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01、

锦书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她忘了这是多少次半夜醒来，想起那个梦中的模糊身影的十八岁少年。

昨天，她在医院急诊室门前，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躲在角落里掩面而泣，嘴里不停地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急诊室里是刚推进去正在处理伤口的一位花季少女，有旁人在议论是说是个试图割腕自杀的女孩，所幸伤口不太深送来医院及时，女孩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又有旁人在一边指指点点，小声嘀咕，但锦书在一旁还是听得真切。有人说：看，就是那个角落的男生，据说他和女孩在谈朋友，女生喜欢他，他多次拒绝最后倔强的女生企图自杀。

锦书同情地看着角落里那个仓皇失措的男孩，忽然间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惊慌无助的自己……

02、

十八年前的夏天，锦书十八岁，青春年华，正值高考。

七月的骄阳似火，锦书检查好最后一道考题，铃声响起，她无精打采地走出了考场。她知道，考砸了。

顺着树荫，锦书眼神空洞地走出县城那座著名高中的考场，外边，骄阳似火。

刚出大门口门不远，一辆自行车突然横在她面前，骑车的少年，还是那胡子拉碴的样子，斜着眼用一贯的似乎傲慢又忧郁的眼神看过来，他拦着锦书嬉笑着招呼：“嗨，你还好吗？考得不错吧！我可是提前出来等你来着，生怕你溜走了！”

对，那就是梁欢。一个同样十八岁的少年，自称喜欢锦书、死缠烂打两三年，锦书却一直无感的男生。

锦书白了他一眼，不说话，梁欢追过来，说：“你说话啊，你答应我的，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谈，现在结束了，可以聊一下了。”

“你要干嘛，我很烦，离我远点，我回去收拾下东西下午就回家，没空跟你闲聊！”锦书没好气地丢过来一句话，径直走过去。

“不行，今天必须谈一谈，你答应了的。不然我不让你走！你快上来，我载着你去一个地方。”梁欢坚定地拦着锦书。

锦书看着考场学校门口出出进进的同学，甚至有认识的熟人，脸憋得通红，心里想，这样僵持下去看来不是办法，算了，去谈清楚也好。

于是，锦书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梁欢似乎胜利一般满脸得意，吹了声口哨蹬起车子就飞奔……

03、

没错，这年是锦书第一次参加高考的那年夏天。

时间回到十六岁高一下学期，学校文理分科，偏科的锦书很自然选择了文科班。那个时候锦书，瘦瘦高高，比起初中就发育起来的女同学们，她才刚刚发育。因为家贫她甚至连件像样的内衣都买不起，在传统观念环境下长大的她，当然更羞于启齿对母亲讲自身的青春发育之事。

“每天穿着宽大的校服，颔首低胸、眉头紧锁，对于不熟悉的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是同样才分进文科班的梁欢后来给锦书纸条里，对她的评价。

是的，锦书的心中，自己的高中时代的确是灰暗的。她拼命的追赶曾因晚来校报到落下的功课，也珍惜一个农村女孩从父母争取的来之不易的高中生活。青春的荷尔蒙，恋爱的少男少女们，仿佛与她无关。在她为自己设计的高中生活的轨迹中，也只有学习从无恋爱二字。

所以，当黝黑清瘦、眼眸深邃的男生梁欢每天从遥远的后排通过同学层层传递来各种纸条，说着一见钟情要做朋友的话，她要么不看，要么直接看完扔垃圾桶。

甚至有一次自习课，锦书正在苦恼数学试卷又差强人意的成绩时，后座同学捅捅她，故作神秘地又递给她一本厚厚的书，她不知道是什么，接过来一看，里边果然夹着厚厚的一封信。锦书正在郁闷的劲头上，嚯的站起来，转身，直接以投球的方式，把夹着那封信的书很准确地仍回来到最后一排的梁欢头上。

班里一阵哄笑，梁欢尴尬地笑笑，锦书也红了脸，跑出了教室……

04、

大概，对于锦书，她真是觉得没心情没资格谈恋爱吧，也或许还因梁欢这种她不熟悉的男生，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把，谁知道呢！

那次“事件”后，梁欢果然老实了很多，他在班级本来学习中等，以为锦书是看不起他这种学渣。于是，他开始拼命学习，成绩终于追上她，他们两人的考试开始占据班级一二名，各科老师和班主任就开始喜欢这个看起来学得很轻松有潜力的男生了。

整个高二，他们的关系还是仅限于迎面走来不得不打个招呼的程度。梁欢偶尔还会写个小纸条，但已经是规规矩矩客气地讨论学习和给时不时给她鼓气。锦书照样很少回纸条，但也不再拒绝她的纸条，当然还是刻意回避跟他有正面接触。只是每次轮到锦书打扫班级卫生，梁欢都主动留下来帮忙，他默默打扫，锦书也不理会。

直到有一天锦书实在忍不住，一把夺过他的笤帚，说：“梁欢，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帮忙，你老这样让老师和同学们看到咋想！”梁欢讪笑：“你怎么这样，作为普通同学我也可以帮你吧！”说完又抢走笤帚继续干活，留下哭笑不得的锦书在身后不知所措……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高三，他还仍旧一如既往地追着锦书，她继续不理，但似乎全班都知道了这件事。彼时，锦书的成绩经常不稳定会落后于他，而且因为偏科数学成绩总也上不去每次月考模考都“拖后腿”。

班主任找锦书谈话，劝道：“你得抓紧你的学习了，另外你也不要耽误他学习，他有潜力，你们的事我都知道……”锦书无语，她觉得很委屈，明明不关自己的事，但她有口难辨，更何况以她自尊要强却又倔强善良的个性，她也不忍在背后去说梁欢什么“坏话”。所以面对年轻的班主任，锦书压回眼泪，沉默不言。

是的，所有的人都认为锦书是梁欢的“女朋友”，她解释有何用，更何况，那个年代那个忙碌的高三时刻，除了考学，她也顾不上，也没那个精力去解释了。只是这以后，锦书更加不想理梁欢了。

奈何梁欢照样时常表白，还因为家庭条件好一些总给她买这买那，一向傲娇的锦书怎么可能收，送什么来还原封还回去。甚至梁欢有次还写纸条告诉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父母，还偷拿了她的照片给父母看，说这将来是他媳妇。作为家中独子，父母比较宠梁欢，所以他说什么父母都同意，在梁欢的心中，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坚持，锦书迟早是他的人。

05、

眼看黑色的七月即将来临，哪怕暗地里谈情说爱的男生女生们，此时也都收了收心，准备奋战一场。

最后的两个月，住校的锦书很久没回家了，由于长期熬夜营养又跟不上，面黄肌瘦的，梁欢看得心疼，给她纸条：我买的营养品你一概不要，那我请你偶尔下馆子，改善下伙食总可以吧？你不会连吃一顿饭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这次锦书回了：谢谢你，真的不用，我挺好的。最后她实在不忍在这最后的时刻影响他参加考试的心情，又补上一句：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详谈吧……

于是，时间又回到那个考场外，梁欢拦着锦书，要载她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锦书想，她终于可以彻底摊牌了。

那天他们当然谈得很不愉快。梁欢第一次感觉到撕心得痛，他很郁闷，都要哭了，也是第一次对她吼：“你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答应作我女朋友好不好？”

锦书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但还是忍住了心中所有的委屈，她咬了咬嘴唇，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不喜欢你，我先走了，以后如果同学当不成，就当不认识吧！”

锦书果然头也不回地走了，瘦削的背影坚定而决绝，梁欢在背后大喊：“锦书，你不要走，你这样我会死的……”善良如锦书，那刻泪目了，但，终究没有回头。

06、

过了几天，要估分填报志愿，大家都返校了，同学们都到班主任家里玩。锦书和一群女生进来班主任家，看梁欢在，扭头就出去了。

梁欢追出来，说想再跟他谈一次，她同意了。

三年来他们第一次并排走在学校外的小河边。他又央求她做他女朋友，还说计划好了暑期买票去父母做生意的城市玩，如果能考上好学校他们志愿就填一个学校，如果考得不好，他们一起复读！

锦书照旧坚持不同意，于是又争吵了。后来，梁欢妥协了，说：“锦书，我请你吃饭你从来不去，那这最后一次，就算分手饭吧！”她到底不忍，就同意了。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吃饭，吃饭时候他们各怀心事，谁都没什么胃口也无话可说一样。

晚饭后回到学校，他们告别，锦书说：“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你好好的，我们各自珍重！”梁欢低头，不语，最后只嗫嚅了一句：“我太累了，要先回家了，再见，再也不见！”

这次，是梁欢先走的，锦书随后也低头走了，她打算去跟自己所尊敬的班主任老师告别一下。但梁欢到了拐角处，并没有走，他躲靠在墙角，望着锦书的背影，最后看了一眼，心里如万箭穿过……

多年以后，那一天的场景在锦书的脑海中一直抹不去，还有梁欢那句“再见，再也不见”她永远忘不了。当时年轻自尊且骄傲的她，那刻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十八岁的少年梁欢，也没想到那个眼神，亦是他们此生最后一眼……

小说：云中谁寄锦书来（下）

01、

锦书又去了班主任家里，本想跟老师告别，在门外却听到她所尊敬的班主任和班里其他两个关系好的女生正聊得热火朝天，说一些锦书如何不自重，如何拖着别人暧昧不明的态度。

锦书站在门外，悲从心来，泪仿佛要忍不住喷涌而出。她又一次很无语很委屈，但倔强的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把眼泪强压回眼眶，推开班主任家的门，努力堆回正常的笑脸，说：“嗨，你们都在啊，老师，我是来跟您告别的，今晚我住在宿舍明早我直接回家了！”

那一瞬间，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和其他两位女同学尴尬地笑笑，锦书什么也不想说了……

锦书走向宿舍的路上，路过操场，一群男同学在打球，她居然瞥见了梁欢，心想，这人不是说要回家休息吗？

但他们都假装没看见对方。梁欢继续大汗淋漓地奔跑传球投篮，直到锦书走远了，梁欢才停下夸张的动作，低头双手按住膝盖，喘着粗气，望着锦书的背影，心里说：“锦书，你是个好女孩更是个傻女孩，再见，再也不见，祝福你……”

02、

第二天清早，锦书把宿舍里最后一点行李打包好，准备动身回家了。

锦书出了宿舍门口，却听到一群同学在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看她走过来，大家突然闭口了，她看好朋友英子也在，就问：“英子，怎么了？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另一个女生神秘地拉着她说：“你还不知道啊！咱们班那谁……”她话没说完，英子立马“咳咳”了两声，说：“你别听她瞎说，咱们一起回家吧！”说完就连忙拉着锦书大步走了。

锦书心里觉得很奇怪，更感觉有目光刺向她的后背，一阵阵凉意袭来。但那刻她没多想，还是跟着英子走了。

03、

锦书和英子上了回家的班车。停在校门口的车陆续有上来同路的同学，一群男生还眼神怪怪地扫了她几眼。然后又低头议论什么，锦书更加觉得不安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竖耳听着，其中一个男生对另一个同学小声嘀咕：“你还不知道吗？就昨晚上咱们打完球之后，我们去聚餐他说很累要自己回家，后来不知道怎么晚上就听说溺水了？！”

锦书心里咯噔一下，他们说的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锦书拉住好友英子的手，问道：”英子，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为啥每个人都怪怪的？”

英子慌了神儿，只好说：”好吧，锦书我告诉你实情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梁欢昨晚没了！我是早上听说的。”

锦书瞬间石化了，呆呆地问：”是怎么没的？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昨天打完球他就离开学校了，晚上到学校外小河里游泳，不知道是腿抽筋还是怎么回事，最后溺水了，大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

锦书的耳朵恍若失聪，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英子的话在锦书的耳边，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班车启动了，锦书强压住颤抖的手脚，坐在座位上，头扭向窗外，眼里是空不见底的模糊，但终究咬紧牙关忍住没有让泪流下来……

好友英子大概被她的样子吓住了，拉起她的手说：”锦书，你别这样，这不关你的事，是意外……”

锦书终于回过神来，给了英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知道，我没事……”

04、

后来的好多年，锦书都在想，那天她怎么不下车，留下来去看看事情突然发生的真相，去安慰下梁欢从外地赶回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后来她明白了，她凭什么去，有什么理由去，有什么资格去……正如知道一切内情的好友英子说的那句：不关你的事。

是啊，跟锦书有什么关系呢，曲会终人会散，从来不曾拥有，就不存在失去。就如锦书曾经想：大概周围的老师和同学朋友都曾以为他们有过一段感情吧，大概以为最后是她不要了他吧……而事实上，他们什么也不是。

少年梁欢在十八岁那年生命戛然而止，少女锦书在十八岁那年突然间慌乱长大成人。

那个暑假，锦书躲在家里哪里也不愿意去，有种崩溃无法自拔，每当夜幕降临，她来到家门口的那小河边，哭得不能自已，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哭的是什么？

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为什么那么倔强？真的有那么讨厌梁欢吗？假如她的高中生涯过得不是那么辛苦而拧巴，假如她能未卜先知命运如此安排梁欢的人生，那就谈一场青春的恋爱，又会怎样？但最后，锦书还是给自己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青春，不就是这样，慌张而又命中注定的成长，有些抱歉，只能留给自己一辈子去细细思量……

05、

夏日炎炎过后，秋天，锦书到底走进了复读的“大部队”，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校园，她努力去失忆，去笑脸面对每一个同学朋友。而她的同学朋友似乎也特别地保持一致的默契，在她面前从来闭口不言那件事，仿佛从未发生，这是多么小心翼翼的保护啊。

所以锦书特别感激上苍，让她遇到的都是爱她保护她的人们，因着这份幸运，锦书也尘封起了梁欢那件“溺水之谜”的过往。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年后走进大学的锦书，似乎已经恢复青春活力。在那个多雨的小城和校园，每每心中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有难言的苦涩和酸楚，她就喜欢踽踽独行，看雨的静谧，看落日黄昏，更喜欢来到学校门前的小河边静静地发一会呆，看着河水静静东流，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奢望。

她在记事本上写下：花为谁落，人们擦肩而过，泪为谁流，转瞬已白头，在这纷繁的盛世中，没有谁必须与谁一生相伴。有些事只是一句无奈，也许会变成一生的悲哀，注定无法逃离尘世的安排，从生的这一刻，到死的那一瞬，人们走完了或长或短一生，如此安宁，如此平静，不去想不去念，就不会遗落任何留恋。一眼万年，弯眉间，命中注定终成过往，生命在呼吸的边缘；既然生，就生如夏花之绚烂，淡然死，却死若秋叶之静美。

06、

后来的许多年，每当夏天，当人们谈论着高考，每当锦书遇到不幸的事，她总是在心中想：大概，那个叫梁欢的少年，一定会在天上的某个角落守护着她，我得好好活，要勇敢要乐观，要好好珍惜这一切，不论将来还是眼前。

后来的许多年，锦书每一次听到朴树那首《生如夏花》，就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叫梁欢的永远十八岁、不再长大、再无烦恼的少年。

锦书总是能被这首歌触碰到灵魂深处，她把歌词抄在泛黄的信纸上，然后却不知道寄给谁，于是折成了纸飞机，扔向天空，仿佛能飞到云中……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 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 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呀

不虚此行呀

惊鸿一般短暂

开放在你眼前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一路春光啊

一路荆棘呀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在这纷繁盛世中，花自飘零水自流，人们擦肩而过，转瞬已从青春到白头……那就来停一停，听一听那首《生如夏花》吧。

作者简介：小敬，河南信阳人，居北京。热爱生活里的柴米油盐，也热爱生命里的笔墨纸砚；业余努力写字，也愿意与你分享各种美好情意。个人微信公众号：敬夜思（ID:jingyesi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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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生如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