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简·爱》。

合上书，回忆起来的却是简入住孤儿院第一晚的倾盆大雨。

开头就透出英国冬天里潮湿阴冷的气息：

“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里散步了一个小时，可是自打从吃午饭起，就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乌云和透骨的冷雨...... 我很快找了一本书，爬上窗坐，缩起双脚，盘腿坐着，把波纹厚呢的红窗帘拉得差不多和龙，于是我就像被供奉在这神龛似的双倍隐蔽的地方。”

一、好朋友彭斯

海伦·彭斯是第一个在简年幼时给她温暖的好朋友，她在书里出现的篇幅不多，但对简的影响极深，正是她的隐忍和温柔的性格才足以撼动简幼年的鲁莽冲撞。她对简的冲击力很小，却无声无息的参与了简的性格塑造。

简被要求站在桌子上接受体罚，牧师警告这些学生不许接近她，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人群散去，昏暗的长屋子里彭斯端着热咖啡和面包走向简。如果没有彭斯的关爱，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从小被亲人欺负、被周围人排斥的简会在成年后有充足的爱和善良给予别人。

老师骂彭斯指甲脏、脾气倔，又常常体罚她，她从不辩解。简对她的沉默感到奇怪，在简的认知里，她课文背得烂熟、因为水结了冰所以没洗指甲，却遭到老师无由的打骂，而受人误解一定得解释清楚，受到不公正的责难必须反抗。

初看会觉得彭斯软弱，但相比简的简单执拗，这个角色经历了孤儿院的打磨后更稳重谦和，这正是简所缺少的。彭斯说：“要是你真那么做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让你的亲戚非常痛心。宁可忍受一下除自己之外谁都感受不到的痛楚，这总比冒失行事，让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受连累好得多...... 既然你躲不了，那就只好忍着点了。命中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尽说受不了，那是软弱和愚蠢的。”

彭斯虽然表面看起来软弱，实际却很有主见，否则也不会违背老师们的意愿去帮助简，她对打她的老师足够宽容，对她所珍视的人有着超过一个小女孩所应该有的责任感。她挨打后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跪在高高的铁丝炉档旁，借着余烬的微光，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在看书，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彭斯去世的那一段也是简爱孤儿院故事的终结：夜里十一点，小女孩在睡衣外套了件外衣，鞋子也没穿，趁着所有人都睡了，溜进好朋友的房间，聊天、相互依偎着入眠，然后一个睡着，一个离世。彭斯这样温暖的一个角色，连死亡都安排得足够祥和。

二、疯女人梅森小姐

来自三层的哭声贯穿了简和罗切斯特爱情故事的始终，尽管全书都是对梅森小姐的控诉，但是从人物对话中可以知道，梅森小姐曾经家财万贯，是西班牙出名的美女，不论是身材相貌还是家世才情配罗切斯特都是绰绰有余的，毕竟那时候罗切斯特还是个没得到一分钱家产的穷光蛋。

尽管罗切斯特用尽了一切恶毒的话控诉这个毁了他半辈子的妻子，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敬重过她、了解过她，但真的如此吗?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折磨，罗切斯特从来没想过和梅森小姐离婚，从来没想过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即便是她半夜跑到他房间里点火要烧死他。不仅没有抛弃她，罗切斯特还带着她来到了英国，买下桑菲尔德庄园，到疯人院请来专门的人进行看护。他为了她忍受了十几年，甚至于自己的性格也变得扭曲古怪。

发生火灾时，罗切斯特返回楼上，准备救她，听到人们告诉他，梅森小姐已经爬上屋顶了，他仍然没放弃，又从天窗爬上屋顶，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女人听见他的声音，大叫一声跳下屋顶。火光冲天的时刻，若真像他说的那样恨她，或者说没那么在意她，他完全没必要冒着自己随时被烧死的危险去救她，就由着梅森小姐断命在她自己一手造成的火灾里，从此也省去了麻烦。

而梅森小姐，她的错又在哪呢？错在不该遗传母亲的精神病？不该带巨额财产嫁给一个她所爱的男人？婚姻存续中，除了精神障碍以外，她没出过轨，没做对不起罗切斯特的事情。她对罗切斯特是有怨恨的，即便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关上十年也极有可能会发疯，何况一个本身有精神障碍的人。

梅森小姐的唯一一处情感流露表现在简和罗切斯特婚礼的前夜，她从简的衣架上取了婚服的面纱披在自己头上对着镜子看着，然后把面纱扯下撕毁，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什么样的念头下，能让一个女人戴上婚礼的面纱站在镜子前？可以想象当年两人是怎样的甜蜜，如今罗切斯特再娶，她又能有着怎样的心情。

罗切斯特也是常人，他的矛盾一方面来源于对梅森小姐的愧疚，一方面源于对婚姻的绝望。这种矛盾心理加上他克制的性格导致了长时间的压抑。

三、简与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是一个几近中年的，生活死寂、内心压抑，暗淡无光的男人。他见识过社会的冷漠，经历了比简多二十多年的人生；他圆滑世故，懂得与各类人在不同的利益中周旋；他幽默风趣，知道如何调节气氛讨女人的欢心。

简的出现，调动了他天性里纯真善良的一面，这是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女孩子，刚刚迈出学校大门，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清新、执拗、美好、单纯、善良、有趣——“我常常透过鸟笼密密的笼栅，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决的囚徒。只要一旦获得自由，它准会翱翔云天的。”这是他对简的评价。

简是有思想的、独立的，这是他不曾接触的一类女性，有钱人最怕别人惦记他的财富，简的金钱意识淡薄，绝不会因为钱而高看他一眼，简缺的是陪伴，罗切斯特也是，他们在陪伴的层面来说，确实是可以站在上帝面前完全等同的。他们都没有关爱他们的家人，他们也迫切的想寻找可以相互取暖的人。这一点后来简得到遗产以后却把财产分给别人也可以看出。

可以说，简与罗切斯特的美满爱情一定是要建立在另一个爱情的悲惨告终之后的。小说主线一份爱情，暗线一份爱情。主角都是罗切斯特，但在不同的爱情里，罗切斯特的角色也是不同的，与疯女人的爱情是生命中真实存在的种种无奈、不为人知的辛酸、难与人言的不舍；与简的爱情是人人憧憬的、柏拉图式的灵魂相吸。

那场大火是对罗切斯特和梅森小姐心灵上的一场救赎，同时，对罗切斯特和简的爱情来说是极为必要的，他要还清欠梅森小姐的一切，并与梅森小姐划清界限，这是简能够彻底原谅他的前提。

四、爱和宽恕

里德夫人、约翰、勃洛克·赫斯特这些在简幼年时期的反面人物最后结局并不十分凄惨，简也不再像小时候说过的那样锱铢必报。人最怕的不是生活条件的糟糕，不是命途多舛，而是良心的不安宁。里德夫人在临终前憋着一口气对简说出了实情，请求简的宽恕，简的原谅让里德夫人获得良心的平静，这种小团圆所映射出来的温暖和人情味，像是潮湿阴冷的环境里烧得暖融融的壁炉。

跳出所处的环境，人心也就不再那么局限了。时间让从前的青春朝气渐渐模糊，也让恩怨不再那么分明。

五、视觉、味觉、嗅觉

小说一些触动人心的情节都发生在日落以后，所以整本书的基调是相对低沉的，但同时果子树、长满了大朵玫瑰花的园子以及火光红艳的壁炉又点缀其中，不至压抑，甚至开头黑暗的角落都放置了厚重的红色窗帘。

当然，也有相对明快的傍晚时分，“我只要再穿过一两块田地，然后跨过大路，就到了大门口了。树篱上开的玫瑰花真多啊！可是我已顾不上去采摘几朵，我急于要到宅子里去。一株高大的野蔷薇，把花繁叶茂的纸条伸到了路对面。我从它旁边走过，看见了那窄窄的石头台阶。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正坐在那儿，手中拿着一本本子、一支铅笔，正在写着什么。”这个情节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回家内心欢喜轻快的感受。这是简第一次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回来的时候，也是两人互相爱慕，尚未表露心迹的时候。而后面的这段，简走的是同一条路，“没必要再缩在门柱后面了，真的！——没有必要再仰头窥视卧室的窗格，生怕里面已经有人在走动了！也没有必要去倾听开门的响声——想象着铺石路和沙砾小径上有脚步声传来！草坪给践踏了，庭园已经荒芜；大门空空地张着嘴……”这种强烈的景色对比所表现出来的荒凉感直达人心，这是书中的视觉效果。

“一个仲夏的夜晚，阿黛尔在干草村小路上采了半天野草莓，采累了，太阳一下山就去睡了。我看着她睡着后，才离开她，来到花园里。”

交代了阿黛尔的采草莓，后面罗切斯特先生出场的时候，又讲他摘了一颗果园里熟透的樱桃。而即将展开的是把整个故事推向高潮的、甜蜜的表白，这两种水果无意间的出现在味觉上引向了酸甜的爱情。

“我在石子小径上散步了一会，可是有一股幽幽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一扇窗子里飘了出来，我看到书房的窗子打开有一手宽光景。我知道有人在那窥视我，于是我马上离开，走进果园。”

“当我正穿行在花丛和果树之间时，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既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次闻到了一股引起警觉的香味。我正举步朝通向灌木丛的边门走去，却一眼看见罗切斯特先生走了进来。”

雪茄的香味第一次从窗子里飘出，第二次从灌木丛飘出，意思是罗切斯特开始是在屋子里看见了简，而后踱步在花园里“巧遇”简。用两次烟香的味道交代行径，也给这次约会增加了嗅觉上的体验。

六、结尾

小时候读《简·爱》，只记得那句简爱告白的台词和一个坚强独立的女主角，不太注意掩藏在夜幕下的温暖、无奈、隐忍、宽恕以及小角色的欢喜和绝望。简爱不是矫情的肥皂剧，它讲述的也不止是小女孩卑微的爱情，大概对它的解读，角度多一点也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