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上42度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飞机在8千米的天空平稳地飞行。倘若人们没看见窗外偶有朵朵云絮从机翼上迅速飘去,几乎以为飞机是挂在空中不动了。

飞机飞行一个小时后,机舱里响起空姐甜美悦耳的声音:“各位乘客,本次飞往长滨茶花国际机场的飞机,将在北京时间14时零5分准时降落。长滨气温零上42度,请注意防暑。欢迎您再次乘坐西南航空公司飞机。谢谢。”

李夏对邻座的厂副总工程师王家轩说:“听见没有,长滨温度竟然高达42度。”王总笑道,“不奇怪,火城。”

说话间,飞机开始下降,落地。

刚跨出机舱门,一股股热浪便铺天盖地直往人们身上扑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飞机与机楼的连接,只有无空调的摆渡车。

摆渡车停在离飞机二十米外的机坪上。

下了飞机的人们不敢在烈日下停留,脚一沾地,立即像打慌的兔子,纷纷向摆渡车奔去。

摆渡车开动了。窗外吹进来一股热风,装满沙丁鱼般乘客的车厢内,立即弥漫出一阵阵浓浓地、令人作呕的汗臭味。

李夏问王总:“机场离设计院远不远?”王总回答,“不远,大约20多公里。”李夏说,“那好,这么热的天气,你就不用通知设计院派车来接我们了。我们出站打个的直接到设计院。”他见王总没反应,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咋不说话?”

王总顿了一下说:“李厂长,我已近三十年没回新平老家了,想趁这次出差机会回家看看。我回去只耽误一天,后天就赶到长滨。你看行不行?”

李夏一听,心中略微有些吃惊和不悦,心想,飞机上我俩说说笑笑的,你只字没提过这事,怎么下了飞机才给我说?再说江陵设计院是你与他们一直在联系,我与他们从未有过交集,你这么一走,不是丟我死耗子吗?李夏转头又想,长滨市飞新平市只需半个小时,故乡近在咫尺,少小离年老大回,思乡心切,可以理解。于是说:“好吧,你安心回去,后天赶到设计院即可。”

二人就此别过。李夏打的直接到了江陵建筑设计院。

2.

江陵建筑设计院座落在城市与城郊结合处。院内古木森森,植物茂密。相比院外,凉爽不少。

李夏与设计院几位领导见了面,说了些礼节性的话,设计院许院长便直入主题,“李厂长,你能否今天就把你们的技改资料提供给我们,我们好着手前期的准备工作。另外,今天能否把谈判的时间定下来?”

李夏笑道,“当然可以。”他从公文包中拿出技改资料放在桌上,“各位领导,这是我厂的全部技改资料。至于谈判时间嘛,最好定在后天下午两点半,到时我厂的副总工王家轩也会赶来。你们看行不行?”

许院长笑着说:“没问题。”

会面结束后,李夏在设计院殷玉全总工陪同下,住进了设计院招待所。

吃过晚饭洗过澡,李夏感觉一身轻松,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他望着头上旋转着的吊扇,心中默念,王总,万事皆备,就只欠你这个东风了。

很快地,他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有人敲门。他看了下表,午夜11点。他有点诧异,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自己?

“谁?”

“我,值班服务员,有你的长途。”

李夏走到值班室,刚拿起电话,对方马上迫不及待地问:“是李厂长吗?”

李夏说:“是我。这么晚了,王总有事?”

王总急忙说:“有事有事。是这样的,这次我回到新平,亲戚朋友非要一家一家请我,我要在老家多耽误几天。我怕你担心,所以从亲戚家出来,便到街上用公用电话给你汇报一下。”

李夏心里很不舒服,你这是汇报吗?你这只是知会我一声!

如果换成其他人,依李夏说一不二的性格,定将给对方一顿狠狠地猫洗脸。可是对王总这个前辈,他不能这样做。

他委婉地说:“王总,我已与设计院几位领导见了面,定在后天下午商谈,你若不回来,还谈不谈?”

没想到,王总轻描淡写地说:“李厂长,要不这样,你后天先与他们拖着谈,我回长滨后,咱们接着与他们谈。”

李夏心一沉,我先与他们谈,我拿什么跟人家谈?我只是一个才调来不久分管基建、人事的副厂长,对生产技术一窍不通。到时我漏了黄,怎么收场?

李夏虽然胀了一肚子气,但他清楚,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回道:“行,就照你说的,我后天先去谈。”

回到房间,他心中很烦,久久不能入睡。

不一会,又听女服务员喊:“李厂长,又有你的长途。”

李夏一时有点懵了,今晚咋这么多长途?突然,他有些兴奋,莫非……莫非王总改变了计划,准备后天上午赶到长滨?

想到此,他快步走到值班室,拿起电话。

对方问:“是小李吗?”

李夏一惊:啊,是邓厂长!

他下识意地看了一下表,差5分12点。他赶紧说:“邓厂长,还没休息呀,有啥重要指示?”邓厂长在电话里哈哈一笑,“没啥指示,我只是想问一下,今天下午,你们与江陵设计院领导谈得怎么样?”李夏赶紧汇报,“邓厂长,今天下午没谈具体的内容。我们只是将技改资料提供给了对方,然后确定了后天正式谈判。”邓厂长置疑道,“为啥今天不谈?” “邓厂长,对方需要一天时间来消化资料。”邓厂长口气缓和下来,“哦,是这样。不过小李,我要强调一下,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谈。谈判早一天结束,意味着新的生产线早一天建成投产,意味着我们升级换代的客车在行业竞争中抢占了先机。明白吗?”李夏回答,“明白。”邓厂长接着说,“还有一点,设计费要控制在130万,这是底线。” “好,我们会照您说的去办。”邓厂长又问,“王总呢,他好像不在你身边?” “是的邓厂长,王总有些中暑,已睡了,我没叫他。”李夏只字不提王总回新平一事,而且他打算任何时候都不提。

邓厂长哦了一声,说:“代我问候他一下,你也去睡吧。”

3.

李夏这通电话打下来,哪还睡得着。他现在急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通知王总明天赶回来。可是王总是在街上给自已打的电话,自己根本找不到他的。

厂长的催促,王总的缺席,绕不开的技术问题,后天的谈判……这些问题绞缠在一起,令李夏头痛不已。

但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单枪匹马上阵了。他心一横,上就上!

决心一下,李夏的神经立即处于亢奋状态。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是个不愿让人看不起的人。此刻,置之死地,壮士断腕的勇气和激情,像长滨四十二度灸热高温下的干柴,炽烈地在心中燃烧起来。

他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他要寻找一个口,一个敲开谈判瓶颈的突破口!

这个突破口在哪里?

在哪里?

他反复琢磨反复分析。终于,他找到了这个突破口,心中顿时轻松下来。

天色渐渐发亮,天际已泛出淡淡的橘红色。

李夏伸了伸懒腰,准备趁天还未大亮,再眯一会。

可闭上眼睛,咋个都睡不着。

他脑海中又冒出另一个问题:突破口找到了,但如何从这个突破口突出去呢?

思虑半天,他想到了商场搏弈中常用的一个手段:知己知彼。他想试试。他明知这个尝试在这里几乎就是缘木求鱼,可万一这鱼真得就被自己求到了呢?

4.

第二天中午1点,他走到设计院大门外小街上一家饭馆,点了伟  人最喜欢的红烧肉和炒辣椒,津津有味吃起来。饭后,便返回院内。

院内静悄悄地。大概是太阳太暴烈了,人们都躲到屋里午休了。

他走到设计院楼下,打眼一望,各层楼的门都紧闭着。上到二楼,见院办的门未关严,便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叩了几下。门开了,是昨天他刚到设计院时第一个接待他的闵姑娘。

闵姑娘一见李夏,非常热情,“李厂长,进来坐,我给你泡杯茶。”李夏怕耽误时间夜长梦多,说,“不泡了,我刚才在招待所喝了不少。小闵,你咋没午休?”闵姑娘笑着说,“今天我值班,所以没午休。李厂长你咋也没午休?有事?”李夏赶紧说,“没事没事,上午闲着睡了一下,中午人倒新鲜了。我想到办公室找几本书刊看看,你这有嘛?”闵姑娘热心热肠,“有有。不过不是文学类的。”她指着身后的门,“里面书架上都是工具方面的书,你慢慢选,我就不陪你了。”

李夏正巴不得。

他的眼光在书架上快速梭了一两分钟,突然停在一本《江陵建筑设计院规范性文档汇集》上面。他拿起来从头往下翻看目录,目录9上写着一一汽车行业建筑设计收费标准。喜从天降喜从天降啊!他的心兴奋地几乎跳了出来。他稳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拿着书出来,捂着肚子问闵姑娘,“小闵,厕所在哪里?”闵姑娘见他内急成这样,笑着说,“出门往右就是。”

李夏走进厕所,蹲在坑位上急急翻看收费标准。他一看,不行,太多了,记不住。突然,他想起设计院门外有复印店。于是从厕所旁边的楼梯匆匆下来,直奔复印店。复印完10页收费标准,他又用最快的速度上到二楼,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院办,把书放回书架,对闵姑娘说,“小闵,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书放在原处了。谢谢了。”小闵关切地问,“要不要到医务所看看?”他忙说,“不用不用,我吃点黄连素就没事了。”

回到招待所,他脑海中回放了一下之前的情景。他确信,闵姑娘压根就没注意他拿的是什么书,便彻底放心了。

整个下午,李夏把自己紧关在房间里,避免仼何人闯进来。

他将厂里的技改项目与院计院的收费标准对照着逐项计算。算下来,总费用为150万。这个费用超过了邓厂长定的底线,显然不行。

怎么办?

继续想办法。

他又拿起这10页纸,从头到尾仔细研究起来,看到最后一页,发现下面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这是一个说明。内容是:若设计项目大于或小于此项标准的,按5%至10%增减。

他一下激动起来。

他急忙把技改资料和收费标准展开摊在床上,专拣可以减少的项目计算。他越算越兴奋。算完大喜过望:妈呀!这下我有底气了,我可以90万就拿下这次谈判了!

晚上10点,长滨高温不退,依然非常燥热。他把两个吊扇开到最大档,又打来一盆冷水,把双脚浸在水里退凉。他要在这夜深人静时,将这10页纸的内容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天亮了。正好,他也把10页纸的内容全记下来了。至此,他的整个谈判部暑已完成。他长长松了口气,饭也顾不上吃,就把自己疲倦的身子往床上一甩,睡了。

他这一觉直睡到下午2点。起来后随便吃了些点心,便往设计院大楼走去。

5.

他走到小会议室门口,见里面已坐了许院长、殷总工等六七个人。

许院长一见只有他一人,便问:“李厂长,王总还没到吗?”李夏说,“”王总临时有事,今天不能来了。”

许院长听了,一脸诧异,其他人也一脸吃惊。

他试探着问:“李厂长,那今天的会……?” “会照开,而且我建议在会上把事商定下来。”李夏回答得很笃定。

全体哑场。众人的眼光都狐疑地停在李夏脸上。

李夏清楚,这些眼光,全是不屑:哼,你个青勾子,一个人也敢与设计院这么多技术专家谈判!

许院长毕竟老练,他不动声色地说:“那好,李厂长,你先提个方案。”

李夏说:“好,既然许院长让我先说,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们什么问题都不谈,只谈各项技改项目的收费。至于技术问题,留待合同签订后双方的技术人员去谈。”

技改设计不谈技术问题?对方似乎很不明白,不解地看着他。

而这正是李夏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突破口。

他解释道:“我为啥这样想?因为,费用牵涉双方的利益。利益问题谈不好,其他都是白扯。许院长,我说得对不对?”

许院长点点头说:“对。”

李夏接着说:“谈到费用,又牵出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采用哪家的收费标准?”

李夏知道,这个话题是对方最关心和最感兴趣的,也是自己从突破口突出去的法宝。

“采用哪家标准才容易被双方接受呢?”他先抛出个疑问,然后作分析状,“用建设部的,它只是个指导性的意见,容易出现各自理解上的差异;用我省或我市的,你们不同意;用你们省或你们市的,我们不接受。这又是个矛盾。我想了想,不如,干脆就用你们设计院的。为啥?因为你们是全国知名的设计院,又常年与各种企业打交道,你们的收费标准应该更具包容性和可操作性。同时,用你们的标准谈判,更利于现场的沟通和交流。”

此话一出,迎来一片掌声。

李夏心中自然明白这些掌声后面的潜台词:年轻人,你娃太嫩了,太瓜了,卖了自己还帮别个数钱,不晓得你这个副厂长是咋当起在。

他们不知道,瓜的是他们,此时他们已入了李夏的坑。

李夏觉得该谈核心问题了。他客气地说:“许院长,现在请你们谈一下设计费行吗?”

许院长道:“可以可以。殷总,这个问题你来谈。”

殷玉全摸出老光镜带上,一项一项报起设计费来。

李夏在殷玉全每报一项时,便在技改项目上标注一些数字。

殷玉全最后报出总价:设计费共150万。

这与李夏计算的一模一样。

“李厂长,我们这个费用完全是按设计标准计算的,你没意见吧?”许院长笑着问。

李夏也笑着答:“我当然没意见。不过,我想看一下这个标准,许院长,你也没意见吧?”

许院长马上表态,“我当然没意见。”

殷玉全站起身,将设计收费标准文件夹递给对面的李夏。李夏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着,一句话都没说。翻到最后一页,他轻轻合上了文件夹。此时,李夏知道,对方所有人绷紧的心都松了下来。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夏刚才还风平浪静的脸上,此时却突然一变,“不忙,我觉得哪里没对!”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哦就这儿。这儿有个说明:若设计项目大于或小于此项标准的,按10%至5%增减。按此说明,我厂的技改有些项目适合减少5%,个别大项目还适合减少10%。殷总,你们可能无意间忽略了这部分。”

殷玉全脸一下白了。所有人的脸也一下僵着了。

李夏继续说:“如果按此说明,费用应重新计算,这样才合理公正。许院长,对不对?”

此时许院长的脸色阴的吓人。但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甘心轻易就栽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于是反击道:“李厂长,那你看看,哪些地方可增可减?”

李夏明确表态,“我已看过,没有增加的地方,减少的地方倒是不少。比如横跨式承载吊梁这个大项目,就可减少10%,仅此一项就可减掉7万元,还有一些大项目和20多个中小项目,如……”

许院长一听,知道不能小看这年轻人了,便打断李夏的话,把手一挥,“李厂长,别算了,直接报个总价吧。”

“85万。”李夏来得很干脆。

这下,李夏如捅了马蜂窝,除许院长和殷玉全外,对方所有的人都跳了出来,指责李夏。

谈判一时陷入僵局,似乎不能再继续下去。

李夏根本没理会这些七七八八的声音。他掏出烟,镇定自如地抽起来。他想,现在业务那么难找,这85万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会放弃?不可能!况且,理在我手上。

殷玉全向大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说道:“李厂长,你一下就砍掉了我们65万,太狠了吧?”

李夏一脸无辜地说:“殷总,不是我狠,我给出的这个价,是按照你们的收费标准估算的呀!”

许院长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然后盯着李夏,“李厂长,估算不一定准确。你别绕了,说吧,你准备再加多少?”

李夏略作思考,然后说:“好!看在你许院长的面上,我可以再加点。”

“加多少?”

“5万。”

“5万太少了!”许院长不同意。

“5万不少了。我厂人均工资才100元,5万可发500人的工资了。作这么大的决定,已大大超出我的权限范围,我还等着回厂挨批呢。”李夏不再退让。

许院长一时无语。

李夏趁热打铁,“许院长,现在企业被推向市场后,日子都很不好过。我省不少建筑设计院一听我们有这么大的技改项目,都纷纷跑来找我们。你们可能会想,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何舍近求远来找你们?因为,我们看重的是你们过硬的设计水平。许院长,说句心里话,四十二度的高温我从未经历过,我在这里蒸着桑拿,流着长汗与你们谈判,只为-点,想与你们真诚合作。但是,若我们不远千里换来的只是一厢情愿,那好,明天我们就立即返厂,另找下家!”

李夏的话说得有理有节,毅然决然。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许院长思忖良久,终于松口,“好吧,90万就90万。”

李夏怕对方反悔,接着说:“许院长,会后,请你们尽快开始设计,我马上起草合同,合同签订后,我们立即将20%的预付款打到你们账上。如何?”

“好。”许院长说完,面无表情地走出会议室。

尾声

合同签订后的第二天,李夏、王总在长滨国际机场会合,赓即,飞回省城。

他俩回到厂里,邓厂长马上召集班子成员、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听取了他们的汇报。

听完汇报,邓厂长十分感慨、十分动情地说:“李厂长和王总在长滨四十二度的高温天气下,凭着自己的意志、勇气和智慧,与对方斗智斗勇,出色地完成了谈判任务,-下就为厂里节省了60万元。同志们,60万将会给厂里购买多少新设备啊!这种一心为厂着想的精神,值得全厂职工学习。我代表厂班子决定,给予他们每人200元的奖励。”

会场上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事。

王总欲站起来,李夏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拉着他的衣角,轻声说:“别解释。”

王总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然后,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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