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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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小,住在县城的商市街上。前前后后几条街都是卖东西的,主要是批发,我家卖米面粮油。人们逢集赶集,就会来到我们这里,换句话说,我的家在他们眼里,就叫“大集”。

在搬到大集前,我住在县下面的一个小镇上,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在学校里要么走神,要么偷看小人书,回家一边写作业,一边打开星空台看动画片。直到父母决意再给我生个弟弟,结果生出来一个妹妹,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我们全家搬到县里,支了这么个粮油店,父亲还另谋了份工作,看门店的活儿大部分就落在母亲身上,照顾妹妹自然也少不了她的,而我呢,作为家里唯一一个男孩,只好和母亲一起分担,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转完学后,我才五年级,每天依然沉迷于幻想。我想象自己是一名劲爆陀螺战士,在遇见强敌的路上不断召唤神兽,朱雀、白虎还有我最爱的青龙,一路受挫但没被打倒,结交伙伴,化敌为友,越来越强,直到成为世界陀螺大赛冠军;或者能加入冒险小虎队,一起去尼斯湖寻找水怪,潜入被诅咒的海底城堡,调查灰色别墅的秘密,跟踪林中飘过的白衣女人;最不济也得像《大宇神秘惊奇》里那样,夜半琴声,香山鬼影,断手之谜,图书馆幽灵,你听听,多么让人着迷。

可现实是,我得记住大米小米黑米薏仁米等谷物零售是多少钱一斤,十斤一袋二十斤一袋的又是多少钱一袋,还有多种品牌的挂面之间细微的价格差异,以免顾客上门时,我那忙于其他家务的母亲腾不出手,我可以不去烦问她,自己给他们称好,否则她就会对我破口大骂。此外还要记住熟客,笑脸相迎,以示大人虽不在,我也没慢待,而且常来买东西的人,父母会给他们稍微便宜些,以批发价零售之。如果我随口说了另外的价钱,对方就会一脸震惊地大叫起来(其实不过差了五毛一块),让我赶紧把大人喊出来,没礼貌的还想一直往店里面的卧室钻,好像我把我的爸爸妈妈藏起来害了,把这门店据为己有。

不看店的时候呢,我就看我的妹妹,收拾她的奶瓶,哄她入睡。她年纪太小,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就是哭,吃饱喝足了能哭上两个小时不止,哭声响震寰宇,让人心烦,邻居常上门委婉关怀,询问我们是不是不给她水喝,疑心我们虐待她。我就在看店和看妹妹的活计里辗转,过早地失去了童年,一度只能靠幻想捱过夏日冗长的午后,对婴儿漫长哭声的忍受。

快乐的时候也有。我们这条街集,卖瓜子的、卖茶叶的、卖牛肉的,应有尽有,一条长街拢共三十多家商铺,都算邻居,当然有不少同龄的孩子,聚在一起疯玩。最痛快的是忙完年集的那几天,世界终于清静下来,偶尔有鞭炮的声音,不再有来买面粉的男人女人(我知道他们要买回去炸丸子,和我妈一样),我可以踩着红色的碎屑,暂时离开牢笼似的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或者加入他们。

实话说,我一直不合群,孩子们的把戏,总让我觉得幼稚,现实生活中的游戏比起动画和小说里的,又显得那么无趣。我隐隐渴望能有一种冲破什么的力量,就像七龙珠里孙悟空的界王拳,虽然想冲破的到底是什么,那时还想不明白。于是每当我得以自由地走在街上,我都要攥紧自己小小的拳头,想象它们其实是双无坚不摧的铁拳,虽然平时最大的用途是握钢笔和称米面,但在无人注意(甚至连我都未曾察觉)的暗处,它俩一直在忍耐自己喷薄的热气。只要等到一个时机,我就会被高人发现,传授给我一记从天而降的掌法,继而拯救世界。

那才是我应该过的人生啊,我这样想着,又一次走到了精英拳击俱乐部的门牌下。幻想在那幅巨大的红色拳套画里具象化。

尽管当时的我已觉得一个拳馆自称“精英”的行为很土,尽管这个拳馆离我家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出现在“大集”中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尽管真实的拳击也离我渴望的界王拳相去甚远,我还是爱进去随便走一走,看一看。拳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一团和气,似乎也有些虚胖,不像个打拳的,只像个做生意的或者慈祥的爸爸。他从来不管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次还拿着一副拳击手套逗我,说,小家伙,你要不戴上来一来。我赶忙摆手拒绝了他。记忆中拳馆的人永远就那么零星几个,也不知道老板到底靠什么赚钱,空荡荡的拳击桩像一个个无聊的大人。我有种错觉,它们也都是活的,只是和我一样,被迫看守门店。清洁做得也不太好,空气中始终有股难闻的味道。

但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关心的只有彤彤姐姐。好吧,我来这其实是为了她,我快乐的日子都是来自于她,我喜欢她。她比我大五岁,是老板的女儿(她家与我家一样,都是那年才刚搬到大集,过往无人所知,只听说老板不能生育,妻子也跑了,彤彤是收养的,但这毫不影响她在我心目中的光彩形象和地位)。人成年以后,说起年龄差,会觉得五岁差距也不大,算同龄人。但放在那时候,就是我读五年级,她读高一。也就是说,在我情窦初开、懵懂地喜欢她时,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纯纯的小屁孩儿,遗精都没有过,关系只能卡死在邻居和姐弟上。

我当然没有理由怪她。没有哪个女高愿意跟小学男生谈恋爱,看起来隔了一个初中,其实相当于是两个世界。更何况父母还给我生了个亲姐,和她在同一个班。我姐的优点是学习好,缺点是爱嘲讽人。学习好和我完全没有干系,被嘲讽的对象在家基本就是我,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姐是个只有缺点的人。而我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她瞧不起的弟弟,深深地爱慕着她的同学,甚至二人在一起了,她会在班级里怎么宣扬嘲弄我的彤彤姐姐,而我在家又该怎么迎对她的奚落,还有必然招致的父母的指责。老天爷,想想就不寒而栗。于是我对彤彤的爱情一直停留在单向暗恋的阶段,热烈而隐秘,至今我的亲姐也不知道。

我喜欢彤彤,不是因为她和我亲姐同岁,也不是因为她也有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我一度好奇她的身世),甚至也不是因为她年轻貌美,体态窈窕,说话的声音悦耳温柔,无意间哼起流行歌来更是婉转动听,而是因为——在所有同龄女孩爱美得恨不能把头发留到腰间时,她偏偏剪去长发,剃了个近似男生的寸头。起因也许是教导主任诸如“刘海不能过眉”的呵斥激起了她青春期的叛逆心,但那根本不重要,我只相信彤彤对我说出的解释:我要打拳,头发长了碍事。

这太酷了。

是的,她是她爸爸的女儿,无论是否亲生,她无疑都是一个拳馆的女当家,会打拳,爱打拳,为了打拳牺牲头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每次来她家,经常看到她戴着那双粉红色的女式拳套,一遍遍地击打在拳桩上,挥汗如雨,斗志昂扬。每当看到这幅场景,我都不由想到运动会上大家写的稿子:“……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再烂俗的句子用对了地方也显得贴切:我的彤彤姐姐真是精英拳馆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啊。

她的拳击水平到底如何,我现在也不知晓。有时她爸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不写作业,只是在那打拳,也什么都不说,只是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着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打好底子,不然高中学习压力太大。好像在他眼里,女儿根本不会打拳,只是在宣泄学业压力罢了。

可我不那么想。我永远记得彤彤有次练完,满头大汗地朝我走来,她好像一直没什么耐心,爱一边走一边摘拳套,头发朝着四方颠落。可爱的刺猬。她出了太多的汗,但并不臭,似乎还有些好闻。汗水把青春少女的体态完美地勾勒出来,阳光从窗子里泄进,她就在阳光里走来,汗珠在她脸上熠熠发光,像个金闪闪的可爱天使。仿佛早早设计好的,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像遥远的一声枪响,忽然就瞄准了此时,射穿我的脊柱。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了她,不再是小打小闹。

我祈祷彤彤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还随口问了一句,姐,你为什么打拳啊?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拧开事先冰好的农夫山泉,仰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我盯着她修长的脖子看,她没有喉结,而我以后会有。一直灌完半瓶,她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说,知道王亚楠吗?我摇头。她说,中国第三位女子职业拳王,前几天刚在上海,打败美国拳手劳拉·拉姆茜,拿了空缺的WIBA组织的160磅世界金腰带。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懂吗?我诚实地说,似懂非懂。她笑了笑,说,还懂成语,不错。我毕业后就去学拳,当职业选手,拿世界冠军。我一下子想起好多冠军,爆旋陀螺里的木之宫孝男,神奇宝贝里的小智,网球王子里的越前龙马,觉得眼前这位姐姐渐与光芒万丈的动漫人物重合,不由脱口而出,我也想当冠军,就像小豪小烈一样,可惜我妈不给我买四驱车。彤彤愣了一下,说,你说的是假的,我说的真的,是梦想,现实中没有四驱车比赛,对,至少没有世界级的。说完,好像怕过于打击我,补充了一句,你的梦想是啥呢?

我想了想,其实当时主要有四个梦想,一个是写故事,当作家,一个是娶她,一个是我家粮店赶紧倒闭,一个是让妹妹回到我妈的肚子里。以那时情形,只能说第一个。于是我说,我想写小说,可是我还太小,不知道写什么。彤彤来了精神,说,很好,你想当作家,书上说只要顺利度过童年的人都能当作家,有东西写,别怕,你还差两年,这两年你只要不死,就有希望。我唉声叹气,心想,姐姐,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

那时我是多么地相信她毕业后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拳击手啊,在很多辗转反侧的夜晚,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样的她朝我走来,长得更高也更苗条,不发力时像个消瘦的女孩,一发力肌肉隆起,就变成了美丽的母豹子。我常忖度我需抓紧时间成长,以便一到十八岁,就有足够的能量迎娶她。即便如此,也还有极大的风险,她可能在比我早成年的五年内就成为世界冠军,甚至退役,嫁为人妻,相夫教子,与我相忘于江湖,今生就此无缘。我就为了这风险常常睡不着觉。

如果我能有哆啦A梦的抽屉就好了,拉开就能穿梭时空,远远地去看一眼我们的结局,我也就安心了。

在寒假里、在暑假里,我每天都期盼她会无所事事地经过我家的店铺,让我瞧见她颠落的短发,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有半笼在袖子里那双白皙的拳头。我想象它们也一直在忍耐自己,等待着出手的那一天,技惊四座,天下闻名。我毫不怀疑它们能做到。而那时我的彤彤姐姐,就不只是我的彤彤姐姐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既替她高兴,又为自己悲伤。

有首歌我至今还很喜欢,名字很符合我当时的处境,旋律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我发现作者写歌的时间,就是我和彤彤认识的同年。可我第一次听到它,已经是五年后的事了。

作者说:“米店歌词里有两种水果,苹果和葡萄。苹果象征着爱情,‘葡萄枝嫩叶般的家’来自我很喜欢的塞尔维亚小说《哈扎尔辞典》里面阿捷赫公主的祈祷文。”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说得多好。

后来我去读过《哈扎尔辞典》。阿捷赫公主知书达理,能言善道,美艳而不失端庄,笃信上帝。她有两篇祷文,除了为人所悉的第一篇:

我的主,在我们的船上,水手忙碌如蚁:今晨,我用我的头发洗船,他们攀上洁净的桅杆,把绿色的帆拖向他们葡萄枝嫩叶般的蚁巢。舵工奋力拉起船舵,用背抬起,有如背扛一只可以享用一个礼拜的猎物。力小的水手拖着被海水浸咸的缆绳,把它们堆放在我们飘动的房子的中央。当船帆加速时,最快的部分属于你,我的心灵,你是我唯一的主。阵阵海风是你的养料。

另一篇也让我浮想联翩:

母亲的生活我已熟记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个小时在镜前扮成我的母亲,就像在台上演戏一样。此事日复一日,延续了数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着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发型,把头发编成羊毛女帽的样子。我不回避他人在场,甚至在我心爱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欲炽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我的模仿过于逼真以致我的情欲荡然无存,全部让位于她。就这样,她将本属于我的爱的抚摸提前窃走了。但我对她毫无怨言,因我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什么是“母女”呢?我不会明白了,我的姐妹也许会明白。彤彤没有妈妈,她也不会明白。但她同样口齿伶俐,貌美无双。我的阿捷赫公主。自从知道我想当作家后,她在练拳外还热衷给我讲故事。她从哪里看来这么多故事,我无从知晓。我更相信那些故事都是她编给我一个人听的。有些现在想想,比较拙劣,但也不乏精彩的。

“从前有个贫穷的小女孩,走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老巫婆。巫婆引诱她从树顶进入到树洞里面。这树洞四通八达,和世界上所有的树连在一起。里面有很多房间,灯火辉煌,有巨大的宝箱,眼像茶杯一样大的狗,还有一枚打火匣。小女孩放弃了宝箱、避开了狗,独独拿走了打火匣,那是巫婆吩咐她取走的。但她俩起了冲突,小女孩就用拳头把老巫婆打死了。她带着打火匣,进到了城里,做上有钱的人家了,很快又因为骄纵破败了。最后她回到树洞里,很快就和树一样苍老,记不清自己把打火匣放在哪里了,只记得要找到它。她成了新的巫婆,重又走在路上,寻找贫穷又善良的女孩,来帮她找一找打火匣。”

她还给我讲过另一个版本。在那个故事里,小女孩出于好奇,在树洞里擦亮了打火匣。所有灯烛一下子爆燃了,烈火瞬间就把树干烧秃,是全世界的树。她发现灰烬像一具男人的尸体。

“一个男人,遭遇了海难,漂落到一个孤岛。岛上只有狐獴和猴子。他不忍心吃它们,就自己种庄稼。他不知道这座海岛从未长出过粮食,完全是白费功夫,只知道泥土松软,像早被人挖过一遍似的,挖起来毫不费力。男人起了好奇心,一直挖了下去,终于发掘出一间地下室,铜浇铁铸,水泄不透。地下室里有一艘巨大的帆船,焕然如新,好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发,船上男男女女,尽皆闭目安眠,神情安详,似乎不知自己早已去世多年。男人猛然想起来儿时做的一个梦,他就为了这梦才做的海员,原来梦中场面今日才在此地显现。很快他又想起,自己也是这艘船的一员,于是如释重负地躺在甲板上,睡着了。狐獴和猴子重又把泥土填好。”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狐獴和猴子。狐獴这种生物,我当时都闻所未闻。但我没有追问彤彤。

“明朝有个书生赴京赶考,那年正闹饥馑,各地都相传食人。书生盘缠不多,干粮更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终归还是被人捉去。捉他的人是个妙龄小姐,袅袅婷婷,晕生两颊,不像个饿了的人。反倒是书生面有菜色,四肢无力,一被捉住,只觉头晕目眩,五脏如沸,昏天黑地中,似乎被那小姐携着,一夜翻山越岭。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处在荒山野岭,蹲于一口大瓮,满山遍野都是一样的大瓮,瓮里都蹲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小姐束素裙,执黑鞭,横眉怒目,来回盘旋,看谁不顺眼,还要抽他几下,半晌才悠悠开口,说今儿个是她姥姥七百年大寿,于是捉来七百个人,孝敬给她姥姥。不过呢,有个孕妇在瓮里生产,顺遂得了个新鲜女娃,所以一共七百零一个人。姥姥说了,多出来这一人就放他走。

“话音刚落,顿时哀声遍野,群山回唱,众瓮纷纷诉说自己生之不易,哭声震天。只有书生怔怔不言,流下两行泪水。小姐好奇询问。书生说,家父早亡,母亲一针一线,供我寒窗苦读十年,眼看小姐如此孝顺,自己却无法尽孝,不由落泪。小姐闻言,却将白眼一翻,厉声斥道,花言巧语,岂会上你这浪荡子的当?一鞭缠住书生脖子,便往上这么一勒,书生只觉自己的头颅泼喇喇地飞了起来,猛一睁眼,大梦醒觉。还未狂喜,低眉看到自己原是在一案板之上,已然身首异处,视野模糊中,依稀可见杀害了自己的贼人正细心剔去汤碗里的寒毛,恭恭敬敬地端给他卧床的老母亲喝。床边放着四书五经,他也曾读得烂熟了的。”

听到最后,我感到自己的寒毛也一根根地倒竖起来,一根根地被剔去了。

彤彤却还是显得若无其事,眼睛望着别处出神。好像这么恐怖的故事并不是她讲的那样,好像她讲的只是无数故事里的寻常一个那样。

这些故事陪伴我度过了全部的人生,让我一直活到现在,没有想过放弃。不管怎么样,活下去吧,只要活下去,就能遇见精彩的故事,我想,庸常人生里只要有一两段精彩的故事,也就没有遗憾了。

可在当时,我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故事听得越多,我越渴望拥有魔法,创造故事的魔法,足够我去历险。我期待和她一起冒险。就像故事里那样。我知道她无所不能。

机会来了。

那是我六年级的暑假,小学最后一个暑假。我在为即将到来的青春躁动不安,彤彤则为马上要进入高三头疼不已。我们大概每周见一次面,通常发生在她从图书馆骑车自习回来后。我会去另一个主卖冷鲜肉的邻居家买两根雪糕,一根洁白的小布丁,这是给我自己吃的,一根是绿豆的,她爱吃绿豆。虽然毫无必要,我还是会对邻居装出阔佬的模样,这根和这根,对,我一个人吃两根,并在走出店门后的一段路里,担忧某一天这个邻居,一个两眼精明的阿姨,会洞穿我的心思,告知我的姐姐。她一定会勃然大怒,逼问我为什么不给自己的亲姐姐买,却要买给那个毛猴子?——她看不惯彤彤风风火火的样子,蔑称其为毛猴子,尽管她俩同岁,她也属猴,而且我觉得她更像一只毛猴子——我每天就瞎担心这些,直到真正值得担心的事发生。

那天的天气欺骗了我,让我以为是无事发生的寻常一天。还是冗长的夏日午后,天蓝得像假的。父亲去上班了,母亲和妹妹在卧室午休,姐姐躲在阁楼上看网球王子的DVD,我负责看店。空气热得都扭曲了,早晨还很热闹的大集忽然变得人烟稀少,柏油路曝晒出焦糊的味道。漫长的蝉鸣里,我昏昏欲睡,偶尔有行人路过,也不来光顾我的生意。

不来更好,我可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正当我要和舒克贝塔一起行动,捣毁敌人的老巢时,有人上门了。

我赶忙跳起,认出来人是个熟客,好像是某家饭店的厨子,老是穿着白围裙,身宽体胖,像个移动面包,说起话来轰隆隆的,但挺爱笑。我对他印象不坏。他照常来买我家的面粉,五十斤一袋,我们卖五十五块,卖他五十三。他自己把面搬到电动车上,又倒回来,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有些歉疚地对我笑笑说,你一个人看店啊?很厉害。钱相当破,我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抽屉里,给他找钱。按照以往的经验,再破的钱都是能花出去的。他拿过钱,稍微数数,又骑上车走了。我重新坐下,接上刚才的想象,舒克的飞机开到哪里了呢?溜了一会号,我得抓紧跟上,不要耽误了行动。

白天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晚上吃完晚饭,父亲照例去抽屉里数钱,算算今天的收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脸严肃地喊我过去。等我过去了,我才发现本该照顾妹妹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那里了,微皱着眉头看着我。父亲拿出那张破旧的人民币,问,这是不是你收的?我老老实实地点头,心里“轰的一声,茫然若失”。父亲的脸立马彻底地红了(他发作前就会这样,像喝醉了酒),食指用力地戳了戳那张可怜的百元钞,说,你收了个假钞!说完,像为了让我死心似的,还把毛爷爷举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我沮丧地发现,的确没有隐藏的图像。

我一时哑然。其实平日里我收到数额大的钱,都会对着阳光看看真假,辨别假钞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但这张实在太破了,我收它的时候只担心破成这副模样,还能花得出去不,又笃定地想,都破成这样了,肯定能继续破下去。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假钞也能破成这样。人真是太坏了。

我赶紧心算了一下,面是五十二的进价,找给厨子四十七块,净损失九十九,我家的损失并没有因为我的计算而减少多少。这让我感到绝望。看父母的脸色,此事是无法善终了,他们不会放过我,我只能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垂头挨训(多么可怕的比喻,因为我就是)。

我知道我家生意很不景气,一天都赚不到一百元,厨子让我们损失惨重。这个挨千刀的厨子,我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情与动作,悟到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甚至记起假钞是他回电动车上取的。操他妈的,欺负我一个小孩。我还想起我看《闯关东》的时候,我妈看我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觉得应该冷冷地对我施予打击,她说:笑什么笑?你以为咱家的日子比闯关东好过多少?她和我爸最高兴的时候,是有一年绿豆忽然火了,因为专家说它的功效之多,简直可以包治百病,人们于是疯抢,像抢盐一样,绿豆的价格也跟着起飞,而我家刚进了一批。最伤心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专家被打下台,绿豆价格很快跌了回去,甚至还不如以前,而我父亲在这之前又买了几十袋。一个养活三个孩子的贫穷家庭,所有的神经都被钱牵引着,它们纤细又敏感,根本无法承受一百块的损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父母训完了我,开始商量对策。父亲主张带我去饭店里找厨子,把这一百块要回来,母亲则认为,去了也白去,还会起反作用,让厨子再也不来我家了,长远来看是更大的损失。但她的态度也不坚决,所以第二天,我还是被父亲用摩托车带着,来到了厨子务工的饭店。在踏进饭店前,父亲还轻声细语地笑着嘱咐我,一会儿和人好好说说,但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好好说说。

找厨子的过程极其顺利,就在后厨忙着切菜。见我们来了,表情也没变化,甩甩手上的水滴就要招呼我们。父亲已笑着迎上去。我现在还能记得我当时的诧异,父亲的笑容就像是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么的热情,那么的迫不及待。好像一来这里,他就高兴坏了。

厨子皮笑肉不笑,等我们说到假钞的事,他肥胖的脸瞬间翻涌起来,眼白一直往上翻,粗鲁地大力摆手:不是我!我不干这样的事!别赖我!父亲和我唯唯诺诺,神色仓惶,被他驱赶着,狼狈地退出饭店。

一出门,父亲也瞬间变了脸色,厉声问我:现在你的本事呢?我哑口无言,觉得相当委屈。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里面对那个坏蛋笑脸迎迎,对我却一脸严厉,而且我何时让他觉得我有本事了呢?坏的是屋子里那个人啊,一个死胖子。

我站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对父亲指望我要到这份钱感到震惊。

我们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父亲又自己进去了一趟,很快又出来了。脸色还是很臭,什么也没有说,又用摩托车把我带回去了。我知道他没有要到钱。

厨子再也没有来我们家买过东西。母亲说,唉,我说什么来着,还不如不去要。我相信她的惋惜是真的,因为厨子真是一个老主顾,已经买走十几袋面粉了。但她的惋惜也伤害了我。

在我父母的眼里,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事实并非如此。

找厨子的当晚,我就去找彤彤姐姐了。父母以为我去散心,也没当回事。我买了两根绿豆雪糕,见了面,彤彤说,哟,改口了,随我。我摇摇头说,都给你吃。彤彤说,很好,孝顺。等她吃完,我给她讲了这两天的遭遇。

说实话,我没指望她做什么,我想着是她能安慰一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结果她听完,大叫一声,把雪糕棒狠狠往地上一扔,说,贱人,咱县里还有这么贱的人?这事你能忍?我忍不了。我一愣,说,忍不了?彤彤说,我带你去找他,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打得他像一袋面粉。我没听懂这个比喻,眼前只浮现出厨子那肉塔般的身躯,我和父亲加起来估计都打不过他。我担忧地说,这样不好吧,这个贱人很胖,我怕……彤彤打断了我,说,不,你不知道我等今天等了有多久,我练拳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女孩,打倒那些坏人,现在终于被我逮到机会了。顿了一顿,她又补充道,也包括你们男孩,包括你吧。当然,我不管怂包,没人爱管怂包,你是怂包吗?我说,我不是。她说,很好,走吧,希望你记得路。

十分钟后,她从家里出来,短衣短裤,换了一双白色运动鞋,已经有点长的头发被仔细地扎好,拎着她那画着一只独角兽的粉色书包。她家正在装修,味道有点呛,她也带出来了一些。书包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装着她专属的拳套。她把书包放在电动车的前筐里,招呼我坐在后座,让我抱紧。天哪,她的腰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里显得那么细,我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它。幸福就这样不期而然地降临了,像黑暗的蜜糖一样把我包围。

车走了很远,我才忽然明白,我们这是在去冒险的路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会想,我还记得去冒险的路吗?我真的记得过吗?记忆从这时开始模糊了,有些画面在无数夜晚的幻想里已牢固得如同真实:我和彤彤在埃及挖掘缠满绷带的木乃伊,在喜马拉雅山寻找雪怪的踪迹,在一到夜晚所有标本都会复活的博物馆里,安抚追逐骨头的霸王龙、爱捣乱的猴子、暴虐的匈奴王还有钻木取火的穴居人……有时她是我的姐姐,有时她是我的情人,但永远的,她是我的冒险伙伴。这些画面都比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那条去往饭店的道路更加清晰。

也许我们早已迷失在路上,或者我忘记了路线,同她半途而废。也许我怕她受伤,故意说自己忘了。也许是我自己懦弱。但也许,我们顺利地找到了饭店,因为接下来的事我又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我先进去,看看他在不在,他认识你,你进去容易打草惊蛇。彤彤把车停好,语速飞快。夜色像布一样把世界盖起来了,我想到我家抓老鼠的老猫(开粮店的最恨老鼠)生了三只小猫,一只没养活,死了,是她带我去埋的。小猫的身体僵硬了,彤彤给它盖上一块布,布是柔软的,就算变硬了,洗一洗还会变得柔软。她已经在拉开书包了,那里面的拳套也是柔软的,她的拳头很硬。

我忽然恐惧起来,脑海中闪过厨子把她压在身下的画面。如果她的拳头不够硬怎么办?毕竟有时她会牵我的手,我感受到的手是那么的柔软啊。

她已经进去了。

恐惧和勇气同时迸发,我什么都不管了,直接冲了进去。

饭店里并没有多少人,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小孩。有几个醉汉在笑嘻嘻地互相劝酒,大声说话。有人在抽烟。烟雾缭绕里,我看到彤彤鬼鬼祟祟地趴在后厨门口,掀开帘子往里偷瞧,并没有莽撞。我松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她低声说,这里人多,不好动手。我点头称是。我们退出来,耐心等待客人一个个地散去,直到饭店关门。厨子最后走,我认识他的电动车,我们就埋伏在车旁边的墙拐角。等他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彤彤一个箭步冲上,挥出一记左勾拳,她没有戴拳套,这样她的拳头能更加有力,但她太矮了,这一拳只能打中厨子的后脖。厨子脑袋晃了晃,转头看着我们。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小子,是你小子。彤彤又一记直拳,撞在他心口上。这次他晃都没晃,隔着一片黑暗,我仿佛感到彤彤的力量就像泥牛入海,对他根本造不成一点影响。

彤彤还要挥拳,厨子像突然不耐烦似的,伸手把她拨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我依稀听见他说,有完没完,去你的,有完没完。一边说着,一边把钥匙插进电动车里。彤彤突然发了疯,拼命挥出拳头,夏日骤雨般尽数落在厨子的胸膛。厨子猛地大吼一声,伸手一推,彤彤踉踉跄跄地跌倒。我扑上去,扑到电动车头上,不让他走,心脏快得像擂鼓。厨子皱眉看着我,似乎在想这个小孩儿怎么那么烦人,我觉得他的大脸在天地间格外地大起来。噗的一声闷响,他浑身倏地一震,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脑袋,鲜血从两边的太阳穴一起流淌下来。他软倒在地,身上还围着白围裙,像从货车斗里卸下来的面袋。

气候一下子凉了下来,我转头看向彤彤,她站在书包边,浑身剧烈地颤抖。书包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被她握在手中,不是拳套,黑黢黢的,像一把枪。

我迷糊起来,我们是在真的冒险吧?如果不是,我的彤彤姐姐哪来的枪射杀恶人呢?紧接着女孩的哭声就把我唤醒。她忽然哭了起来,那张美丽的脸抖动着,颤抖着声音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练拳击,我爸打我妈妈,一直打她,像打沙袋一样打她,我妈妈生完我妹妹,就被他打跑了,你说是为什么呢?我一时语塞,无法把那个一脸慈祥的男人和家暴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彤彤说,我要替我妈报仇,我把仇恨埋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会长大,把他杀了,就像杀他一样。说完,她不解气似的,狠狠踢了踢厨子的尸体。

是的,厨子死了。我们杀了人。

我定了定神,认出彤彤手里的是一把装修用的射钉枪,她怎么会把它带出来呢?她的枪法很准,像为今天这件事练习了很久。不,她想杀的人是她的爸爸,厨子只是她拿来练手的,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我们杀了人,马上就会被抓起来,抓进监狱里坐牢,但我们是未成年人,我们不会死,可我也没有初中上了,她也没法参加高考了,更没法完成毕业后就去当职业拳击手的梦想了。无数念头像迸发的火花,一瞬间在我脑海里转动不停,互相冲撞,像一群野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女孩的哭声停了,瞪大眼睛,看到彤彤怔怔地看着我,满脸都是泪痕,说,我杀人了,我要去坐牢,但和你没关系,我去自首,和你没关系,你继续回去上学,装作无事发生,和我爸说一声,不说也行。

话像石头一样从我嘴巴里滚了出去,过后才意识到是自己说的。我说,不,姐,你要去做世界冠军,诺贝尔有拳击奖吗?颁你一个。彤彤吃惊似的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像改了口,最后说,可我把他杀了,我真后悔。如果这是故事就好了,故事里有后悔药可以吃。

她刚说完,我觉得温暖的夏日晚风又回来了,吹拂着她的泪水和我的脸,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冒险,而冒险不该是这样的。我说,这里不是有间地下室吗?她说,地下室?我说,对,我们都见过的。你是猴子,我看起来比你小,我就当狐獴好了,我们把他埋好,像埋那个海员一样。地下室里有一个打火匣,我们点燃它,把他烧成灰烬,然后私奔,我们就开那艘新船,扬起风帆,一直开往世界尽头,我来做你的水手,只要吃一口菠菜,我就能变得力大无穷。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嫌我比你小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我觉得我的童年在今天彻底地结束了,但是不重要。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有plan B,我兜里有一瓶魔法药水,只要洒在人身上,他就会被消化得无影无踪,没人会知道是我们杀了厨子。最残忍的是plan C,我们把他搁菜板上剁了,让他成为真正的人渣,混进饭店的菜里。彤彤说,那还是plan A吧,你是什么时候懂魔法的?我说,决定保护你的时候。说完我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扇任意门,画完稍稍开了点缝隙,往里瞧,果然看到一条幽深的地下通道。楼梯有点窄,现实生活中还真有点麻烦,但在故事里,有什么事是真的碍事的呢?我感到心情愉悦极了,几乎快要飞起来。为了让自己沉稳下来,不要让到手的幸福溜走,我缓缓打开门,把尸体扔下,然后牵起彤彤的手,慢慢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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