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会哭》Chapitre·one 塞纳河畔的男女孩 (四)

我没拉上窗帘,夜很静谧,我很欢喜它的模样,我还未曾透过一双人眼去阅读夜色。

黑黑的,浓浓的,悄悄的。

星稀疏,月爽朗,云缥缈。

我倚在窗边静静地看,不觉得累,不觉得困,人一样的树需要睡眠吗?或许因为兴趣,会的。

我闭上眼,视野中的一切愈渐糊成一团,图像的激流绕成漩涡,堵住我心智的窗。

一片沙漠,干旱枯涸,无水无生命之地,除了一株粗壮的仙人掌,他对我说:“如果哪天你厌倦一切,如果哪天你绝望到谷底,如果哪天你不能再抑制悲伤成汩,来撒哈拉找我,死在我身边,好吗?你会枯死。”

我会枯死。

有朝一日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当我睁开眼的时刻,没有阳光,一场从穹顶降落在人间的雨迎接了我,灰蒙蒙的天空,雷声在嘶哑地嘶吼,雨儿在哭泣,我觉着欣喜。

“下雨啦!下雨啦!”我急匆匆赶下楼,踩得楼梯噔噔噔响。下雨啦,我会得到滋养我的水分,没有水一棵树活不了多久。

从艾德里安的房间传来愤怒的嚷叫:“不就下个雨大清早吵什么!”他从房里满腹牢骚地蹿出来,一脸怨气地直瞪着我,双目幽怨,凶神恶煞,要在晚上,我绝对会误认为是见了鬼。

“来帮我开下门好吗?”我放低声音,寄人檐下须要看人脸色,这是某个因父母离异而寄宿亲戚家的孩子在树下闲谈时教给我的。

“下雨了你要去哪?今天还只是周日,又不上学。”

“去院子里呀。”

他显然无法理解我的渴望,阴阳怪气地疑我:“去淋雨啊?”

“嗯。”

“你脑子没毛病吧,我不会捡回来一个傻子吧。”

我不睬他话里的讽刺,提议道:“你不是要给我画肖像吗,你坐在屋檐下画淋雨的我,怎样?”

“病倒去医院的话,我会很麻烦。”

“不会,拿到画后我就离开这里了。”

“这倒也可以,等我一下。”他许是对有个淋雨的傻子做模特饶有兴致,兴冲冲地奔进房里。

我坐在楼梯上等他,期间他妈妈路过的时候,我冲她挥挥手微笑,她的脸色不是很好,黑眼圈很深。

“早安。”她说,我也如是回道。

“冒昧问一句,你是要走了吗?”

“等艾德里安为我画完肖像我就走。”

“为你画肖像啊……他从来没给我画过一张,连他画好的看都不许我看一眼。”

“那真遗憾,他画得不错。嗯……也许他在等技术更成熟才有胆子来画你,他不会允许他现在的拙劣技术毁掉一幅美人图的。”

“可你刚说他画得不错。”

“对,但不是优秀。”我感觉有人拍了下我的肩,站起身来扭头说道,“走吧。”

在我们下楼的当儿,那位可怜的母亲又问:“你们去外边吗?雨正紧呢,还是……”她的声音很小,人在颤抖,手指搓捻着衣角,很紧张的模样。

“啰嗦,别管我的事。”艾德里安似乎在他后母面前的表现总是不尽人意的。

“但,至少先把早饭,吃了吧。”她本向他伸出手来,却被他威严的眼中流露的冷光所震住,最后尴尬得只能牵过我的手,渴求地看着我,她好像认为只要我说我饿了,他也会和我一块去吃早餐。

“咕——”艾德里安的肚子突兀而逢时宜地叫了一声,“……先吃饭。”

他脸色铁青地从我身边路过,我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也要吃早餐,我先走咯。”我蹿下楼,对那女人说,“阿姨请问厨房在哪里?”

餐桌是人类交际的一个重要场所,各种饭局与各种阴谋交替轮回地上演,所以我对观察这对母子饭桌上的表现正有雅兴。

“……”我尴尬地坐在位子上,看着身旁冷若冰霜的两人,“你们,都不说话吗?”

没有回答。艾德里安踢了我一下。

……难熬的早餐时间过去了。雨还没停,倾泻九天。

“心情不好吗?”艾德里安背上画板问我。

“为什么这么说?”

“你早餐没怎么吃。”

“我不是很喜欢那张桌子和那些椅子,它们都是木头做的。”

“这和早餐有什么关系?”

“盘子也是木制的。”

“……你讨厌木头?”

“不,正好相反,我太喜欢那些树了,特别是桑树!”

“可你不喜欢木制品。”

“我的喜欢不是占有,我不想占用一棵树的自由和利益,木制品的东西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怎么喜欢得起来?”

“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打开落地窗,在走廊上摆好画板,坐在台阶上,抬头踌躇地看着我,指指外面下大的雨:“你,真要出去淋雨?”

“为什么不?我爱水。”我说,脱了鞋就跑出去在雨中撒野。

那么清越的水流滋润着我,从头到脚,头发湿哒哒披在身上,有些重。它们让我想起那些桑叶孩子,我忽而低头,怀念着被我丢在原地的那一树叶,在被桑叶淹没的春天,我似乎并不感恩得以变成个人。算了,抛开一切,不去想。我仰头看向天空,无数道雨丝从天而降,如千万缕丝线纺成一绸绸薄纱。

“你不要紧吧,我开始画了,我会尽量画快些的!”艾德里安冲我喊,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不需要!画再慢也没关系,只要雨不停了!”我大声地喊回去,想让他安心。

“你这个疯子,撑不住就说一声,倒在雨里就很难看了!”

我蹲下来,从水洼中捧起一捧水,雨丝落进我的掌心,在手心里激起小小的回旋。

“保持这个动作,不要乱动。”

我第一次做人的模特,想做好这个模特,因此敛声屏气,我本想再看一眼天空地上水洼,但我怕毁了那幅肖像。

“呴呴”我突然有点体力不支,为什么,以往我不是很迫切地渴求着水吗?为什么现在才淋了一会儿雨就觉着很累?我不是需要水的吗?还是人一样的树夺走了我对水的热枕?项链,那条项链!我全然忘了还有人在,此刻我只想要水,想要淋雨也不倒的权利。

我悄悄、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握那块祖母绿(忘记有人在却没有忘记自己在做模特……),想起森林女神妮芙的话“我允诺汝之梦成真”,她为什么只实现我的愿望?即使是桑树,我依然那么卑微不起眼,她实现我的愿望,是希望我体验人的痛苦来唤回我想做树的念头,还是希望以我的惨痛为鉴其他树不会再有任何异想天开?

在握住那块祖母绿前,我放下手。我突然意识到,那句“握住祖母绿”前有一句“摘下项链”,我不能摘。

“快回来,已经画好了!”隐隐听见艾德里安的声音,我僵硬地扭过头,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雨雾中显得模糊,我想开口说话,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我喉咙里,我发不出声音,但不觉得难受,我本来就是不会说话的,所以有什么不好受的?

嘶哑着嗓音,发出的响低低的,有气无力:“是吗?那太好了……”

我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从手臂上传来一丝丝新的凉意,意识到它沾湿了水,才发现自己倒在雨里。有脚步声,我冲着他喊:“不必要过来,我自己会爬过去。”我尽量使劲像条虫样蠕动着自己,我不担心这样的狼狈,只因我本就卑微,我是扎根在土里、生长在大地上的直立的虫。

“你这个疯子!我不是说了撑不住就自己跑过来避一下吗!”他站在我身旁,脱下外套给我遮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扶我一把。”我抬起头,不顾他眼神里的不竭与轻蔑,我当时只觉着,他为我脱下外套遮雨,挺好,但有这闲情骂我,怎么不拉我一把?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我去往撒哈拉沙漠前,我才领悟他为什么不这么帮我。

“呼呼”他扶着我坐到走廊上,我径直倒下,头发湿漉漉地摊在地上,我不想管它,此刻我只想要空气,我要呼吸!我要空气!我要那种氧气进入肺部的满足!

艾德里安在耳边絮絮叨叨,我没怎么听清,意识模糊,只是觉着淋的这一场雨,似乎让我重新开始思考问题。我为什么当初想成为一个人,以及女神为什么允许我成为一个人。

“肖像拿来我看看。”我抬起右手臂,又无力地瘫在地板上。

他毅然回绝道:“现在不行,有些细节部分我还要修改。”

“哦,你改吧,我看着。”我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心不在焉地说道。肖像现在于我并不那么重要了,我也不在意第一次的模特是否做好。

我听见炭笔在纸上飞舞的沙沙声,很好听,就像秋天叶落的声音,簌簌地响,枫叶飘红,娑娑,娑娑。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还感觉到水流滑过脸颊,湿湿的,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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