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原来是一个近乎废弃的小院子，与我的办公室隔着一条窄窄的通道，顺着通道向北数十米，可达一个废弃的小操场，俯瞰像一个人的胃，曾经有好几年被当成单位的临时停车场。
小操场周边的风景颇有些野趣：西北边是一个小山坡，山上有杂树，有竹子，有灌木，有杂草，四时色彩变幻，春夏两季香气馥郁，秋冬两季绿是绿、褐是褐、黄是黄；北边是一所坍圮的房屋，门前有高大的水杉；东边则有一排粗壮的悬铃木，落叶满地时节，人在上面走，听沙沙的声响，像在原始森林里探险。可惜，从我的办公室看不见这些色彩，也嗅不到这些香气，自然也品味不到它的野趣。
常年足不出户能看到的就是院子里的两幢二层小楼：临街一幢南北向，外墙竖贴着白色长条瓷砖，由于年深日久瓷砖已经泛黄了，有些地方甚至脱落了不少；里面的一幢呈“U”字形，与临街的那幢相距约十米，向西开着口，一道围墙拦着，墙上开着圆门，装着对开的铁栅门扇。隔着带圆门的墙头，可以看到“U”形小楼的楼顶装着一个角铁支撑的铝皮棚子，三边包着铁皮，四处漏风，每到冬天，东北风灌进来，呜呜地响，伴随着铁皮与支架碰撞的啪啪声。铁皮棚子里横七竖八拉着几根铁丝，不同季节晾晒着不同款式、不同颜色但总显得破旧的衣服、被褥，冬天里还能看见成串的香肠、腌肉、咸鱼、酸菜。每到中午和傍晚，圆门里便会发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飘出蒸煮炒炸的气味，散发或浓或淡的油烟。——一群中老年男女聚居在这里，一到中午和晚上，招呼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也会有吵架的声音……一切都如同被吞进胃里的食物，搅和着，消化着，摄入着，排放着……
总之，窗外的这个小院子，常年带给我的，就是肆意充溢的人间的烟火气和南腔北调的俗世乡音。院里的人们，大多我都认识，隔着窗子见面时我们都会打招呼，但从没有真正交流过，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却无从了解我的所思所想。
在粗粝的生活和命运面前，他们压抑着，豪爽着；妥协着，抗争着；耍滑着，勤劳着；谦卑着，张扬着；算计着，合作着；贫乏着，自足着……他们不知道我在考量他们的同时也在考量自己圈子里的生态。在他们的眼里，我们的圈子也许要精致一些、高尚一些吧？我不得而知，但我确定所有人类的圈子本质都是大同小异的，只不过呈现出不同的表象而已。因而我有时会相当反感院子的嘈杂和混乱，更多时候却会十分享受我的发现，。
二
好像是三年前，院子里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里面的所有人、所有晾晒的衣服、所有声音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两幢小楼和“U”形小楼顶上的棚子。后来知道那些中老年男女全部被单位解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于是我办公室的窗外从此清净下来，那个院子临街的门也似乎永久关闭上了。封闭状态下，院子更见衰败了，而我的内心也隐隐有了几分寂寞。
不知道过了一年还是几个月，有一天那个院子又被打开了，一些领导模样的人物三天两头被人簇拥着从临街的门口进进出出，领导模样的人对着各处指指点点，围着的人们中有的点头、有的记笔记。……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建筑工程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院子。先是几个身手矫健的工人上房顶，嘎吱嘎吱嘎吱……哐啷哐啷哐啷……“U”字楼顶上的顶棚便被大卸八块，然后扔了下来；接着挖掘机进场，突突突突、轰轰轰轰几天后，带圆门的院墙变成一堆齑粉，连同铁皮顶棚的残骸一起被一辆渣土车运走了；一通清理过后，水电工、网络工程师进场，开墙槽、埋管子、布电线和网线……在电锤、切割机声的伴奏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待这些完成之后，混凝土搅拌机、钢筋结构机进场，结构师们对墙体进行了一番加固，瓦工把缺损部分补齐、找平，铺地砖、贴瓷砖；再后来就是内外墙粉刷、装饰、铺人造草皮——一直把小操场都铺满了——……
感觉有半年之久，一个崭新的院子赫然出现在窗外了：奶油色的墙壁，下半截贴着淡蓝色的方形瓷砖，上面在屋顶交接处用宽宽的深蓝线条勾边；悬挂在过道顶端的网络线槽将网线送到每一个房间；所有房间装上了绿色的门扇，里面亮堂堂的；所有空地连同小操场都铺了深绿色人造草皮，俯瞰下来不再像人的胃，而是像一把巨大的绿色钥匙了……“U”字楼二楼过道的外面贴着八个深蓝色的大字：“行止有章，思想无疆。”——早就听说它将会作为一所小学的分校，当时还将信将疑，从这八个字看来传言不虚！这显然是句校训，这个校训连同我关于绿色大钥匙的想象，使我感到十分激动：我是个教书育人的人，在前院里教育高中生，在后院里观察小学生，对于一个个孩子的社会化过程也许会有比较直观的看法吧！
我盼望小学生进校的一天。我当然知道，与小学生为邻，意味着从早到晚不绝于耳的嚷嚷声，意味着中午不再能够安心休息一会儿，但是比起我的期待来，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盼望中，时间竟过去了整整一年，其间虽然时不时有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出出进进过，却都没有扎根下来。
三
去年秋季开学，窗外小院终于迎来了一年级的小朋友。儿童出生了，社会化其实已经开始了，而入学，则意味着社会化的急剧加速。
我现在在极力回忆成群结队的孩子进校园时留给我的最初印象：由家长领着时是快活的，小眼睛宛若早晨阳光下垂在花朵上的清澈露滴，隔着窗子看我的时候眼神是好奇而羞怯的，我极力将我喜爱他们的表情传递到眼睛和嘴角，他们的神色就变得大方起来；单个行动的孩子，隔着窗子跟我的眼神对接时，会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们在课间排队的时候，很多都听不懂口令或者对口令没有做出正确的回应……
每天早上，我会早早来到办公室，小学校里一片安静，因为尚没有老师孩子到校，直到我们第一节下课，才能看到老师和孩子陆陆续续进校园。于是假如没有课的话，从早到晚就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孩子，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最早的是师生问候声，孩子的声音由原来的较低渐渐变大起来，老师的回应声一如既往地洪亮；接着是早到的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读儿歌的声音，由原来的不整齐、不够洪亮、不够流利渐渐变得整齐、洪亮、流利起来；然后是上课时老师抑扬顿挫的授课声和孩子与老师互动的声音；再然后是课间休息时的嘈杂声，原来不高，随着孩子间的熟悉渐渐变高，嬉闹声、追逐声、互相叫名字的声音……
对孩子行为影响最大的在我看来要数带有训诫和鼓励意味的口令声：
老师：整队！
学生：队！
老师：小眼睛——
学生：看老师！
老师：小嘴巴——
学生：闭起来！
老师：立正！
学生：一二！
老师：抱臂看——齐！
学生：齐！
老师：齐步——走！小手摆动——
师生：一二一！
老师：走成直线——
师生：一二一！
……
小学的评比也是蛮多的，我常看见“U”字楼教室的门上挂着“卫生流动红旗”“纪律流动红旗”等等，这些对孩子的影响我不能直观地看到；他们对重大活动也是非常重视的，比如教师节、九一八、国家公祭日和元旦等等，我都看到他们和我们高中生一样在举行隆重的仪式，尤其是学期结束时候的迎龙年活动，孩子们穿戴上小龙吉祥物服饰，扬着一张张小脸，真是快乐极了。
随意观察了一个学期，孩子确乎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有些孩子的胆子较开学时明显大了起来，隔着窗子看到我向他挥手微笑，他也会对着我挥手微笑，而看到他向我挥手微笑，好多孩子也跟着他一起向我挥手微笑；只要是排队，各班的队伍越来越整齐划一；校园里几个月来一直嘹亮着《一起向未来》的歌声；好多孩子的跳绳技艺出神入化起来：双人跳、单人跳、花式跳、双飞、多人跳……课间追逐嬉闹的无序状态日趋减少，老师们课间吆喝的声音也越来越少了……
“行止有章”看来是渐行渐近了，至于“思想无疆”兑现得怎么样，我就无从知晓了。我真希望这些孩子在老师们的辛勤教育下，逐渐成长为富有激情、理性、独立人格和探索精神的人，那样，这个小小的院子就真的变成一把绿色大钥匙啦！
眼前，窗外的风景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我常常拿它和几年前的对照，既希望小操场上依然充满野趣，又担心若干年后两幢小楼曾经的衰败景象重现；既怀念当年的烟火气，又希望我们在尊重人间烟火气的同时，能够尽可能地摆脱人性中的一些阴暗气……
我一直希望我们的教育不要太过功利，若干年后，我窗外的风景，将会告诉我我的希望是实现了还是落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