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笏湖十日谈(第八日前半夜:第一个故事)

傍晚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之中还夹杂着点儿冰雹。

北海道冬季多雪,气温刚过零度就会下雪,可以整日整日的下,以致积雪不化,越来越厚。也因此常常给人错觉,以为此地乃极寒之地。其实呢,这里的绝对温度并不很低,零下10度再往下的天数也不多。1月底之前,零下最低也就6、7度。这也是为什么吉根等人可以在冬季出来露营。——当然也是基于多年户外旅行的锻炼也才耐得住。

但是今天不同,出奇的冷。像这样又冷又有冰雹的天儿,在道央一带算是罕见。

于是大家集中到一个最大、最厚、最结实的帐篷里,各自缩在自己的睡袋里,打开所有的取暖设备,手炉、暖宝、充好电一直备用的发热毯子……没人打算徒步或者站在湖边做沉思状。即便难得一见冰雹落在湖面上,像跳动的音符一样。

一开始,大家还是习惯于各干各的。吉根在看《欧洲风化史》,松岗在给相机按摩,杉本哆哆嗦嗦的修剪一只毛笔,秋井搂着一根巨大的法棍,翻来覆去,不断地尝试下嘴的位置。

间或有较大的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嘭嘭的声音。有人掀开侧面窗帘的一角往外看。雪片又大又密,几乎看不见远处樽前山的轮廓。

“啊呀,越下越大,我们不会被埋了吧!”

辻冈笑着冲大家喊,声音有些打颤,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不是没有可能。今夜不要睡觉了。这末冷也睡不着。”田中的话让辻冈笑不下去了。

“睡着了会冻死。”筱川也冲着辻冈点头。

“难熬……”辻冈挠挠头,“喂,吉根,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也许时间可以过的快一点。”

“好主意!”杉本马上附和。

“不如一人讲一个。”秋井趁着剔牙的空,也表现出难得的兴趣。

吉根从厚厚的大部头里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他,虽然仍是一贯的不爱说话,但是视线撞到在秋井怀里挣扎的法棍,刚好想起一件事,倒是不妨跟大家聊一聊。

第一个故事:我家的灰尘都比别人家的干净。

大约30年前吧,我还在酒店工作时,遇到过一起纠纷。

一个大阪来的客人,大概30多岁,应该是出差,在我们酒店住了一周时间。

即便没有后来发生的纠纷,他也让人印象深刻。

我所在的前台在电梯对面,每天早晨某个固定时间,随着电梯下行,总能听到越来越大的说话声,然后就看见他从里面挪出来,有点胖,脚步很重,一边咚咚咚跑着一边叫喊着打电话。另一只手里提着鼓囊囊的公事包,颜色是与黑色西服完全不同的浅绿。头发倒是很整齐,泛着油光,与脚上的皮鞋相映生辉。

他就这样从我们面前像一辆车一样呼啸着开过,每早一次,总是打着电话,完全没有看过我们一眼。倒是省去了向他问好的礼数,虽然我们还是会冲着他的背影微笑致意的。

最后一天,这辆车终于看见我们了,然后径直撞上我们的柜台。他半个身子压在柜台上,很生气的对我们说:一个服务员偷了他的袖扣。

我们很震惊,收到这样的投诉还是酒店开业这末多年来的第一次。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当然也得找服务员询问——我还记得她姓葛饰,来自四国。一个总是小心翼翼的中年女士,喜欢对人微笑,但是除了工作必需外,几乎不与人说话。

不出所料,葛饰一听到有人投诉她偷东西,眼里马上溢满泪,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味的猛烈的摇头。我们也不相信她会偷东西,不相信我们酒店的任何人会偷东西——这在任何一个酒店都是大忌,更不要说我们这家在整个日本都有知名度的连锁品牌。

同事把监控调出来给客人看,完全找不到任何可能的痕迹。但是那个客人不依不饶,声称袖扣虽然不贵,但是心爱之物,非要酒店给出令他满意的解决方案。此事一直到副社长出面才解决。事关重大,如何在保护酒店名誉和让顾客满意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确实并不简单。我不是此事的相关人,对于处理的详细过程不清楚,但是作为取证配合人员,曾经接受过法务人员对于当事人的调查。那时的我,确实有选择性的说了很多有利于葛饰女士的事实。

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此不负责任的投诉可是对于我们酒店的莫大侮辱。以那个客人的做派,小小的袖扣更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蹭掉了,没有任何依据而一口咬定是酒店偷的,真是岂有此理。

这件事后来没有再扩大,那个客人也再没出现过,而葛饰女士在酒店继续工作了很长时间才退休。那件事之后,虽然她仍然不大与人说话,但是对我,她表现的明显比以前更为友善。我也一直很欣慰在别人危难之时给出了明确的、积极的态度,而不是后来习惯性的疏离和淡然。

大约在葛饰女士离开酒店很多年以后,我忽然接到来自四国的电话,不爱说活的葛饰竟然给我打来电话。

彼此一番笨拙的寒暄之后,她提到多年前的那次纠纷。

“我一直很感激您。那对您是一件小事,对我却是极大的事,对于您的支持我非常感动。但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有些话对您应该有所交代。对不起,说这样的话让您见笑了。”她说的很慢,听的出,那时的她在斟词酌句。

“我老了,不能带着一些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这对您来说仍然微不足道,但对我仍然是极大的事,再次感谢您能听我说。”

她又停顿了一下,但似乎不是想察觉我的反应,倒像是一直在对着看不见彼端究竟是什么的话筒自言自语。

“我确实拿了那个袖扣。那是个老式的袖扣,我的前夫年轻时曾经有一对,是我送给他的,我很喜欢,但是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不要他的股权,我只要求他还给我那对袖扣。

“可是他只找到了一个,我很……说伤心不准确,应该是更接近懊恼、厌恶的感受。他总是那样,总是很邋遢,虽然是个社长,在外很是光鲜的派头,但是我知道,他很脏,吃饭掉渣,正用着的筷子直接放在桌上,洗漱完的脸盆沾着扭曲的头发……对不起,不说这个了。总之,我很懊恼,哪怕他全丢了也比只留下一个好

“留下的这一个我舍不得扔,想找同款的配成一对却怎么也找不到,藏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又总会想起来。

“就这样苦不堪言。因为当年是在京都买的,这也成了我来京都工作的一个原因,是不是很好笑?但是没办法,就是忘不掉,总想回到当初,想着时间长了,也许能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小店里遇见那样的袖扣。

“接下来您可能猜到了,是的,那位客人竟然有同款的袖扣,而且也像我丈夫一样的不整洁。我很纠结,我想要那个袖扣,但是直到他快要退房了,我才下定决心拿了去,想着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发现、或者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东西。

“可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我很后悔,倒不是后悔不该拿——那是我反复思量后的决定,再来一次,我也一定会拿的。我后悔的是,那个袖扣不知沾上了什么污渍,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小时常听妈妈责骂爸爸,她说的最多的话是“窝囊的家伙,就算是灰尘,我家的也比你家的好!”当时不理解,后来我发现确实如此啊,我家的灰尘就是比人家的灰尘干净啊。这个客人显然也是一路货色,就算姓藤原,也依然是个一身生活臭的家伙。

“很抱歉这样说那个客人。我其实想说的是,我有了成对的袖扣,不再缺少什么,但是却多出了什么。我想悄悄还回去,甚至想把两个都送给那个客人,可是,您当然知道,我没有机会。我等着那个客人再来出差,可是,即便因此熬到退休,熬到酒店要求我离开,他也没再来过。

“很抱歉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跟您打这个电话。袖扣还在我这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您能代为保管,以后有机会还给客人,我真的感激不尽。您看可以吗?可以的话我会寄给您。”

说完,稍作停顿,她挂了电话。

我忘了当时是否答应她了。后来因为没有收到她寄来的东西,于是打回去,发现是个公用电话,就再也没联系上。

我想当时最大的可能是当我还处于莫名迷惑、尚未来的及反应时,她已经挂了。

她可能认为我的沉默就是拒绝。或者原本就不在乎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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