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上)

我叫黄汐源,是一只犯了罪的魂灵。
今夜子时,我将被送往冥川,在西岸开始渡河。若能成功渡过,我的肉身便能得以完好的保存,从此以凡人的身份过上几十年,像凡人那样死去。并且——再见到她。
渡河共分三个阶段。先是在浅岸,那里的河水冰冷刺骨,水中总不时窜出几条潜藏多年的冥鳗,尖利的牙齿能轻易咬穿皮肉,并且脾气暴躁,往年因反抗而激怒了它们的魂灵,无一得以存活,冥鳗们会毫不犹豫地群起而攻之,许多魂灵在浅岸就惨死于冥鳗的撕咬,从此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第二个阶段在冥川的中段,这一阶段渡河的难度更甚,刚从极冷的浅岸出来,就立刻踏入如火焰般炽热的河水,过大的反差会让魂灵的体力无限透支,而中段偏偏是最长的,往往到中间就听见许多魂灵的哀叫。在这里失败的魂灵,将会被投放到天界炼铁人的炭盆中,永世忍受烈火的灼烧,直到有一天精气神全部炸裂,变成点点星火,痛苦地死去。
第三阶段是为最甚,能坚持下去的魂灵寥寥无几。虽然这一段不过数十米,并且景色优美,河水温暖舒服,但却是最大的考验。在如此放松的环境下,魂灵们会想起以前的种种美好,那些记忆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让他们想要回到往昔,是时,若魂灵的心神有丝毫动摇,将立刻被河底的蚌精拦腰咬断,从此变为河底的一块石头,日夜受着河水暴戾的冲刷,疼痛会逐年叠加,直到满一万年,才能被放逐到人间的某一条小河或水渠中,过完这一生。
我还算是幸运的,由于我原先在天界一直安分守己,后台也挺足的,判官特地许我从轻发落。若渡河失败,我的下场也不至于太惨,只不过我的肉身将灰飞烟灭,我也将成为一只孤魂野鬼,在人间躲藏着,还要避免被驱鬼人抓到,小心翼翼地度过五千年难挨的岁月,最后化作一滩浑水,寂静地离开人世。
你问我犯了什么罪?好吧,反正渡河之前也是无事,你愿听,我便告诉你吧。
我本是月老的一名弟子,负责掌管人间权贵的姻缘,师父再三嘱咐我不可乱来这些人位高权重,手握众多人的生杀大权,若是为了一时的情爱失了理智,弃江山于不顾,天下必将大乱。我一直牢记师父的教诲,每一根红线都牵的极其谨慎,每一份不可多得的缘都点到为止,纵使美人泪如雨下,情郎痛心断肠,我也丝毫不敢将他们的缘分再延长一点。日复一日,我的心一点点变得冷漠,原来,世间情爱不过如此,。权利,仕途,名分,金钱,我发现爱情竟如此脆弱,今天这家的公子做了负心人,明天那家的小姐又做了无颜女,人们在俗世中分离又相聚,相聚又分离,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胭脂晕染后的年华,过后尽是无边的孤寂。我开始不再相信爱情。
数千年的时光从我的指缝中悄悄溜走了,其他的弟子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伴侣,唯我依旧孑然一身。师父曾问过我多次关于姻缘的事情,我都默而不答,他只好作罢,只是看着我,长长地叹息一声。
几日后,师父要去参加天帝的寿辰,其他弟子也一同前去,偏偏我时运不济,刚好被抽中留守宫中,错过了这千年一遇的盛宴。唉,不知道会错过多少好吃的,希望那死老头记得给我多带一点回来。他们这一去怎么也要数十天,就我一个人在宫中,好无聊啊。
哦,对了,师父临行之前特地单独找了我一次,他说我命中有一情劫,据他推算,应该就在这几日到了,叮嘱我千万别出天界,在房里净心,只要平安渡过这次的劫,我的修为将大有提升,离修仙不远了。我一一应允,心里却觉得多余,现在,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情能乱我的心。它早已硬如磐石,不留一丝缝隙。
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呵呵,那个死老头,平时吊儿郎当的,可这次,算的还……真准。我确实是遇到了我一生中的情劫,但我没有如师父期望的那样成功渡劫,得道升仙,反而从此堕入泥潭,万劫不复。
师父出门的次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照例先检查一遍我负责的那部分姻缘有没有混乱,红线有没有缠在一起,就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如惊鸿一瞥,却又好似命中注定,叫人好生难忘。
她叫张晓钰,是锦州巡抚的独女,张父在当年对抗狄人的时候,曾任西北大将军,如今年岁已高,圣上特地给了他个巡抚的闲职,好让他能安享晚年。她从小习得音律,虽为女儿身,但由于出自将相之家,眉宇间散发着锐利的英气,善骑射,惹得众多大家闺秀为她倾倒,但她的红线却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命中注定。
当她的面孔出现在我手中的铜镜时,我的心头莫名一痛,一种异样的情愫悄悄在我心底生根发芽,直至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我像个见不得光的梁上君子,每天透过铜镜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习武,练字,弹琴,举手投足间,都是我爱的样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只能蒙起眼塞上耳,不听不看,骗别人,也骗自己。
张晓钰有个幼时订的婚约,是与她的发小,当朝丞相之女强东玥订的,俩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甚好。若不出意外,她们会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成亲,然后恩爱白头。但强东玥的红线最近不太稳定,我好像,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强东玥忽然开始反对这门婚事,在一次游园中,她爱上了袁将军袁子仪,并且一心要与她双宿双飞,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铁了心要解除婚约,在一片混乱中,还跟袁子仪私奔了。而张晓钰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她与强东玥之间本无爱情可言,她们一直都是朋友,但他人的闲言碎语,终究是让她不舒服,最近因为这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父亲到处奔走,本身年事已高,这下更是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身体极度虚弱,母亲仿佛也在一昔之间苍老了十几岁,整日愁容满面。
笑容一点一点从张晓钰脸上消失,她开始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一遍一遍地练字,写了扔,扔了写,她不许侍女进来,每日的膳食都是由下人放在门外,热了好几遍都不见她吃,直到深夜,她才会出门,在夜色的掩盖下,去厨房吃点东西,再回房继续昏睡。
这样的她,让我心疼不已,我喜欢那个会笑,会弹琴的人,想要安慰她,拥抱她的心情日渐递增,像是积压了很久的喷泉,在到达极限后喷涌而出。
初秋的午后,整个张府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下人们安静地打扫着庭院,偶尔有几个打瞌睡的,脑袋磕到了笤帚上。
我违背了师父的嘱咐,出了天界,化作民间女子的模样,找到了张家的府邸,从侧门偷偷溜了进去。张府虽大,但我日日看着,早已对此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就找到了张晓钰的闺房。房门如往常一样紧闭着,我绕了个圈,打算从窗户翻进去。
“你是谁?”
不巧,被发现了。
“我是……”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再不说你是谁,我就要叫侍卫来了。”她的嗓音嘶哑,让我心窒。“我是来陪你的。”情急之下,这个答案脱口而出,可是,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在她身边,陪着她。
“陪我?”张晓钰有些怀疑地看了我几眼,“为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我不认识你。”许是看我半天没说话,她抬手便关了窗子,不容我反应过来。我一个人在窗外徘徊,最终还是决定先待着看看情况。
整整一天,张晓钰都没有出门,一直在房间里待着,我也一直等在窗外,直到日色渐晚,黑色一点点笼罩了大地,我刚开始还能强撑着,越到后半夜我的眼皮越沉重,最终,我还是眼睛一黑,堕入了睡梦中。
是夜,我被冻醒了,人间虽是刚入秋,夜里的风却凉意阵阵,我穿着单薄,蜷缩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着。黑夜中,我隐约听到门开的声音,应该是张晓钰去厨房了,我也想向她要点吃的,凡人的身体经不起饿,自从来到人间,我还什么都没吃过,又饿又冷地被风吹了半宿。
我感觉全身都很沉重,脑袋尤其昏沉,看东西都有一点眩晕。我费力地打开窗户,刚好碰上她从厨房回来,“你怎么还没走?”她吃惊地问,“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饿,冷……”身体越来越沉重,头越来越疼,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喂!你怎么了?醒醒!宣太医!”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约是刚过午时。“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声音,“你受了风寒,还好不是很严重,等会我把药方给你,你照着方子去药铺买,连着吃三天就行了。”是她救了我,真是善心。我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谢谢你。”“不用。你喝了粥就回家吧,一夜未归,你家里人该着急了。”她这是要我走吗?我咬了咬下唇,有些不甘心,“可是,我是来陪你的。”张晓钰抬头,定定地看着我,“为何?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执意要陪我?”“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也没料到,脸刹那间一片绯红。
张晓钰沉默了片刻,问到:“你家人呢?”家人?月老算吗?“师父去参加酒宴了,只有我一个人。”“你当真要陪我?”“嗯!”我重重地点头,语气里满是认真。自第一眼从铜镜里看到她起,我就认定,这个人,我要陪着她,一直。“好吧,陪就陪吧。我叫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你就先在府上住下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张晓钰总算答应留下我了。
这一天,便是我与她纠缠不清的开始。
可是就算现在,我即将被送往冥川,我也从未后悔过,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遵从本心,不留一丝退路。
讲到哪了?哦,继续吧。
自那以后,我就留在了张府。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整整十六年的时光,我陪着张晓钰从少年到及冠,再到而立,这期间张父张母相继离世,张晓钰从未爱上任何人。张府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街巷变宽又变窄,府邸门口卖糖水的摊子由原主人的儿子接管,京城里流行的衣服样式换了又换,每年元宵的花灯暗了又亮,中秋的月亮缺了又圆。我们曾在后山种的一株幼苗,现在都快比我高了。府里曾经管事的陈叔已回家颐养天年了,我已经好久没在半夜偷吃东西的时候被他抓到了。我身边的侍女金雯昕也找到了她的伴侣,几年前和那个叫汪睿的女孩一起走了。孙姨也回家陪孙女了,张晓钰常常跟我抱怨再吃不到世间最好吃的蛋卷饼了,这下就轮到我笑她是馋猫了,她每次都掐着我的脸说来比比谁肉多。
十六年的时光,我像当初说的那样,陪着她。
在每一次的鞭炮声中,张晓钰的样子愈发成熟,时光并未磨平她的棱角,反而给她更添几分成熟。真快啊,十六年了。再过几日,就是回去的时候了。
张晓钰,你会想我吗?
“干什么呢?”心里想着的人忽然从背后出现,她递给我一纸袋剥好了的糖炒栗子,“我试过了,不烫的,吃吧。”初到人间的时候,我曾因喝茶烫过舌头,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碰太烫的东西,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这样的糖炒栗子,还能再吃几回?“有心事啊?”张晓钰抬手揉乱我的头发,“谁欺负我的塔塔了,说,我替你教训他。”这个名字,是她刚开始教我写字的时候,我写的最漂亮一个字,当时我特别得意地向她炫耀了一个下午,她笑我说,你这么喜欢这个字,我就叫你塔塔吧。不对,我认真地看着她,我写的最漂亮的是你的名字。
张晓钰,再多叫我几回吧,我怕以后都听不到了。
“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说吧,什么事?”“强东玥和袁子仪要成亲了,喜宴就设在这几日,她希望我能去。”“那你呢?”“我想跟你一起去。”她看着我,“好啊,有什么不行的。”人间的喜宴,离开前,再看最后一次吧。
张晓钰,如果我们将来也成亲了,就凭你那小孩子心性,我们的喜宴会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吧?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几日后,便是强东玥和袁子仪大婚的日子。喜宴设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漫天的红绸,撒满一地的彩纸,精美的食物。前来参加的宾客纷纷恭喜她们相爱多年终于修成正果,这对新人的名字被双方父母用正楷工工整整地写在那一纸婚书上。一片喧闹声中,强东玥和袁子仪穿着正红色的婚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立刻引起一阵更大的尖叫,不少小孩将初秋刚开的海棠花朝她们撒去,花瓣飘飞间,两人笑的甜蜜,望向对方的时候,眼底盛满似要溢出的温柔。
我和张晓钰上前给新人祝酒,又和张家以前的朋友喝了好多杯,我像是要一醉解千愁般,几乎替张晓钰挡下了所有的酒,香甜醇厚的栀子花酒,我不顾身旁人的阻拦,一杯杯不间断地喝,最后喝的烂醉。张晓钰只好提前把我带回家,我嚷着要她背,她看我醉的这么厉害,二话不说让我爬上她的背,一步步走回张府,我趴伏在她的背上,搂着她的脖子,心里莫名的疼痛。
“晓钰,今天新娘好美。”
“怎么,想成亲了?”
“才没有,就是那套衣服好看罢了。”
“你若喜欢,我明天便叫人给你做。”
“当真?不许反悔!”
“答应过你的事,哪件没办到过?睡吧。”
“晓钰,你真好……”
“知道就好,睡吧,我的塔塔。”
“嗯……”
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日上三竿了。“醒了?以后不许再随便喝酒了,看你这次都喝成什么样子了。”像以前每个醒来的时刻一样,幸好,她还在。“好,我答应你。”接下来的几天,日子继续过,一切都如往常般,只有我掰着被她嘲笑过,牵过,吻过无数次的小短手,数着离别的日子。
终于,只剩一天了。
“塔塔。”我正在练字,张晓钰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怎么了?”“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好像要走了。”我心里一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这是什么话?我说过了要陪你,就会一直陪到最后,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吗?”“信,我的塔塔说什么我都信。”她笑着捏捏我的脸,“我有东西要给你,闭眼。”我乖乖地闭上眼睛,直到感受到一缕似丝绸般顺滑的触感从我胸前略过,她才叫我睁眼。
我听话地睁眼,却看见一片炫目的正红色,张晓钰手里拿着一件新娘服,在我身上比划着,“嗯,我果然没记错你的尺寸。”“晓钰……”“我说过,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办到。”她笑的温柔,“快去换上让我看看。”我接过衣服,在屏风后扭捏了好久,第一次穿这种衣服,在她面前。“好了吗?”“好……好了。”我从屏风后走出来,张晓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衣服真适合你,塔塔。”“是吗?”可惜,只能穿这一次了。“要不你就别脱了,我们今晚就圆房吧?”她坏笑着,躲过我扔出去的枕头,顺手给我捡了回来。“不正经!都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吧。”我说着就要去屏风后换衣服,她却一把抱住了我,我在她怀里动弹不得,“不嘛,就这样穿着睡。”我挣脱了几下,无奈她抱的紧,我转过身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唇上烙下一吻,“好,都听你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身边是已经睡着了的张晓钰。我默默计算着时辰,师父快要回来了,等他发现我不在宫中,一定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果不堪设想。该走了。我轻轻地将她搂着我腰间的手拨开准备下床,却被搂得更紧,身边的人在睡梦中呢喃着什么,我不禁一征,她在念我的名字。“汐源……塔塔……不要走……”搂在我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我甚至一动都不能动。“不要走……不许走……别离开我……”眼泪很没出息地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打湿了一片被褥,我转身回抱张晓钰,一遍一遍吻着她的脸颊,“好,我不走,再也不走了,我陪着你,不走了。”
张晓钰,你真的是我的劫。
但今晚,一夜好眠。
当我醒来时,我的肉身已不知去向,只有一缕轻飘飘的魂灵在禁林中游荡,这是用来关押犯了罪的魂灵的地方,我擅自插手凡人的姻缘,这是大忌。我在禁林中被关了一月有余,但并没有受到什么审讯或质询,我知道这一定是师父做的,这期间他偷偷来看过我,我们在禁林边界的河流边走了很久,没有只言片语。
快要走的时候,师父忽然拥我入怀,记忆中是这死老头第一次抱我。“汐源,珍重。”我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师父蹒跚远去的背影,他一定是为了我的事操碎了心,满头的白发比以前又干枯了几许。师父,对不起。
还有张晓钰,一个月了,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饭要记得吃,练字别练太久,天黑了记得自己点灯,对了,你学会剪灯芯了吗?现在没有我替你剪了,自己要千万小心别烫到手,你最不喜欢涂药了。有空记得去给张夫人坟前的雏菊浇浇水,多去看看强东玥和袁子仪,她们刚刚新婚,肯定有好多事忙不过来。还记得以前我叫你张三岁吗?你也该学会和别人相处了,别老把自己闷在府里,多出去走走,把以前我们曾说过的地方都去一遍吧,江南,苗疆,丽都,就当是替我看看,好吗?哦,你还记得左大人吗?你及冠那年他还特地携全家来参加你的酒宴,他的女儿叫左卓,很温柔,曲也唱的很好,我会唱的她一定唱的比我还好,等你忘记我后,就和她成亲吧,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可以替我陪着你。
张晓钰,你会忘记我吗?
师父曾说,我贪玩贪睡又贪吃,做什么事都会搞砸,唯一的优点就是没心没肺,是他众多弟子中最洒脱的一个,可是,现在我连这份洒脱都没有了。
“吱——”禁林的通道开了,子时已到。我该去渡河了。
远远地就看到冥川了。夜色正浓,河面上雾气缭绕,如牛奶般绵绸,几只竹筏在朦胧中晃悠悠地从深处划来,那是今晚渡河的魂灵的引渡人,必要的时候会给予一些帮助。
随着竹筏的靠近,我渐渐看清了每一个引渡人,得好好找个脾气好的,不然有可能在渡河前就被扔下冥川。正当我四处张望时,一只竹筏离我越来越近,它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只是雾气太浓,我看不清引渡人是谁,但却有种莫名的安心,那种相伴多年的感觉,很像她。
天渐渐亮了,时辰已到。引渡人先是用竹筏送我到西岸,再陪我一起渡河。雾随着天色渐亮而慢慢变薄了,从牛奶变成了薄纱,引渡人的脸在朦胧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可是,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温暖的液体划过?魂灵从不流泪的。
陪伴了十六年的人的脸,在渡河的这天早上,在冥川的竹筏上,像是梦一样再次出现。是幻觉吧,或者是巧合?
“新娘服都穿过了,想悔婚?”
这句话如利箭般,拨开层层迷雾,直击我胸腔里的器官。
“晓钰……”
“错,是夫君。”
她上前一步,那张看了十六年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直到略微带点怒气的唇附上来,有些报复意味地反复啃噬着,我感到一丝疼痛,真实的疼痛。张晓钰最后还是不舍得我难受,一遍遍温柔地舔舐着,像是在安慰我,“乖,该渡河了,等你回到我身边,还得把没圆的房补上。”
夫君,你这只大色狼。
眼泪无声息地再次涌出,我伏在她肩膀上放声痛哭。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声说:“回家后,我们再办一场全京城最热闹的婚宴,我要你在所有人面前再穿一次新娘服,让那些人知道,塔塔是我的。”我泣不成声,却仍点着头,一下比一下重。 张晓钰拿起长蒿,像西岸驶去,我坐在她的腿边,心中没有一丝恐惧。
船到岸了,她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一起踏入冰冷刺骨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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