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打电话来，约含修下班去吃自助餐。江边新开了家 “ 今尚 ”，她说有长长的木廊延伸到水面，环境特别好。重点是海鲜一级棒，新开张搞活动，哈根达斯球敞开供应，吃撑了看看江景，吹着小凉风儿，甭提多美了。
食色，性也，被米尔奉为圭臬。既然人生其实无法掌控，眼前的口腹之欲必须满足，全城的好店没有她不知道的。能让她去第二次至少符合好吃或好看之其一，考察合格后必定带含修去感受下。而含修正是对吃最不上心的人，有时宅太久了也乐得出去尝尝市井五味。
俩人是近三十年的交情，三观倒有两观半不一致，一言不合冷战半月是常事儿。好起来米尔恨不能下辈子变男人娶了她，恨起来瞅对方的头发丝儿都不顺眼，却又和夫妻一样断不了，也是奇怪得很。
这家 “今尚” 含修上午刚知道，手上正拿着楠楠快递来的两张代金券。
楠楠是表叔的独女，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城一家全国知名的房地产公司。小姑娘麻辣得很，销售业绩一年一个台阶，几年下来自己买了花园洋房，就是快三十了也没个正经男朋友，把老家的爹妈急得恨不能拿枪押着她相亲。这副重任就妥妥地落在了含修身上，谁让省城和楠楠沾亲带故的只有她一个呢。
人一辈子能凭感觉做主的事儿并不多，落到连婚姻都要仰赖他人撮合，多少有些对不住自己。含修心里并不主张牵红线，这些年也从没张罗过一件，好在楠楠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抗拒，就陆续介绍了几个男孩见面。有年轻医生，也有同事家的孩子，都是奔着技术人才去的，含修潜意识里认为这位营销精英比较适合搭配沉稳专注型。可惜真命天子还没到打卡的时间，楠楠倒也不恨嫁，照样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儿，有好东西总想着表姐一家人。
含修刚拿到券，正准备上网查查究竟，她们家老郑最喜欢海鲜，而且嘴特刁。今天先和米尔探探店也好，如果真的不错，哪天带他去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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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环境果然脱俗。
含修去过的自助餐厅都在酒店，或者广场综合体的某层，这么开放式廖立在江边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室内空间已足够大，室外另有木制长廊蜿蜒水面，藤艺休闲椅配着绿白格纹的坐垫和靠背，三三两两零落着，间隔恰好不觉局促，又确保轻声交谈免受打扰。
两人前后脚来得正好，在长廊寻到不错的位置。凭栏倚坐，凉风习习，天边残阳似血，在她们脸上添了一抹胭红的动人。含修心里暗暗喜欢。
黑色水溶蕾丝短裙，桃红色尖头高跟鞋，丝丝顺滑的长发保养得很好，嫁接的睫毛像羽扇一样细密纤长，米尔的装扮一如既往的性感撩人。含修和她一起时，常能感觉到远远地就有男人的目光粘过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虽然自己并不招摇，含修还是会非常不自在，觉得那猥琐的眼神好似一团甩不脱的浆糊。
米尔才不管这些，越多男人看她就越得意。离婚八年了，只有一个道理她越来越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在吃、穿和各种享受方面从不亏待自己，只要感兴趣的必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弄到过瘾不甘休。这样的随心所欲，真是多少也不够用的，以至于拿着两万多月薪外加年底分红，还是和小年轻一样做着月光族。
含修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性情，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常忍不住劝她适当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米尔向来不置可否，被说得急了就冲她吼：
“ 以后，以后，谁知道以后有多长？我今天对自己好点儿，哪怕明天死了也不冤枉活一回。”
就像现在，来这里最要紧是嘴舒坦胃满足。米尔放下包就直奔餐台，三文鱼刺身、鲍螺切片、象拔蚌、海蟹、九节虾，满满一大盘，她对美食的狂热追求倒是和含修的先生老郑有得一拼。米尔在闺蜜面前吃相从不含蓄，没多久面前已堆起一叠盘盏，又去兴致勃勃地捧来三个冰淇淋球。香草、芒果、抹茶，她居然各要了一份，莫非想藉此品出人生百味？这女汉子，八成是个男人投错了胎，含修微笑着摇摇头。
接下来是近期约会密报，米尔称之为“泡帅”。含修的角色是倾听，这是她俩约饭的重要必需环节。
米尔泡过的帅差不多有一打了。深情体贴的，恃才傲物的，高大帅气又多金的，抠门计较的，男人要是也像哈根达斯那样能分成若干口味，她必然要尝遍才知该钟情哪一款。虽不乏精彩不乏热闹，然而接触得越多，希望却越发渺茫了。离异的都看不上，能入眼的全是别人老公 。米尔的心慢慢凉下来，想着自己有车有房一个人过也挺好，若勉强着和不称心的日日将就，还不如当初不离，至少孩子落了个亲爹亲妈的家。
含修也想过给她介绍，心里把认识的单身中年男士掂量了一遍。好点的几个都是事业型，个性鲜明得很，米尔又过于自我，两个圆心怕是画不出完美的圆。稍平庸懦弱的，含修怎么看都不般配，想来就不是那当红娘的命。
没了打着灯笼再找的心，米尔倒玩得更欢了。拾起画笔，参加驴友团，和懂情趣的型男约会，享受鲜花和蜜语的喜悦。只一条，决不再和婚内的男人暧昧。
前段儿经人介绍了个体委的干部，曾经也是运动员。米尔虽然手头从没有过大钱，但生活品质自己能够保证，并不需要倚靠男人什么，和朋友透露过找的人只要谈得来，有稳定收入养得起他自己就行。后来人家介绍了这位，碍于情面就去见了。
曾经的运动员似乎对她一见钟情，频繁电话约见，米尔实在没什么感觉，闲得无聊时又会答应。介绍人也说过基本情况，米尔慢慢更听出些端倪。他说前妻刁蛮粗鄙，因为小事到单位去闹，影响了他一次重要职务的竞聘，为尽早离婚他情愿净身出户，现在一个人带着上初中的儿子租房住。
米尔并不介意有没有房，但很介意接触几次就撺掇她卖掉现在的房子，说在他们俩上班的中间重新买一套，这样两人都方便。米尔心里冷笑，也不打听打听姐在这行的口碑，向来只有我算计别人，啥时听过谁算计得到我？
她本想耐下性子看看，接下来他还有什么伎俩，偏偏实在受不了和这样的人在夜晚枯坐 。他不但猥琐，还特别无趣。谈来谈去无非是单位的勾心斗角，别人都尔虞我诈，唯有他刚直不阿。米尔对这些兴趣全无，渐渐连看到他吃饭的样子都心生厌恶。
“ 居然还打麻将！” 米尔的前夫也喜欢打牌，两人正是为这闹得不可开交。她露出了完全没有可能的神情，含修知道，那男人彻底出局了。
2
含修一边听着米尔在大快朵颐的间隙中描述运动员的种种猥琐，一边目光却懒懒地飘向江面。落霞已远，孤鹜杳然，灯光下水波粼粼，灿如繁星。而她，有心事。米尔差不多说完了自己的“艳遇”，才注意到这一点。
女儿颜颜是老郑的心头肉，去美国留学这半年，他念叨得比含修还多。夫妻俩是大学同学，当年的含修，行文似笔底烟花，娇羞胜芙蓉照水，才貌双全自然追随者众。老郑，那时还是小郑，也是杀出一条血路才抱得美人归。毕业，结婚，生下颜颜时两人才24岁，除了这一对母女，小郑一无所有。
老郑今年46了，亲手创办的设计公司风生水起，这几年的积累呈几何级数增长，老郑说是貔貅带来了好运。
那年含修和米尔游新疆时遇见它，上好的和田玉。想着老郑40了，买个随身小物件戴着，当时花了一万八，现在市面上五万都拿不下来。米尔还是第一次见含修这么大手笔，她向来都不太热衷这些 “身外之物” 的，倒是米尔失去理智狂买时常常被她拦下，才少了许多后悔。米尔把那一小团乳白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怎么就让高冷的含修一见倾了心？米尔还是喜欢自己的翡翠玉佛挂件，灯光下璀璨亮眼，碧洗似凝。
其实含修是偏爱玉的，尤其爱温润的质感。家里有一枚外婆传下来的白玉，管状中空，看不出原本作什么用途。老郑试过把它投入水中，提起时滴水不沾，说是上等的羊脂玉，算得上稀罕的老物件。含修把玩它时常常联想起莫泊桑的《羊脂球》，那位妇人肌肤的质感是和手中物一般细腻油润的。
这块貔貅一入手，含修就有感觉，除了包浆不够温厚，其余大抵和家里那管相似。拿回来时老郑倒说了句东西不错，只是一向不喜戴任何累赘在颈间，便让她收起。含修不甘心，替他系在裤袢上，也算随身戴着。老郑没奈何，好在平时穿牛仔裤居多，慢慢也就习惯了。
那一年老郑开始接园林设计的活儿，从小打小闹到大型高档楼盘，单子应接不暇，手下工程队规模都翻了几番。去年还接下了楠楠公司一个大楼盘的景观设计，全套做下来利润十分可观。期间颜颜顺利考上一所985，毕业后申到美国名校读研。46岁的老郑依然身姿挺拔，目若朗星，这几年的运势简直旺到让人眼红，事业的春风得意让他举手投足间更添自信潇洒。米尔开玩笑说他若不是含修的，早下手开抢了。
含修倒是看不出紧张，一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样子，除了家里的房子、车子换了，日子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她有稳定收入，不用负担家庭已足够自己开支。老郑拿回来多少她也就这么收着，并不善于投资理财，偏偏又被大家说天生旺夫相 。每次老郑换衣服时都会仔细地把貔貅系上，含修看在眼里，心里就很有安全感。
可打去年开始，放开二胎，从传说中的沸沸扬扬到尘埃落定，含修心里一直就没踏实过。
任老郑把女儿宠上了天，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特别近几年，在外人眼里，这一家似乎啥也不缺。可越是生意上如鱼得水，缺儿子这块心病，就越发把老郑硌得慌。这十来年他明示暗示过含修不少次，想再生一个。计划生育抓得紧的时候，含修想都没想就否了，等到她都四十多岁，再生也就和国足出线一样，成了理论上的可能。
主要是含修压根儿不想生。若真想的话，早在年轻些，家里的条件也足够允许她请长假，去香港、美国任何一个地方生都行。即便现在，使用先进的医学技术，再次怀孕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她不想。她对目前生活的状态很满意，时间、经济上都没有压力，女儿不在身边，终于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有时觉得老郑的想法很可笑，一个人的满足感怎么会由孩子的性别来决定。
老郑始终没死心，特别是喝了朋友儿子的满月酒后，又有点蠢蠢欲动。朋友老婆41了，可看上去比含修老5岁都不止。老郑从网上收集了许多信息，国外女星四十以上生娃的不在少数，并且她们多是头胎，这充分说明含修的身体应该没问题。还有国外研究说，高龄产妇生聪明宝宝的几率更高，也更长寿。老郑兴奋地一条条分析给老婆听，哪知再一次被打回了原籍。含修冷静地告诉他，45岁女性生育唐氏儿的机率是25岁时的50倍，高达1/25，她绝不敢冒这个险。
老郑从来没勉强过含修，也就不再坚持。但谁都看得出来，那段时间他明显蔫了不少。
随着二胎正式放开，周围再次挺出肚子的越来越多，其中也有和含修差不多大，为给夫家传宗接代豁出去了的。这让含修很困惑，怎么会有人这么勇敢？万一生个不健康的，后半生岂不是一直要在愧疚和煎熬中度过？难道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不去担心就能绕过墨菲法则么？
还有人说含修太固执，一点儿不考虑老郑的感受。含修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对不起老郑。就身体条件而言，是一年比一年更加不可能，等过几年到更年期，他就会彻底放弃了。含修有时居然希望快点到五十。
老郑倒是不怎么提这茬儿了，含修心里又莫名其妙地不踏实。他比从前更忙，连一向不粘人的含修都觉得有些寂寞，日子似乎比原来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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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早就劝过含修不能掉以轻心，对于老郑这样的优质大叔，怀狼子野心者肯定如雨后春笋。她若以为，二十几年的相濡以沫，足以抵御一切披着清纯甜美外衣的心机，未免太低估现在的女孩了。
这些年，米尔看着他们夫妻一路走来。老郑是个男人，有能力有担当，给了母女俩阳光灿烂的日子，比自己那个只会沉在牌桌上逃避责任的前夫强多了。含修心思单纯，习惯把人和事情都往好处想，她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从不贪图份外的东西。总有一些活在阴霾里的人，觊觎着别人的阳光，而这世上的男人，除了老爸永远是自己的，没有谁注定不能离开你。
米尔盘算着该怎么提醒含修。这件事必须尽早想清楚，要生就抓紧，时不我待。打定主意不生就看紧人，好比两头拔河，这么漫不经心的可不成，对方稍微一拽老郑就过去了。另外还要牢牢掌握财政和产业大权，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没有了爱，至少还有许多许多的钱。
这些米尔以前不是没说过，可每次含修都是一笑而过，和吃了万年定心丸一样，再多说倒像是挑拨人家夫妻感情，直把米尔急得百爪挠心。
她起身去拿果汁。听说这里的寿司也很正宗，米尔觉得自己还能吃点儿。
甜点的位置真不好找，店家这么暖心地怕人发胖么 ? 米尔转了一圈才发现，果然值得！居然有鲑鱼子寿司卷，必须给含修也来上一枚。旁边排列着莹白的雪媚娘，五彩浓烈的马卡龙，摆明了在挑战你的感官和欲望。米尔在冷气柜前徘徊，摸着自己柔软膨松的肚腹叹气，不能吃了，看看过瘾吧。
她正贪恋着可餐的“秀色”，却无意看见了角落的两个人。
女孩剪着孙俪式短发，淡蓝色小圈领无袖真丝上装，流行的黑色阔腿裤，亮蓝色高跟鞋。谈不上很漂亮，但穿衣品味独特，显出气质不俗。她正专注地挑出花螺肉，一次次放入对面男人的盘中，眼里是说不出的柔情万种。
男人一身休闲装扮，非常享受眼前的美食美色和无微不至。米尔的视线正好对着他的侧面。他甚至穿了双懒人鞋，腰间的貔貅挂件，莹白如雪媚娘，更闪着凝脂般的光泽。
米尔的大脑回路迅速转了三圈。含修不是别人，做不到视而不见。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端着果汁，毅然向老郑走去。
米尔并不知道，二十分钟前，楠楠刚告诉老郑，她怀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