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街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卡特街,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路上拦了一个本地人,坐他的马车,问他竟不甚明了。其实卡特街离驾车老人的家并不太远,三四十里的样子,不过其间的路颇有些曲折,再加上此地本就人烟稀疏,老人又要维持生计,去用他的马车拉些细石子或者作物到附近的小城里换些日用必需品和钱,一来一回两三天,勉强度日,因而对那个偏僻的角落并不如何关心,只是似有似无有个印象。

  我上一次离开那里近三十年了,今天是头一次回去,或者说是顺路。我和朋友要去淘点金子,特意绕点远路,心里有些莫名激动的意味。

  多日行走,甚是疲劳,所以拦下驾车的老人,让他载我一程。老人很老了,至少看起来很老了。脸上,额头上堆积的皱纹揉在一起难以分开,一双嶙峋的双手仿佛老并且摩擦的长出石头屑一般的皮了,指甲很厚而且有些开裂,蜡黄中夹杂着黑,而手臂上的皮皱缩在一起,干燥且布满褐色斑点。

  我问他可否载我一程,他压低了眉,犹豫地摇摇头。看上去他是个好心的人,但生活所迫让他的头颅沉重,无法做出点头答应的动作。于是我开出一个公道的价格,他浑浊的双瞳顿时有星点的亮光,一头花白的头发颤着,似乎想答应又在顾忌什么,点头又摇头,难以抉择。

  最后他减掉四分之一的价格,载着我去卡特街。

  一路上摇摇晃晃,我凭借着那段还算深刻的记忆,对照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一边指着路。老人也很顺从地驾着马车,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因而我也没有什么兴致问他的名字,毕竟人这一生,过客太多,记着过客的名字也无多大意义。

  路果然是很曲折,样貌也变了不少,原本光秃的地方长出了树,原本草木丛生的一块地又在岁月流逝里落光了头发,有的路面又点满碎石。我心里有点打鼓起来,手多次抬起又放下,多次欲言又止,竟有点像起初的老人了。心慌地摇晃起来,同时开始自嘲,想来自己也不再年轻了。不过后面的路终究是没怎么变,我指了一个固定的方向后,老人一言不发地执行,背挺得很直,似乎还不是很老。

  然后我半躺在车板上,准备稍作休憩,心里酸酸痒痒麻麻的,跳动地也更激烈些,但身体上还是有着褪不去的疲劳。近三十年的那种,刻在骨子里,此刻竟一齐化开了,顿时觉得皮骨酥软,四肢百骸涌上一股劲儿直冲头顶,加上车身轻微的颠簸,我不情愿地睡着了。

  其实也并没有睡太久,我是被吵醒的,下意识搂了搂自己的行囊。当然老人依旧保持他一贯作风,只是在我醒来发出响动时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更模糊了一点,脊梁虽仍笔直,却很勉强。

  睡了莫约一个小时,身子骨酸中带着难言的舒爽,精神也格外好。向前看去有两队人马,人数并不很多,一对步行,身上负着硕大的行囊,和我有点相似。而另一队人都驾着马车,坐在车板上,堆放了不少东西,也和我有点相似。

  两队人隔空叫喊着,口音浓重,不是本地人。但声音响亮像雷电,笑声豪放得像擂鼓,我并不听太懂,但心已经雀跃起来了,一下一下,似要破开我的胸膛飞出去,喉咙耸动着,渴望尽情尽兴毫无保留吼上一声,想要倾诉多年来的积郁沉闷与重见的心切。

  人,还是那样的人。

  剩下的路心并不平静,甚至想下车一路奔过去,我已经远远望见了那一处比记忆中大上许多的黑影,卡特村已经变成了卡特小镇。

  不多时便到了近前,真的不大一样了。

  卡特小镇的风格依旧是那个味道,斜顶的房屋多是由木材建成,少数地方垒着或圆或方的石板石块石砖。碎石铺路,却格外平稳,一片片石头被磨得没了火气没了棱角。正中间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卡特街,它较之从前也拓宽了几分,两侧是错落且不显章法的房屋,狂放豪迈,不拘一格,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多出几分狂野不羁的美感来。三叔从前待过的铁匠铺爆发出铮铮的赤铁长吟和灼热的气浪。卡特老酒馆人来人往,酒气四溢,菜肉飘香,人声不绝。各色无名店面前人头攒动,三五成群,大声吆喝,大声喊价,人也豪放的和建筑一样。

  而多年来变化最大的是规模,遥想从前卡特小镇还是卡特村,为数不多的标志性建筑物,唯一间热火朝天的铁匠铺和一间酒馆,而现在房屋多得像丛林了,密密麻麻围出不少新的街道,像大江的支流似的,以卡特街为主。殊不知从前却只有这一条像样的街道,我对这的记忆仍较清晰,并未近视太多,模糊了印象。我清楚地发觉原本老建筑何处翻修,哪儿又多出几堆石头,哪儿有干净精致了些。当然我能辨出的也只有旧时就曾有的地方,对于新冒出来的一片,感觉分外陌生又亲切,心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一时晕眩,竟想落泪,双脚踏实又空落,同时又对那些在岁月里消失的建筑产生海浪一般的阵痛。

  我呆了一会儿,然后很熟练的捞起我那鼓胀的行囊背在身上,而后放声大笑,阔步走向前去。当然,在这之前我付了钱,并同老人说回去时再载我一程回正道上,还是那个价格。他似乎也有点迷蒙,被这一方景观震住了,木木地点头,但双眼更有精神了。车上还有些货,可换些钱。

  毫无顾忌地行走着,竟是与此地人并无多大区别,因而不像那老人引来更多关注,不过行人的眼神都光亮光亮的,笑着打招呼,我响声回应。

  我感觉回到了家,虽然不曾有真正意义上的家。

  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逛了逛,一切景物在眼前流过,云里雾里的,其实不太清醒记不大真切,唯一清晰的是我在铁匠铺内看见那个三十岁的铁匠。赤着上身,腰间拉紧一根黑色布条,褐色的皮肤包裹着有力量的肌肉,每次挥动铁锤,锻打着一把宽背菜刀,他壮实的身躯便肆意伸展开,充满血气。浓眉浓发,眼神沉凝地像一柄铁锤,充满排斥的意味。整个人很沉默,面容与三叔有几分相似,我起初惊疑我在梦里。但又一想,三叔倘若还在人世必很老很老了,而我知道他早已不在了。

  我有心搭话,竟发现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我猛的一撩酒馆的门帘走了进去,嘈杂的人声扑面涌来,瞬间清醒了许多也好受了许多,顿时又变回了那豪迈的样子。选一个位置坐下,将行囊放在脚边,心中生出一种渴望来,大声要了一杯烈酒。

  伙计很快就来了,将一杯满满当当的酒放在桌上,满脸笑容,眼睛光亮光亮的。

  其实我并不喜欢喝太烈的酒,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头脑发胀生出这样的勇气来。烈酒入喉,果然十分烈,热辣非常,身子不多时就暖融融的,但酒香浓郁。我突然不是很怕烈酒了,一点一点放开喉咙大口大口地灌,脑袋里又变成了一团浆糊,粗声和九酒客笑着吼着。天色渐暗,酒馆里点上了灯,衬着酒馆本就红艳的四壁愈发红艳了。我未曾细数喝了几杯,摇头晃脑,嗓门更大了,仿佛压抑了许久,隐约看见酒客们和伙计的眼睛更光亮了。

  在迷糊中,我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时还小,但已经跟在大叔二叔他们身边。至于父母我早已记不清,我只知道是大叔二叔他们在燃起来的大火中救了自己。他们待我很好,每个人都诚恳,就连沉默寡言的三叔也时常给我买些好吃的,特别喜欢仰头笑的八叔常教我仰头笑,而大叔则平实温厚教我认几个字。我是他们拉扯大的,他们是我最熟悉的人,直到现在脑海里也会偶尔闪过一些片段。

  他们没有家,而是四处漂泊,砍过树,淘过金,打过猎,押送过货物,每天都在充实与忙碌中度过,而我天生就有点野性,也喜欢这样的生活,而且各种技能也学得很快。几年后我十一岁,已经能帮上不少忙了,九位叔叔看向我的目光也更为热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常到卡特街落脚,常在这已经变了许多的酒馆里喝酒吃菜,热火朝天。八叔和七叔曾给我尝过一点这里的烈酒,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于是多年来抗拒烈酒,但他们笑的开心,连冷淡的七叔也是这样。

  他们都很厉害,喝酒的时候总有半数不喝,红光满面地比划着刀剑,笑声不断。直到有一天,我晚上睡得不太安稳,第二天发现大家都沉默,一言不发喝着酒,三叔本就不白的脸格外发黑。三叔的腿受伤了,刀剑伤,很严重,有一辈子的大隐患。权衡之下,他决定留下,恰好年轻时打过铁,卡特村的铁匠铺又缺人,就在那待着了。从那以后,我们出去时就只有八位叔叔了。今天看到了铁匠许是三叔的后代。

  我喝酒喝得越狂越野起来,整个人有点疯,时不时起身和酒客笑谈喝酒。

  后来火器发展的很快,不再年轻的叔叔们跟上时代更难了。他们上半辈子而倾注在刀剑上,对此有深深的情怀,刀剑换枪拿在手里也不是滋味,于是叔叔们一个一个走了,在某些个地方安家落户,凭他们多年的积蓄,后半辈子也能勉强度过。稍年轻的八叔和九叔结了婚,而我一直跟着大叔。但,大叔最后也因病去世。

  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漂泊,野性磨的差不多了。

  这时,我忽然又觉得对这儿不太留恋了。

  已经很晚了,酒馆里人也不多了,而钱早已付过,当时抓了一把拍在桌上。我醉醺醺站起来,拎起行囊,晃悠悠走出门去,只觉得脑袋填了铅丸,双腿被虫蛀空,浑身火热,行囊又格外沉重。喝得太多了。

  老人在外面等了许久,盘腿坐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烟,旁边是他的马车。他显得格外苍老。这里作物的价格比小城里低一点,但新奇的东西和好货很多,然而价格让人望而却步。他像一只担惊受怕的老鹿蜷缩在这里,见我没出来又不敢走动。

  又一次躺在车板上,处于梦与醒的边缘。突然想到老人困苦的生活,心中生出几分异样的柔软,我想起了几位叔叔,决定一定要多加一些钱,毕竟他等了那么久。我抬手伸向行囊,但没有力气,还是醒来再说吧。

  很快,我又一次被吵醒了,耳边是嗡鸣的叫声,恍惚看到几个人影,视线模糊下,人影开始拉长,令人害怕。他们说着“马”“钱”一类的字眼,驾车的老人惊慌失措,焦急呼喊,而对方骂声不断。随后便是一声巨响,短促而灼人眼目的火光一下子激醒了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人喊马嘶。

  枪。

  我太熟悉了。相比于叔叔们,我还年轻的很。在大叔去世后的岁月里,我独自抱着枪闯荡,吃过亏,受过骗,也练就了警觉,只是这一次在卡特街又放下了,我自以为这里是安全的家。

  迅速打开行囊,伸手一捞。枪我是随身带的,为了遮掩,我放在行囊中,并在下方填入其他物品,让行囊的外形不那么显眼。然而,这一捞却捞空了,我的心冷的像一块裂开的冰,冒着寒气,而后我摸到一个粗糙而冰冷的东西——石头。

  再然后,枪声不断,我忽然抬不起手了。

  我猛然间想到,当年叔叔们每次总会有半数人不喝酒,我少了几位叔叔后就很少来卡特街,路上的人也总结群而行,还有那铁匠的眼睛,以及别人光亮的眼神……

  一切都仓促结束了,我突然有些愧疚后悔,这是一种一生都未曾有过几次的情感。

  我已经看不见老人了,也听不见马的嘶叫了,陡然间天旋地转,所有的光线都隐没下去,凄然的黑暗忽然向我涌来。黑暗,疼痛和晕眩迅速将我拉入不见底的深渊。

  一片黑暗中只有些微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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