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伽一
壹
城门被攻破的那日，朝阳宫前的桃花开了。
曾经站在万人之上无限风光的朝阳公主，此时一脸悲戚地跌坐在桃树下。
枝桠上的桃花开得艳丽，微风拂过，那些轻薄花瓣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绝望，尽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杀出重围，一路脚不沾地地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纵然心中再凄凉，我还是提醒自己莫忘了使命。
我冲上前去想要拉起她逃命，忽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只得跪地焦灼地请求她随我离开。
没想到她听完我的话只凄然一笑，“我的国，我的家，我的父皇都没了，我能逃去哪儿？”
我坚定地告诉她：“皇上临终前命令属下保护公主离开，属下定不辱命。”
许是我的坚定感染了她，她终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
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
我带着她穿过一个又一个门，绕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叛军的队伍，终于在天黑之前，逃离了那个修罗战场。
一场血腥恶战使得方圆百里杳无人烟。官兵还在城内搜索，我们只得躲进人迹罕至的山林里。
夜幕将至，夕阳渐渐失去了光泽，从西边落下。
凄寒的夜色里，朝阳公主望着皇宫的方向静默许久，远处灰败的皇宫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在做梦。
我忽得想起第一回见她的场景。
贰
那时我不过刚入宫，第一回当值。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我生怕自己行差错步。
然而我的小心翼翼并没有换来旁人半分同情，比我早进宫的刘侍卫故意给我使绊子，统领看到之后毫不留情地斥责了我。
我一言不发低着头挨训。母亲送我进宫前含泪叮嘱我，能忍则忍，万不可生事，皇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牢记母亲说的话，活着本就不易，更何况我哪有趾高气扬的资格？
可是我听到了刘侍卫的冷笑，他一脸得意，似乎欺负一个新人赋予了他莫大的荣耀。
同样是被迫入宫的低等侍卫，凭什么他就能高我一等？我涨红了脸，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
“什么时候皇宫里的侍卫可以不站班反而去围观嘲笑别人了？”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我积攒许久的怒气忽得就烟消云散了。
我茫然地想抬头，却看见统领及周遭侍卫大惊失色地跪地大呼：“见过公主殿下！”我立时醒悟过来，慌不迭地跪趴在地上。
“我父皇是白养你们的吗？”犹如天籁般的声音隐约含了怒气。
“公，公主息怒！属下，属下管教不力。”统领的冷汗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他不敢擦，结结巴巴的回话。
“哼！再有下次，本公主扒了你们的皮！”
一众侍卫唯唯诺诺称是。我趴在地上听见那个最响亮的脚步声气呼呼地离开，身后跟着一群整齐的脚步声。
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身着华服的背影在人群中最惹眼。
她不过豆蔻年华，华贵的皇宫并没有带给她任何枷锁，相反她明艳张扬，风华绝代，仿若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
不过一个背影我却记了许多年。这些年一次次险境我拼着性命冲在最前方，一次次身负重伤，性命攸关。终于引起皇上的注意，得到他的器重做了近身侍卫。
只是为了离她近一些，哪怕只是听听她跟她的父皇撒娇时如黄鹂般清脆婉转的声音，我也甘之如饴。
只可惜世事难料，岁月静好的生活如过眼云烟，转瞬消散了。
叁
夜色渐深。即使坐在越烧越旺的篝火旁，朝阳公主仍然抱紧了膝盖，兀自发抖，好像热烈的温暖驱散不了她身上的一丝寒凉。
我想要解掉外衣的手抬起又放下了好几回，最后终于认命地放下不再有动作。
我斟酌着词句，尽量使她淡化一些悲痛：“我娘......她是我家里唯一待我好的人，在我们逃出来之前，她因为没有来得及离开被叛军一刀捅死了。”
我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突兀的响起，因为嘶吼过度而沙哑的声音显得更加难听。
朝阳公主好像没有听见，一声不吭。
我大着胆子正要接着说，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不过一介贱民，如何跟我父皇比？”
嘴巴里好像吞了蛇胆一般苦涩无比，我拢了拢衣服，山林里的夜晚尤其的寒冷。
明明灭灭的火光在远处出现，我眼尖的看到了，暗恼这些人怎么阴魂不散。
转念一想，逃出来的可是公主，今日她侥幸逃脱，他日她振臂一挥，难保不会有一些忠心的臣子转而跟随于她。
我的脑海里迅速地思索起对策，如今我们已一天未进食，又奔逃了大半日，我尚且好说，公主是铁定支撑不住的。
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引开他们，好让公主有机会逃命。
下定决心之后，再看朝阳公主的脸竟生出几丝不舍，这一去八成无回了，能护得朝阳公主平安，我也算不负皇上所托了。
我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说道：“请公主往东南方向一直走，属下去引开追兵。”
朝阳公主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居然在她脸上看见了一丝犹豫，那一刻，视死如归的悲凉似乎被冲淡了，我的心里生出了几丝雀跃。
肆
再醒来的时候，我依然身处山林中。
脑袋一阵阵眩晕，眼前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飞来飞去，我试着动一下身子，霎时剧烈的疼痛让我差点惊叫出声。
我回想起之前的情景，追兵到来时我独身往他们搜寻的方向潜行，试图引他们往与朝阳公主逃跑时相反的方向追来，未曾想刚靠近就被他们发现，见我身着侍卫衣服，毫不留情把我击倒在地，我陷入了昏迷。
任务失败了，我并没有把追兵引走。我一下子着急起来，不顾身上一动就流血的伤口，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的往东南方向追去。
公主体弱，怕是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都怪我，我不但没能引开他们，反而打草惊蛇，被他们发现了公主的踪迹。
巨大的懊恼来来回回地碾压着我的心脏，自责使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丝毫顾不上身体上传来的疼痛。
直到一座高大的城门出现在我的眼前。
洛城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异样的目光，让我终于意识到我此时糟糕的状态。
我找了无人的地方包扎了伤口，买了一身不显眼的衣衫换上。
从成衣店里出来，我正苦苦思索是否遗漏了什么地方，以至于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朝阳公主，甚至未曾发现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
一抬眼，我的目光便定住了。
远处巷子口，一华衣男子正低着头对一女子说着什么，待他说完，那女子唯唯诺诺地点头，男子便抬脚离开了。
我不认得那个华衣男子，但是那女子的背影却是于我梦中反复出现无数次的——朝阳公主，我绝不会认错。
我万分激动的奔过去，那男子虽走了，却留下他的护卫护在公主身旁，见我直勾勾冲过来，他们直接架起了刀剑把公主护在里面。
心里好像有一团热气结结实实的把我包裹住，我结结巴巴话都不会说了：“是我，是我，公主，是我啊公主！”
朝阳公主眼中闪过一团莫名的神色，好听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何人？”
我急了：“就是我啊，我是——”
我生硬地顿住了，是了，高贵的公主甚至连我的姓名也不曾问起过，我该说什么？说我是那个拼了性命把她救出皇宫带着她四处逃命，又冒着生命危险引开追兵，九死一生回来找她的侍卫么？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
这时，刚才离去的贵公子回来了。他一身云缎锦衣，五官俊美，手里拿着盛着点心的油纸包，见到我并不惊异，反而温和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朝阳公主，她的目光却全在那男子的身上，仿若少女怀春。
我只觉喉头苦涩，眼前的男人很好看，我搜肠刮肚了半天也只能找到“温润如玉”这个词与之相配，高贵艳丽的公主是应该待在这个人身边的。
我心如死灰，缓慢低下了头：“无事。”
伍
离开了公主，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我用身上仅剩的银子泡在了酒馆日日买醉，准备钱花光了就一尺白绫了断余生。
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喝的酒越多，我的意识就越清醒，连隔壁桌上两名食客小声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了吗？城里首富李大人家的公子前两天救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这几日准备娶她进门呢！”
“那李公子不是有夫人了吗？”
“当然是要娶回去当小妾了，你当那李公子傻吗？难道还休妻再娶？”
“啧啧！这等艳福可摊不到我们头上！”
“你要是首富倒是有可能。”
……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醒酒了。
前两天？那貌美如花的姑娘难道是朝阳公主？
万金之躯的公主竟然要嫁与商人之子为妾？这，难道公主被威胁了？
我换了一身黑衣，准备夜晚去寻朝阳公主，问清事由。
首富的府邸虽比不上皇宫富丽堂皇，但是弯弯绕绕、七拐八拐，比起皇宫倒也不逞多让了。
我兜兜转转许久，依然没能找到朝阳公主的踪迹，正当我快失了方向时，忽然一侧的房间传出了摔碎东西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怒气冲冲的女声响起。
“这些年你在外头养了多少女人，我都装聋作哑。如今你是当我死了吗？竟然堂而皇之地要弄那狐媚子进门？”
“夫人且息怒，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接话的这道声音甚是耳熟，我仔细回想一下，不就是前日与朝阳公主在一起的男子的声音吗？
怒气瞬间涌上心头，这男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让朝阳公主做妾。
“是谁？”女子狐疑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我暂压下怒气，凑到窗前细听。
“她是逃出来的朝阳公主。”
又一玉器落地，“哗啦——”一声，声音刺耳。
“你，你，你是不想活了吗？竟敢私藏前朝余孽？”女子颤抖着嗓子，惊惧交加。
“我原先也是不知道。前日我与她在街上，一莽夫冲上前来，语气激动，形迹可疑，我觉得奇怪，暗查了一下，才发现了这件事。”
“快把她交上去，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大罪。”女子依旧声音颤抖。
“夫人莫急，这朝阳公主甚是敏感，是她求我娶她进门，哪怕做妾也可，我无奈，只得先安稳住她，等她以为骗过我们所有人，她的处境安定了，我再找时机上报。”温和的男声一直很沉稳，淡定自若。
“呸——”我在心里冲他吐了口痰。色胆包天，无非是舍不得美人在侧罢了，真是衣冠禽兽。
我无心再听下去，只想赶紧找到朝阳公主带她离开。
陆
我找遍了府邸，终于在一偏远楼阁找到了她，她正在对着镜子兀自发呆。
我冲上前去焦急地说道：“公主，那个李公子是骗你的，他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要把你交出去，你快跟我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坐着一动未动，神情淡淡：“我知道，是你坏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又接着说：“你走吧，隐姓埋名，活下去很容易。不跟着我，不会遭到无穷无尽的追杀。”
她缓缓地站起身，直视着我的眼：“李家是洛城首富，他们家的生意遍布各地。我要复仇，需要大量的钱，送上门的摇钱树，我必须要抓住。”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从前那个高傲的像一只凤凰的朝阳公主，睥睨万物。
我不知所措：“但是，他要把你交出去了。”
“哼！”朝阳公主轻哼一声，转身重新坐下：“不过一个色胚子，我自然有办法哄得他团团转。”
我坐在房顶上，凉风习习吹了许久，依然吹不散我脸上滚烫的温度。
即便我百般请求跟随在朝阳公主身侧，她还是坚定地拒绝了，我绝望离开之际，听见她喊我的名字。
“林业，好好保重！”
仿佛平地惊雷，我震惊的回过头：“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记得很久之前见过你，那时你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受了委屈也不敢还嘴，我路见不平就多嘴了几句。”
她轻笑一声，仿佛真的看见了当年稚嫩的两人，“没想到再见你已经升到我父皇的近身侍卫。命运真是有趣，假如当年我没有说那句话，你现在还会不顾生死的多次救我吗？”
眼眶愈来愈热，仿佛有什么话要脱嘴而出，我嘴角颤抖，纵然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一低头，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执着道：“属下誓死保护公主！”
我轻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清醒清醒。公主是要复仇的，背负着一个国家的仇恨怎么可能再平静的度过此生？
想到皇上临终前跟我说的话，我叹了口气。
皇上说：“保护公主，带着她逃得远远的。只要你能让她安稳的活着，我就把她交付给你。”
皇上说完这话一脸悲凉，他却没想过他的公主是鸿鹄，可不是燕雀。
一想到那个李公子，我恨得牙痒痒。假如没有他，陪在公主身边的人还是我。
不行！我站起身，我不能让朝阳公主冒一点点险。离开之前我看了一眼她居住的楼阁，心里默念：再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柒
洛城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昨日刚娶了美娇娘的李家公子，突然人间蒸发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夫人。
人们在津津乐道的同时，还在叹息那刚过门的小妾，年纪轻轻的便成了寡妇。唉，真是命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