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生病了，我得回去照顾她。跟哥哥说好的，她住院的时候由我照顾。”
“老人家怎么啦？”
“年纪大了，毛病多呗。”王小可的表情严肃起来，语调也低下去，接着补充道，“非小细胞肺癌，都快三年了，最近一直在医院做化疗。”
“哦……”你试图安慰她，“做化疗一定很伤身体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呢？妈妈原先多精神的一个人呐，现在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老实说，要不是经常守着照顾她，我都快认不出她是我妈妈了。”
“你妈妈多大年纪啦？”
“今年六十三。”
“唉，真年轻——人要是赶上这种病，真是活受罪，做儿女的是该多陪陪。”
“其实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到了这一步，谁也没办法选择或者放弃，只能一步一步往下走。”
“呃……”
志远你当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突然发现她眼角噙着几丝细纹，若有若无之间，仿佛比你们总经理那种年老色不衰还要深刻许多。再仔细看她时，大咧与灵秀之中又透出一种成熟，那是一种在自然中长成的、略显优雅且忧郁的成熟，一种深入生活、食尽人间烟火的成熟，一种包含深情的成熟。你隐隐有些同情她，但她眼中却没有半点希望被同情的愿望。
“你别见怪啊，我是习以为常了。”
王小可本想说，才碰面就聊如此沉重的话题并非她的本意。她不知道你此刻心情并不比她轻松，你内心的矛盾到此都还没有化解。但不聊那些又聊什么呢？生活原本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
“不，你是对的。我们虽然十几年没见面，各自经历也大不相同，但毕竟能相互理解，愿相互理解——反正我是一直都愿的，我能体会到你的坚强与乐观，你一定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可，难道不是吗？”
“你这人，说什么呢？搞得跟自己也还是那个深沉忧郁的志远似的。”说罢，两人相视大笑，仿佛刚才忧伤的话题霎时烟消云散。
那时列车正穿越长江大桥，驶向重重叠叠的山区地带。
长江以东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长江以西是层峦叠嶂的武陵群山。一江相隔，世界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东部像是被刀垂直砍下一大块，然后再打磨得平平整整；而西部则保留原样，在不规则的轮廓上勾画出一堵天然屏障。此时，那屏障被两线贯穿，一根是高速公路，一根是火车轨道，像两条灰白色的飘带，时而隐藏进山中隧道，时而又漂浮于山顶卧桥，进进出出，飘飘忽忽，将动车送进大山深处。
快了，快了，车就快驶入你们的家乡了。
山区的积雪比平原丰富多姿，不单似那般萌哒哒和软塌塌，更有内涵，也更显神韵。山顶的雪洁白如玉，巍然不动，像经过风霜洗礼而满脸褶皱的老人，俨然已成为山的一部分；山腰平缓处的雪厚重凝练，绚烂多彩，斜斜地挂在青黑色石崖边，宛如一幅幅别致的大油画；山中树上的雪朦朦胧胧，似掩非掩，不管多厚又总能露出一枝半丫，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山岙里的雪则形状各异，千姿百态，厚的地方形同盐堆，堆多厚都不过分，薄的地方更似轻纱，越薄就越引人遐想。
在进出隧道的时明时暗的节奏里，你和王小可一路闲聊，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纯真年代，更像是在用那种方式庆祝彼此重逢。在分别十六年后，你们从不同城市，不约而同地登上同一班列，重新踏回故土。一个为寻觅心中的隐忧，一个为照顾生病的母亲，且不说那些已经遗落十六年的、千丝万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单就那简单的重逢，便如同奇妙的人生一样难以捉摸，足以使人为之动容，并为之惊羡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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