离……

像个傻乎乎的看客，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左耳听右耳冒，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些，学这些有什么用？

下课到外面透透气，校园茂密的树木耸入云端，鸟儿在高高飞翔，蹲在地上羡慕地看着鸟儿，又低头凝视搬运食物的小蚂蚁。苔藓的味道和植物的味道，透进心脾，真不想进课堂，我的心底压抑郁闷烦躁。

学校通知各班到植物园，班干部们拎着水桶出去，回来时里面装满，水灵灵红彤彤熟透了的樱桃，那时学生们都很老实，不去摘树上的果子吃。每位同学都发了一捧樱桃，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尝，樱桃真甜，互相愉快地递眼神，都不出声，男生女生们几乎都不太敢也不好意思直面说话。

晚自习教室鸦雀无声，同学们都专心致志地在默默地背诵或演练习题，我东瞅西看感到乏味无聊，突发奇想欲考广播电视大学，将来当个电台或电视播音什么的，不清楚有没有这样的学校，偷偷写了封信寄里出去。

下晚自习和在理科班的韩姑娘，一起说说笑笑回家，她絮絮叨叨说弟弟的袜子都得她洗，她爸爸逼她考大学，她不想考不愿学习，也学不进去。

突然在马路上有人呵斥我们不要前行，瞥见一摊血迹旁，躺着个被车压死的人。第一次面对恐怖惨烈的死亡，害怕极了，一路嚎啕大哭，感觉夜幕要把我两吞噬了。

回到家不敢对爸妈讲，那一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男生天天瞅着我的表情，他总自然自语说：脸怎么那么白？像白雪一样煞白呀！

脸是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没有力气，是不是要死了？我还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怎么就要死了？恐惧袭来，蜷缩在被窝里悄悄哭泣。

第二天，我逃学了，买了张车票，悄悄跑到农村的奶奶家躲起来。爸爸找到我，把我送回学校，并拿出一个电大学校的回信，我才发现我写错了地址，电大和广播电视学院压根是两码事。

开始在学校留宿，二十几个女生住在同一间。凌晨或夜半，一些同学在水房和夜灯下学习，我惊讶地看着他们，惊叹他们非凡的毅力。

戴着啤酒瓶盖似眼镜的英语老师找我谈心，说我的数学成绩不好，只有学好英语，考外兼文才有可能考出去。

英语太莫名其妙，问句还倒着说，跟汉语风马牛不相及。我不喜欢也不感兴趣，但我从英语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曙光。我感受到感觉到了他真诚的鼓励和祝愿，于是在课堂上开始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劲儿，那时离高考仅仅还剩两个月。

迷茫的我如飞蛾扑火般进入了知识的海洋，在里面忘我投入地畅游，一切都安静了。行驶的大船即将载着我到达彼岸，岸上是什么风景我不清楚，但我隐隐觉得那儿很神秘充满梦幻。

没有彷徨没有胆怯，内心坚定而执着。和同学们在不同的平行线上厮杀奔跑，成绩突飞猛进。时间是静止的还是在飞梭？完全不知晓。

高考前的那天晚上，我梦里见到了太阳，那金色的光芒照亮我的脸，温暖抚慰我羸弱的身躯，感觉相当惬意舒服。

高考并不神秘，就是平平常常的一次考试，我尽可能地将会的题答出来。

那年，十八岁，如飘零的叶子随风飘荡，走出了那艘大船。一个月后，踏进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今生第一次独自出发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