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国填房女子的心酸挣扎史

冯仪芳在她最鲜嫩的年纪嫁到了上海陆家,给陆家老爷做了填房。老爷八个月后,去世了。在被退回娘家还是留下来清净富足地守寡这两者之间,她理所当然地选择后者。只是,婆婆不同意。此时,她哭了。她的哭与别人不同,那是一种梨花带雨,那是一种无声哀伤。她的哭令人如此惊艳。

她的哭功让人不忍。这是她的一个本事。

在她将要临走之时,14岁的继子陆焉识站了起来,决定说服恩奶不把恩娘冯仪芳退回娘家。于是恩娘留了下来。

1925年6月的时候,焉识已经18岁。比他大十岁的恩娘已经在一个女子学堂代课。所得薪水的用处是,一方面宣示自己也是一个挣钱的人了,另一方面,她会随时给陆焉识添置长衫西裤,并时不时给焉识袋里塞上几张钞票,让他去大手大脚花。

但这还不够,恩娘还把自己17岁的亲侄女冯婉喻带来,介绍给焉识认识,并让他“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她阿妮头好了。原来,所有这些都是恩娘织的一张网,要把焉识网住的。

焉识硬着头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个小恩娘——也就是那个和他始于寡味、终于深爱的婉喻,搭着讪,感觉一张网把他罩得快要窒息。他开口了:“我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震惊。那张网被戳破了。第二天,她不起床了,继子焉识和恩娘在心里不知有了多少次交锋。如今摊牌。晚上,焉识走进恩娘房间。焉识说:“那么......不去了。”

恩娘一听就活过来了,说:“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焉识和恩娘谦让了多少回后,恩娘敲定了:“去。”焉识很感激。恩娘是理解他的。然后恩娘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要么,走之前,跟婉喻完婚了吧。焉识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恩娘的谈判功夫也不容小觑。

完婚之后,他不进洞房,不碰新娘。几天以后,焉识美国留学去也。

五年的美国自由日子,一晃而过。终于回来了。恩娘带着婉喻在码头迎接焉识。恩娘让焉识和婉喻坐在一个黄包车里,自己坐在后面的行李车里。

焉识从美国回来时,带回来的衣料做一件嫌多,做两件不够。于是焉识把两块亮色的给了婉喻,剩下暗颜色的给了恩娘。恩娘直笑:焉识你是怕自己有个年轻恩娘难为情呢。婉喻马上把自己的两块亮色料子让出来给恩娘,两块料子裁了四件马甲。但为时已晚,以后但凡恩娘怄气,此事必要拿出来说。

可是焉识也是个油嘴滑舌的,说马甲多好啊!恩娘穿什么就流行什么,这两年上海女人才流行马甲,比你恩娘落后好几年呢!

恩娘撅起嘴,嗔了他一眼。焉识是她继子、侄女婿,也是这个孤寡女人的唯一男性伴侣。这一眼,无论多么媚,总遮不住这个年轻恩娘这么多年来的寂寞与苍凉。

焉识买了两张梅兰芳戏票,和婉喻悄悄找了个借口出去看戏。两天后,西洋镜戳穿,出事了。恩娘气走了,到三舅妈家了。

婉喻把恩娘接回来。焉识和婉喻老老实实坐那里听恩娘对着面前的地面讲话:“你还不晓得吗?早就多出你来了,你还不识相,一定要赖在这里,害得人家正经夫妻不好做,半夜三更出去做野夫妻......你还不晓得自己多余吗?”

焉识回头赶紧又买了两张戏票,陪着恩娘把一模一样的折子戏再看一遍。

恩娘赢了。她的语言艺术是有张力的。这种张力,有时候就表现为刁钻,刻薄。这种刁钻刻薄源于她多少温爱也填不满的寂寞。

上海形势吃紧,政府和学校得迁到内地重庆去。恩娘话里话外,说你们去吧,我就留在上海好了,你们带不动的东西留在上海好了。婉喻说,我陪恩娘留上海。恩娘一脸嗔怪,这怎么可以?让我拆散你们,这算什么?

恩娘上楼。婉喻把两个孩子教好话,让他们上楼告诉恩娘,大家都不走了,就焉识走。两个孩子从楼上下来时,每人手里拿了一根糖拐棍,高高兴兴。

恩娘又赢了。婉喻要是跟焉识去相濡以沫了,恩娘就更是一座孤独被弃的孤岛了。

所以,恩娘说话的功夫也很好,这是她第二个本事。

她的说话腔调有几种:女掌门人的,慈母的,生病女人的......言语是她的武器,从言语中,她攻防兼具,而且还能获得某种满足和安慰。

在重庆几年过后,1945年,焉识回到上海。因为不愿同流合污,他发现自己谋一份教职都难。不得已,便想送礼、请客,因为要活下去。恩娘替他打点好礼物,又使出浑身解数,在1946年2月的上海,准备出四个冷盘六个热菜。而这一切,还是在她帕金森晚期,手抖不已的情况下,准备出来的。

就是做菜,她也要占得上风。她要显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识的前途。一桌子菜烧好,等了好久。人情凉薄,那些贵人们终究没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帮“接收大员”看上了陆家宅子,过来说要“接收”,限他们一天时间搬出去。恩娘说,你们尽管来接收,连我的尸首一块儿接收。恩娘一个曾经泪光点点点的美人儿,到现在,已经是凶光毕露的女战士。可是恶棍们见多了,不动声色。

焉识打圆场,暗示大员们,他会知恩图报,容他宽限几天,收拾东西。流氓松口说那就限期一周。等流氓走后,恩娘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又说,以前觉得你没用场好,心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又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恩娘的洞察力,锐利无比,透过表象,直指本质。这是她的第三个本事。

她把她的心头肉陆焉识一眼就看到底了。

焉识坐在桌边,似悲似喜。看来无论是工作还是房子,都保不住了。嘴一张,一口腥热吐将出来,都来不及跑到厕所。恩娘和婉喻一先一后赶过来,架住他。恩娘那双曾经拿绢扇的手,牢牢地抓住他,一点也不抖。

恩娘和婉喻联系了医生。医生在做着检查。恩娘坐在床边,手握着他的手。就算在外人面前,母爱也得是第一位的。

一周后,恶棍大员们准时到。恩娘招待他们,频频碰杯。恩娘给每个大员一个绣袋,说给他们的夫人们准备了点不成敬意的小礼物。

等他们走后,焉识问,这些小礼物是什么?恩娘说,是金砖金条。恩娘的战略极为惊险。她抵押了陆家的房产,来换金砖,贿赂恶棍不再接收陆家房产;同时拍电报,让焉识在比利时的弟弟尽快凑一笔钱汇过来救急;收到钱后,把抵押出去的第三层楼立马赎了回来。

恩娘,一个手抖得不成样子、年事已高的女人,能运筹帷幄,从容作战。这是她的第四个本事。

在这个留学美国的大博士给恶棍热脸贴冷屁股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把陆家的房子在这个乱世中保存了下来。

焉识总算找到了一个教会学校的工作。那天下班回家,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噔噔蹬上楼。婉喻已在房间里了。恩娘脸色灰黄,那双“扇手一时如玉”的手,老丑而干枯。正是这双手,帮着他们把孩子一个一个健全地长大。焉识问婉喻,请医生了没有。恩娘微微睁眼,说请什么医生,土已经埋到眉毛了,自己就是医生了。

她做了个手势,叫婉喻带着焉识去吧,还有一小块松糕,给他做点心吃。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恩娘不再争宠,她把焉识大方地交给婉喻。

等焉识吃完恩娘两天前做的松糕,恩娘已经走了。

恩娘是被牺牲到陆家的,我想起了《金锁记》里面的曹七巧,想起了施蛰存小说《春阳》里面的婵阿姨。

但她毕竟比婵阿姨幸福,她有儿子儿媳孙儿孙女,还时不时地跟儿媳争一下宠,让继子不断地疼爱她。她比扭曲的曹七巧也要好的多了。恩娘固然给了她侄女兼儿媳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也教会她把经营吃穿像经营艺术一样,教她忍、熬,教她永远不让外面人看笑话。

恩娘走的时候,婉喻大哭。哭什么?哭的内容太多,味道太复杂,说也说不尽。

本文故事源于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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