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被人问起，你有孩子吗？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于是便沉默着微笑，或许那微笑太过凄凉，大家便连忙转移话题，免得尴尬。”电话里的A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却仿佛看到了她的落寞。
两天后，我们约在了咖啡馆。堵车，我迟到了，隔着深褐色的大玻璃窗，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清瘦的脸庞，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
从名校毕业，A年轻的生命里只有两个字：“奋斗”。世界500强的外企，丰厚的薪资，英语说得比中文还顺，满世界飞来飞去……周围人看向她的目光都是羡慕。而她，也毫不谦虚地享受着看似“高人一等”的生活。
男朋友是高一届的师兄，比她还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却经常几个星期碰不上面。家里的厨房一尘不染，因为从未使用。见不到的时候，他们会煲电话粥；见到面的时候，他们就疯狂地做爱。
这样一忙就是六年，A升任部门主管，不到三十岁，便管理着几十人，负责着过千万的项目。却在某一天出差回家时，发现了男朋友分手的纸条。
他累了，想慢下来，于是离职，申请出国留学，他办得很顺利，却一直瞒着。直到一切都妥当，他突然发现，没必要解释了。他们早就不再同步，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他甚至惧怕她的凌厉目光，懒得和她谈话、争吵，再谈话、再争吵。他在最后说，“抱歉，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A失魂落魄，心底被钻了一个小孔。每一次心跳，就漏出几滴血液，血液流走，带走了她的魂魄。她发现原来爱他那么深，却从未想过要维护彼此间的感情。
工作继续，一切都照旧，A却开始思考，一旦开始，她便失了宁静。三十岁生日，她在父母的惋惜声中拼命咽下蛋糕，却食之无味。三十三岁生日时，她流着眼泪，偷偷地看前男友抱着新生婴儿的幸福面容。三十五岁时，她辞了职，打包了简单的行李，怀揣着结婚证和一张机票，飞越重洋，去和仅一面之缘便闪婚的网友团聚。
男人擎着一束鲜花来机场接她，身后跟着一个大眼睛的洋娃娃。A接过男人递过来的一束菊花，笑了笑，嘴角有不自然的抽动。小男孩吃着手指，坚决不说一句话。A制止了男人对孩子的强迫，依旧微笑着面对。在她和男人相拥接吻的时候，她用余光瞥见了小男孩的偷笑，这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松弛了下来。
H是典型的澳洲人，家里四个姐姐，只有他一个男孩。他看上去颇有男子气概，这源于他的肌肉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但相处没多久，A就发现了他的优柔寡断和对生活的随波逐流。
男孩是H和前妻所生，而H的前妻是一名投资顾问，或许也是被H的胸肌所迷惑，两人的婚姻从来都是战场。生下儿子后两年，H的前妻便提出了离婚，她什么都没有给H留下，而H不过耸耸肩，就搬回了父母家。
A无法想象没有房子，借住在公婆家是怎样的窘境。她毫不犹豫把一大笔外汇换成澳元，买下了一座红色屋顶的洋房。H始终笑眯眯，不做任何发言，只专心享受娇妻和她带来的财富。
H的前妻在听说他再婚的消息后，就专程把儿子送了过来，并一再声称，男孩子在小时候需要父亲的耳濡目染。A很无奈，也是真的喜欢这个大眼睛的洋娃娃，便接纳了他。
日子在平淡中总是过得出奇得快，一眨眼，A已经四十岁了。和H的儿子相处了五年，他从五岁长到了十岁。相处久了，难免有磕磕碰碰，A一直很小心。男孩子倒是大大咧咧，从称呼她阿姨A，变成了嘻嘻哈哈地喊妈妈，A的心里被塞满了甜蜜。
A一直没有工作，不是能力不够，而是H希望她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就像他从未工作过的母亲一样。A似乎听出了言外之意，那应该是H对前妻的失望和忌惮，但她从来没有多问过。
如果男孩的亲生母亲没有再次突然出现，将他带去了新西兰，A的生活恐怕就失去了后来的波澜，可生活本身的变化，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男孩走了，A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想成为母亲，这也是她和H之间的约定。然而，心底好像再一次被凿开了一个洞，她的失落越多，渴望有个孩子的念头便越发强烈。
这一次，H不再微笑着点头，他一直从事的健身教练工作越来越困难，年近五十，体能下降，体型也难以维持，连下巴都开始变得松弛。两个人之间第一次爆发了严重的冲突，最终在A的泪水和H的妥协中熄火。
但A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错过了成为妈妈最好的年纪，好不容易说服了H，却发现受孕艰难，而保住胎儿更难。三年过去了，A流产了四次，最后一次好不容易保到了五个月，却胎死宫内。A的眼泪流尽，一层更厚过一层的瘢痕覆盖了她的心，终于决定放弃。
沉浸在悲伤中的A，犯下了人生中的大错，她不想，却不自觉地忽略了H，而H竟然偷偷投资办健身中心，在经济衰落的打击下，彻底失败，最终失去了A花钱购买的房子。
四十六岁那年，A已是花白头发，她面容憔悴，神情忧郁，除了打零工，她已经错失了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机会。H更是如此，一生谨慎小心，唯一的一次博弈，换来的却是未老先衰的身体和失魂落魄的境况，连换一份工作的勇气都彻底丧失。
A工作得相当辛苦，互换角色的H倒是对她体贴入微，包揽了全部的家务事，还每天接送。A曾经冒头了一点点的离婚打算，夭折在重组后依旧还在的感情里。
两个人平静地在岁月里迈着步，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他们租住的小房子前面，那竟然是已经快要成年的男孩。令夫妻两人吃惊的是，男孩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样有棱有角，却没有了小时候欢乐的容颜。
很快，男孩的到来便成为了夫妻两人的烦恼，他带着怨恨、孤僻和我行我素，一整天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和H更是水火不相容。至于A，他倒能保持礼貌，但也仅限于此了。
A始终忍着，她生活在怀念里，每一次H抱怨、发怒，A都会安慰他，拿男孩小时候的照片来温习，直到男孩夜不归宿，酒醉在大街上。
失望到了极点的A，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愤怒，除了愤怒，还有委屈和担忧。男孩倒是平静，或许他早就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你们为什么把我踢走，我恨这样的生活。”
A惊呆了，H则瞬间崩溃，他失声痛哭，完全不能自已。男孩也哭了，却依旧收敛，带着警惕和不信任。
再之后，离开学校的男孩便搬了出去，刚开始，还有问候和礼物，然后慢慢疏远，直到完全陌生。
“H做了爷爷，偶尔去看看孙子。我没有去过，因为男孩的妈妈经常去帮忙。”A静悄悄地坐在椅子里，说话时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但每一次停顿，都会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一口咖啡。
“上个月，我六十岁了，还在工作，有些吃力，但不想放弃。我也不再回头看，因为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她突然抬头盯着我的眼睛，缓慢但坚定地说道：“我从来不后悔做过的决定，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那样的决定无疑是让自己最满意的。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只知道过好眼前的生活，却没有想到，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对未来的铺垫。”
“我以为我会潇洒走一生，却最终越走越拖泥带水，即便用尽全力，也迈不开步子了。”
她望着窗外，一丝云飘过，一片阴影笼罩了她。玻璃窗上，“母亲节快乐”的贴纸挡住了视线。
注：原文发表于澳大利亚时尚杂志《Brisbane Elite 菁友汇》总第二十五期（2019年9月15日发行），特此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