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里的猝不及防，足以让你终生受用，消弭不尽。

        妻从网上买的手撕牛肉干到货了，淡黄色的牛皮纸袋里是若干真空压缩的小包装袋，一个小袋里只装一小条牛肉干。我撕开一袋，抽出一条放进嘴里嚼了嚼，除了感觉硬、很有嚼劲、塞牙外，还能尝出牛肉特有的、浓浓的膻味儿，低头看外包装，是来自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的原味牛肉干。说实话，这种牛肉干的味道我并不喜欢，相比较于原味，我更喜欢五香味儿的牛肉干。这种品味的偏好源自我童年时期对牛肉干的经历。

      我的父亲不吃牛羊肉，所以我从小就很少吃牛羊肉。据姑姑说，因为这个还改变了父亲的命运。那是父亲在大学毕业前夕，空军到各大学从大学生中挑选飞行员，父亲名在其列。按照规定，接兵干部到家里做家访，从出身到学历，再到身体条件和家庭背景，一切都很满意，到最后却偶然得知父亲不吃牛羊肉，接兵干部显得犹豫起来，礼貌地结束了谈话。这次家访的结果就是，父亲没有当成飞行员。

        我记忆中，小时候家里的餐桌上从来没出现过牛羊肉，这一方面固然是父亲的缘故，但另一方面，我估计，主要还是因为牛羊肉的价格远高于猪肉，对于我这样的工薪家庭来说，在那个凡是购买物品都要凭票、凭证、凭券的时代，也实在有些吃不起。

        但这些并不影响牛肉进入我的少年时代。我对于牛肉的印象，主要来自于《水浒传》。书中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诸如“切二三斤上好的牛肉，好酒只管筛来”的描写，梁山好汉一出场动辄就是“切一盘熟牛肉，打二角酒”，要么就是“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XX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好家伙，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就得二斤熟牛肉起，这牛肉得有多好吃！只觉得垂涎欲滴，仿佛透过纸面都能闻得到熟牛肉的香味儿。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中的传神描写：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盪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

        及至写到因大雪压倒草料场两间草厅，林冲不得不投宿古庙安身，又一次出现了牛肉的身影。

      ……。 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在施耐庵的书里，刚煮熟的牛肉真的好吃，朔雪北风的寒夜，冷酒就冷牛肉下肚的味道想来也是那样别有风味。

        那时我曾多次想象，什么时候也能像梁山好汉那样，尝一尝熟牛肉的味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此乃人生之乐事，夫若如此，岂不快哉？

        我住的院子里有一户人家是回民，家里的孩子和我年纪相仿，有一天蹲坐在楼梯上，一边端着饭碗喝着牛肉清汤，一边和我们闲扯，我看那碗里切成方块的瘦牛肉，煮得烂熟，味道和颜色都已令我几乎不能自持……。这些，更加深了我对牛肉的渴望。

        我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家回民小吃部，夏天的时候，店家就把大汽油桶改装的灶台搬到室外，支起大号平底锅，用豆油烙牛肉馅馅饼。烙好的馅饼，色泽金黄，表皮酥脆，还能看得到里面包裹着的肉馅，就那样一摞摞地摞在锅沿儿，油炸食品扑鼻的香味儿让我多少次都停下脚步，痴迷地看上好半天，想像着咬上一口，吱吱冒油的感觉，真馋哪！

        距离我家步行5分钟的范围内，共有两家副食品商店，因为要不定期地给家里打酱油、醋、买盐糖火柴等生活日用品，我需要经常光顾。

        今天的孩子已经不太清楚副食品商店的概念，所谓副食品就是指除了米面粮油之外的其他食品，而副食品商店，顾名思义就是集中售卖副食品的商店。作为主食的补充，副食品种类广、样式多、包装漂亮、阵线豪华，经常有新鲜采摘的时令果蔬、色味香俱全的地方小吃特产等。

        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即便是在沈阳这样的省会城市，还没有诸如家乐福、沃尔玛等大型超市或综合商城，物质生活相当匮乏，除了百货商店之外，副食品商店好似是另一个缤纷多彩的花花世界，副食品价格虽有高有低，但因为和大众百姓生活密切相关，所以显得更加亲切。

        风格各异、产地多元的副食品琳琅满目、五彩纷呈，逐一摆放在橱窗里、货架上、落地玻璃柜台中，类似我们今天熟悉的超市、小卖部、杂货店，但有一点不同，就是副食品商店里的商品都坚持和坚守不能被顾客直接接触的原则和底线，顾客只能隔着柜台、橱窗与它们遥遥相望，相互间的那种关系与认知，犹如旧时的相亲，双方只廖廖见个面，大致瞄几眼对方模样，就能确定下来关系，因此，副食品的面相就尤为重要，如果副食品的外包装再精致一些，装潢图案再漂亮一点，那么就必然会产生出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美。总的来说，对新到的、看上去充满诱惑的副食品，买还是不买，基本要靠经验、靠猜想、甚至靠赌。

        有一天，我发现其中一家副食品商店的柜台里多了两样不同牌子的牛肉干，都是那种粗劣的纸包装，纸袋外层绘有一头健壮肥硕的黄牛，黄牛的下方是一只大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大块牛肉，旁边有一行大字“五香牛肉干”，只一眼就勾得再也无法停止对牛肉干的奢求。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想尽办法攒够零花钱的我和弟弟，鼓起勇气，买下了其中一个看上去图案颜色更为鲜艳、黄牛更为健壮的小袋牛肉干。两个人激动地撕开包装，里面是乳白色、略微透明的蜡纸包着的四小块牛肉，表面涂抺着像花椒面一样、厚厚的黑绿色调料，气味儿相当地呛人，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咖喱……

        一口咬下去，感觉硬的像木头，味道更是难以形容，浓烈、辛辣、刺激，差点儿没吐出来。那一刻，我们真的开始怀疑人生：要么是副食品商店卖错了货，要么就是我们误解了牛肉干。

        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数次鼓起勇气，几乎用尽了能凑起来的硬币，重新尝试和比较了这个和另一个牌子的牛肉干，这个艰涩过程和复杂的心路历程，充满了质疑、否定、再奢望、再质疑、迷惑，一言难尽……

        “可能买到的不是正宗的吧？”

        “莫非五香牛肉干就是这个味儿？”

        “也许是这袋没做好，估计是，嗯，一定是！”

        “为什么每袋都是这个味儿？”

        “牛肉就是这样吗？”

        “这就是牛肉吗？” 

        ……………

      直到成年后，吃到酱香浓郁、肉质紧实、味道鲜美的酱牛肉，才慢慢找回小时候看水泊梁山的豪情和热爱。

        想不到， 一个公认的美味，仅仅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就留下了足以铭刻一生的慌乱、迷茫、困惑、摇摆，而这种奇怪的感觉，伴随那个强烈无比的味道，竟让我消化了许多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