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赤脚医生

或许是种病态,我每逢到医院,去探望住在里边的亲友,看着四五吊的药液一点一滴地注入肌体,不知咋的,仿佛是看见一张张钞票源源不断地输入医院,看着白墙白衣白净面孔,嗅着弥漫在空气中弥漫的耐塞尔药味,心里添堵,并没有为医院屡创新高的收入数据而快慰,更没有为它所言的便利百姓医疗而诚服,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格外怀念起曾经的岁月,怀念起乡村的赤脚医生。

虽然,我知道,那是一个偏于人治没有多少自由经济濒临崩溃的特殊时代,但它也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时间推至三十多年前,空间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广袤无垠的乡村。那时每个乡村里都配置了医生,叫赤脚医生,人数不等,二三人,男女兼顾,因村级规模而定,经过了业务培训,在村里定点设室。对村民简单的疾病进行诊治,诸如治感冒头痛跌打损伤止血之类,大多免费,即便收费,也极便宜,一二毛钱。他们背着红十字药箱,经常行走在田间地头,戴着草帽,赤着脚,捲起的裤腿上溅了泥泞。当脑膜炎、麻风病将发作时,把配置好的药剂,送到社员劳动的场地,监督人服用。经常是深入村组小队,挨家挨户地扎针送药。记得小时候我为了逃避手臂上挑“宝贝”( 接种卡介苗),同伙伴躲到人家土坯屋里的柴房,硬是被当赤脚医生的扎着小辫的阿姨抓了出来,她脸上黑里透红,常挂着笑,眼如春水,亭亭玉立,似秋天里的红高粱,她说要将这事告知老师,让给罚站或皮鞭抽,“宝贝”挑毕,她咯咯大笑,我们咬牙切齿,泪眼涟涟,声言一定要报仇雪恨。后来她上了大学当了教授,当然是一笑泯恩仇了。

赤脚医生在农忙时便顶酷暑冒严寒,深入村民劳动一线,如寒冬季节大搞水利工程建设,在机器轰鸣人山人海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劳动现场,就有他们奔波忙碌的身影。农闲时便守在医务室,收治患者,无事便自修医理药理。 我村的医务室夹在大队部和两排小学教室的中间,比较而言,规模显得十分寒碜,两间相通的简陋房间,里间有张床,供人值班休憩,也供存储药品和器械。外间迎面是土砖砌筑的柜台,与柜台相接的是医生坐诊的两张长方形的条桌,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铁盒,盒内盛放着医用器械和常用的针头药水纱布等,后面是竖立着的木制药柜,两米见方,药柜上是盛中草药的抽屉,底下平台上并排摆放着各类针剂小盒子。一走进去,就会闻见很浓的药味,那是消毒用的八四或耐塞尔的散发 。这样的工作环境,跟“赤脚”是一脉相承的。

那时,我少不更事。白天忙于工作的父亲夜归,见奶奶病情加重,便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三四十岁,头发稀疏,眉清目秀,背着红十字药箱来了。他寻问病情,观察,拿脉,诊断后,特地跑到村医务室拿药,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那时家里穷,没有弄什么招待他,感觉不好意思,他劝慰了我父亲,拂晓才离开。不几日,奶奶归西。而他呼之即来,披星戴月,服务至诚,其音容笑貌,铭心刻骨,永志难忘。

随着时间推移,赤脚医生群体也出现分化。有的上大学深造,有的调进了医院。村北边有位闻名四里八乡的赤脚医生,姓肖,四十来岁,是与上大学无缘的年纪,他初通文墨,慈眉善目,全科,善治疑难杂症,对遭蛇狗咬的、跌打损伤的、长淋巴结的等都有拿手妙法。每天门庭若市,寻医求诊的有很多是外村人。他治病有方,而且总为患者划算,称誉最好。比如治某类感冒,他对年青人总是不用药或给只给几粒药丸,鼓励多饮开水,冲洗体内毒素,以唤取自身抗体与之抗衡。对老年人则鼓励饮用姜汤糖水之类的土办法,积累了很多民间灵验的药方,效果很好,尤其反对小病到大医院诊治,说是小题大作,劳命伤财。不少从大医院转到他这里治病的乡亲,经他诊治调理,病愈以后,心存感激,他用左手疏理着稀疏的头发,右手敲打着他的颈椎,说:“在大医院用的钱上千,不一定治得好,病一跨科麻烦就大了,可我这里也就只几十块钱最多几百块钱就能治好,哪个划算?花最少的钱,治愈病人,那才是真正的医生。”如此为民理念,并始终如一躬行,所以肖医生信誉日隆。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时代在飞速发展,物质生活日见丰富,赤脚医生已成为过去时,其群体早已分化,医院和教授群里赤脚医生的泥土气息尚存。

生老病死,本是司空见惯的无可避免的客观现实,当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比过去豪华气派的医院探望朋友,或是拿着亲人出院单和数据不菲的医药费报销清单,走出雄伟阔大的医院大门时,总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咽在心头,百姓治病住院,小病费用骤升,买大单的主要是政府,但百姓掏腰包的比医改前翻了一两番,那么大部分资金喂饱了医院,医院怎么消化这大额资金?这医改成功吗?这时,我如鲠在喉,不是滋味,到底怀念起赤着脚捲起腿戴着草帽背着红十字药箱的行走在田间地头的赤脚医生。

前两年,来到我处的小侄子感冒,咳嗽不止,我携他去区医院,找到比较熟的主任医师诊治,取药饮服,可三日不见效果。最后找到赤脚医生出身的个体医生才治愈。我奇怪,不解,这位上了年纪的医生说:“医院里分科精细,而且追求用新药(利润大),主任医师业务专精,但不是全科,并不见得能治好并发的小病。”

一年后,侄子在学校患流感,在城里的学校医院输液服药了三天,头疼发烧解决了,可老是咳嗽,达半月之久。我其时跟他一样,也是感冒后咳嗽不止。我怕他因病影响学习,就带他去区医院最有名气的医师处就诊,医师先是开抽血化验单,看到化验单后很自信地说:“很简单的,服我开的一周的中成药,包好。”侄子很高兴,我拿到药处方付款,大吃一惊:“不连化验费,489元!不是弄错了吧?”药剂师说:“没错,x医师开的中成药就这样子的!”我膺服,暗自庆幸我的咳嗽没找他看。我本不想一遇小病动辄用药伺候,此时却很想来个比照。找到药店,向药济师说明了病况,花了50元,买了两瓶止咳糖浆类的水剂,服用两三天就好了。事后,我问药剂师:“你们怎么比医院的医师还高明?”说:“我父亲原来是我们乡镇里有名的赤脚医生,可惜年纪大了,不方便来了……”我感叹唏嘘,他转过身,跟侄子开玩笑说:“你们城里人命贵,治愈咳嗽用伍百元,而我们农村人,治愈只须伍拾元,由此看,你们的命贵我们十倍。”

前年年底,母亲胸内胀气,积气难消,为时多日。我便引她去医院另一位医生处看病,医生望闻问切,开了药单,结账用了476元,服用一周药后,药味难咽,又不见效。母亲拒绝再次到医院求医,自己找到从前是邻村里的退了休的赤脚医生张先生,他肌注了针剂,给了三小袋木香顺气丸,稍见好转。张先生说:几块钱一盒的木香顺气丸,我这儿没有存货,到药店去买两盒就够了。随后,我依言到药店,4块钱一盒。果然药到病除。8块钱的药加三次肌注,解决了医院里四五百元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事真玄乎!

叔父是个年年要住院的老病号。去年,叔父因病三次住入同一家医院,后两次病因分别是胃病和颈椎病,相隔不足两月。我查了一下,发现几乎每次都做了血常规化验、心电图、胸透、B超、颈椎CT,有的还有磁共振。我问叔:“为什么每次都要做这些无助于治病的事呢?”叔父面露难色,无奈地说:“我住院都会带上前次的拍片,主治医生向我说明难处,一句话吧,医院追求效益,反正你又可报销的,治胃病时拍肺部CT……就如此。”我略微统计了一下,三次住院共五十多天,诊疗费药费共二万多(元),拍片占比很大,而且同种疾病频发,至此,我不得不怀疑医院的服务宗旨、医生的医德与医术水平。我很想跟叔父说:“找赤脚医生去。”可是一想,赤脚医生在何处?

我决定去拜访赤脚医生。我找到在大医院里从主治医师位上退休的李主任,他是内科的行家里手,当年与上文中提到的肖医生齐名,他俩都是当年赤脚医生里的翘楚。我约李主任同去拜会后来被一家街镇医院聘用的肖医生。问医院的人,说早就回家了。于是我们在他老家找到了白发苍苍的他。见客人来,他精神矍铄,话语也多了起来。问他为什么不呆在医院,他哈哈大笑,说:“一言难尽呀,年老体弱,不管事了,当医生,除了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死的机器设备和活着的行政护理药师收发等一大群服务的人,要追求虚高无用的GDP,不堪重负。我在医院,病患者多,但不能为医院创收,最不解的是时下药典里的药遭弃用,却千方百计用新药,而且不管病人的承受能力,枉用那么多钱竟毫无羞耻感,只要能为自己和医院创收,且多多益善,不择手段,哪管病者瓦上霜……”他愈说愈激动。此后,他不再谈医道,侃侃而谈的是养生和教养后代之趣事。

当下,会抠病人腰包的小病大治的被医院奉为名医,而未病先预的和患者至上的名副其实的名医却因效益不彰而黯然无闻,怪哉!医患本为一体,而现在却呈壁立对峙之势,由此知之。时下,又有多少医生不被经济效益所蚀而追求用最少的钱为人治好病的呢?

至此,我格外怀念像肖医生这样的舍弃自我赤诚为民的服务基层的全科赤脚医生,怀念那个不怎么民主与自由的时代里医道纯正病者至上的岁月及其值得咀嚼的细节。

我的这种怀念,并不是代表心理老化标志的怀旧,而是想,对待生老病死之事,我们并不是与时俱进了,而是倒退了,物质匮乏的年代,医者的追求尚如此专一纯粹,可如今物质生活的进步非但无助于文明,反倒成为社会某种不文明泛滥的推手。对待他人与小我之名利,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可偏偏是本末倒置,彻底颠覆。而作为代表社会风气风向标之一的医生(另一个是教师),理应成为社会文明中人性关怀的最亮的一道风景,眼下却令人忧虑重重,一旦群体在某种政策的引导下进行着似乎合理的腐化堕落,一个个成为精致的自我主义者,则罪莫大焉,想到此,我不禁冷汗涔涔。当然我的这种怀念,也掺进了我的私虑,我流逝的少年与青春,活在过去的时空里,等待我用具体可感的细节和有品位的情事,去撩拨,去唤醒,去激活,以供品味,可获得浮生闲趣,重要的是,可从故乡曾经的生活中萃取健康弘毅的元素,汲取正能量,在迷茫中校正心态,回归初心,找到未来的方向。

          20180221正月初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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