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里的老屋

那是一个几乎隐没在暗影中的破败的门洞。两扇曾经风光过的门板已经像耄耋老人口中的牙齿,一个不剩了。只留下微微倾斜的门框和低矮不平的门槛,徒然抵挡着岁月的侵扰。

不知哪里来的柔和却又诡秘的光,散射在门框的四周,使空洞而静谧的门洞有了不可言说的层次和质感,看去竟似活了一般——我紧紧盯着杂志上这张影调极暗的照片,不由出了神。

几乎不可察觉的,一阵微风幽幽卷起。蓦的,门洞里显影般出现了一座光秃秃的院落!——一棵枯死的,孤零零的小树,两座低矮而残破的土坯房,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土坯房没有门,只有一张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单薄的门帘兀自随风掀动。从门帘的缝隙里,溢出冰冷入骨,有了质感的黑!

这黑色如灵蛇蜿蜒而出,引着我的视线深入了这座古旧破败的院落——

苍白的日光洒在院里,似将地面铺了一层细碎的雪。枯树单薄的影子若有若无。破败的土坯房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木窗上早已没有了窗纸,缕缕蛛丝不知沾染了多少年月的尘土。

忽然,一条跃动的淡淡黑影掠过我的视线,像是冬季的冰面上掠过的飞鸟的影子,只有一瞬间的存在。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不能确定刚才自己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影。院落里的冷寂忽的凝固起来,我才想起,眼前出现的一切不只是张老照片吗?

就在这时,一个飘忽、尖细的童声穿过冷冷的日光,穿过深深的黑暗,穿过整个院落的孤寂如密语般拂过我的耳畔。

我着了魔般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身着一身说不清年代的破烂汉服,衣衫裤袜都是和院子融为一体的灰败的白色。

男孩的淡淡身影似在虚无中飘忽着,吸引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我抬起右脚,迈进院子。顷刻,厚重阴寒的气息包围了我的全身,把我推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转身要退出大门,可回头看时,门外白茫茫一片,没有路,时空在这里完全消失了。在这里,我退无可退。

男孩静静的站在土坯房的门帘边,好像刚刚从屋里出来。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但也无法远离。

孩子没有看出我的惊惧,冲着我招起了手。看着他那似枯枝一般的小手,我无力拒绝。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向着他走了过去。

走的越近,我内心的就摇摆得越厉害——他只是个小男孩,他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孩子却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近了,近了!终于,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像凌晨天空里最后一颗即将隐没的星星,那么柔和,那么无助。

空气中的阴寒化作微芒,刺中了我怦怦狂跳的心,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的痛在心里弥散开来。

我蹲下身来,握住孩子枯瘦冰凉的小手,轻声问:“爸爸妈妈呢?”

“……”孩子翕动着嘴唇,声音细弱得像蛛丝一样飘拂在空气里。传到我耳朵里时好像隔了几层时空。

我脱下外衣给孩子穿上,把男孩的小手握入手心。除了一点点温度,我身无他物。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我问。

孩子拉着我的手,走进另一间土坯房。这是一间柴房。墙上挂着几件简陋的农具,一小堆干柴上卧着一只黑狗,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不敢仔细观看,拉着孩子的手倒退出了柴房,生怕黑狗醒来。

孩子絮絮的和我说着话。有声音,我却一句也听不清。似乎我俩之间隔着什么。

风,又起了。那土坯房单薄的门帘再次掀动,我眼角的余光扫处,竟感觉屋内徘徊着一个不那么真切的人影。顾不得害怕,我几步来到门前,掀开门帘望去,却只有空荡荡的黑暗。风更紧了,呜呜做声,一阵刺骨的冷直钻入心。隐约中,从那黑暗的最深处似乎传来断断续续的凄凉的呼唤:“孩子——我的孩子呐!”

心跳如鼓,激荡着我的耳膜。这里到底是哪儿?我看到的听到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为什么我看得到孩子却听不到他的话?听得到人语却看不见人?呼喊孩子的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人在哪里?

我望向身后的孩子,却惊惧的发现,他已经踪迹全无!

我再无一丝力气,依着破旧的门框,听那呜呜的风声。似乎明白,风的这边是等不到妈妈的孩子,风的那边是寻不见孩子的母亲。母子俩早已隔了不知多少时空。然而,孩子一直等着妈妈,妈妈一直寻着孩子……

我闭上眼睛,不敢回忆刚才的一切。我怕看到满屋的荒凉,我怕看到,挂在窗棂上的蛛网,我怕看到一只熟睡的黑狗已然沾染了岁月的尘埃。我怕看到那一对母子在生命的轮回里固执的守候十年,百年,千年!

忽然,咣当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知从哪儿滚落在我的脚下。细看,像是不知什么面做成的半个团子,已经冻得和石头一样硬了。我低头去捡,想着唤那孩子赶快来吃,仔细看时,哪里是什么团子,明明是那本杂志掉落脚下,冲上的那一页还是那扇几乎隐没在暗影中的破败的门洞……哦,我记起,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真正醒来时才知道,就连杂志也是梦中的。没有破屋,没有孩子,更没有黑狗。只有满屋热烈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昨夜盖的薄被被我踢到了一边。

只是梦里那张黑色影调的照片极有质感,充满了魔幻。似乎它要穿过黑夜,穿过白昼,告诉我这是真的——破旧的院落是真的,六七岁的男孩是真的,永远也醒不来的黑狗是真的!冷风呼啸是真的,母亲的呼唤是真的,老屋的低语是真的……

仔细回忆,终于为这个既真实又虚幻的梦找到了来由。我想,一切都源自睡前读的这段小文——

“有疙瘩瘟、羊毛瘟等,呼病即亡,不留片刻。八、九月间,死者数百万…至霜雪渐繁,势始渐杀。”

这是1643年的大瘟疫。不知几百万生命淹没在那场浩荡的灾难里。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了下来。几百年过去,再也没人知道,死了的人还有没有伤痛,活着的人会思念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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