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我们一步老去

十五岁那年,当我背上书包离开那座小镇的时候,少年时代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别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因煤炭而存在的小镇,几乎所有镇上的人都是同一家企业的职工。据说丰富的煤炭资源曾让小镇显赫一时,但遗憾的是,我的脑中并不存在那种记忆。关于小镇,我最深刻的记忆只有两处:夜幕降临后壮美得不像话的星空,以及日光照耀下灰蒙蒙的大地。

在我小的时候,小镇的街道两旁是没有树的。低矮的建筑,黢黑的电线杆便构成了全部的街景。现在想来,那个画面单调得简直令人绝望。但儿时的我们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每当放学后,我们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孩子一样,躲在小巷子里,玩捉迷藏,交换小浣熊里面的水浒卡,拿出各自的游戏王牌组进行对战;有时会聚集在某位家长下班晚的伙伴家,讨论着到底是战斗暴龙兽厉害还是钢铁加鲁鲁厉害,亦或是围绕着仅有的一台小霸王其乐无穷,叫嚷着你又死了该我打了。那时的我们,就这么向自己的脑中烙印下每一个90后都会拥有的记忆,当然,这份记忆的赠品就是至今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单调背景。

我也记不起小镇路边的第一棵行道树是什么时候栽种上的,总之有了第一棵(或者是第一排?)行道树后,小镇的几条主干道上又陆陆续续填补上了一些行道树。对于此事我感触颇深,那是因为那一年的春天,每逢星期五下午,我们总是要提前放学,拿上一早就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铁锨,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到划归给自己班级的区域挖树坑,填树苗。这对于刚升入初中的孩子而言本应是一项重体力劳动,但那时也不觉得辛苦,甚至还很期待。因为那时的我们会觉得,只要不用上课,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就这样,小镇道路两旁的树很多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那时的小树苗,而今都已郁郁葱葱。

当我们兴高采烈地在道旁栽下一棵棵树苗的同时,小镇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变化。被重型卡车压的千疮百孔,每一个孔隙都充满了煤灰的柏油马路在一点点的重修,变成了平整的水泥马路;­主干道旁被煤灰包裹,破败不堪的建筑也大多被拆除,建起了以当时的眼光看还算时髦的商用小楼。当这几项工程都竣工后,有一段时间里,小镇的星空还是那么壮美,小镇的大地却不再昏沉。那段时间里,我只是以为我们会拥有一个新的、变好了的故乡。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才发觉自己真的太年幼,年幼到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必然会向好的方向去发展。

2009年的夏天,我十五岁。就在那一年,刚初中毕业的我背上我的书包,离开了小镇,去了市里读高中。之前一直都没有提及,我故乡的那座小镇,地处新疆。新疆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地方大。大到,从我家的小镇到市里,中间相隔了86公里的茫茫戈壁。

其实我也很愿意写写我高中三年生活的那个城市,但那应该是属于另一个故事中了。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工作两年。九年时间匆匆而过,这九年里,我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小镇。每次归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不是陪伴父母,便是与久未谋面的好友们聚会。我看到父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我也看到朋友们也都用拼尽全力地成长。唯独小镇本身,那么多年,我都没有多看过一眼。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现在的这座小镇,同九年前,一模一样。

走出小镇了以后,我才知道我记忆中平平无奇的小镇,竟然有个很著名的东西:中国最后的蒸汽机车。写到这里,如果你是一位火车迷朋友,那么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写的是哪里了,但是还请容许我接着以“小镇”来描述这里。

说到蒸汽机车,对于那个东西我其实很熟悉。我父亲数十年的工作就与这个机车有关。小的时候,我偶尔去父亲的单位玩耍,便经常会在库里看到回库检验运行状态的蒸汽机车,或是在广阔的露天矿坑边看到坑里的机车吞吐着雾气呼啸而过。它在我眼里太过稀松平常,以至于长大后知道有人从省外乃至国外专程跑到我们这个萧索的小镇上看机车我还感到很不可思议。后来我也专程又去看了几次蒸汽机车,车还是记忆里的车,只是它也苍老了不少。后来我才知道,蒸汽机车是不能开到外面去的,它被束缚在矿坑里,周而复始,一圈又一圈。就好像这座小镇,也被束缚在矿坑里,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2018年的小镇和2009年的小镇相比并无什么大的差别,它好像被封印在了时间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但是在小镇辛勤工作了一生的父辈却在加速老去,在小镇长大的年轻人们也在加速逃离。人口的流失和资源的枯竭,让现在的小镇越发萧索。仰仗煤炭而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的小镇,在她的孩子们还年轻的时候,却先我们一步老去。她已无力再供养这么多孩子,所以孩子们离开她也不会有一丝留恋。故乡?这个词留在回忆里就足够了。

我时常想起我十五岁那年。那年春天,我们栽下的小树吐露出了嫩芽,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那年夏天,我独自一人离开了小镇,第一次明白了小镇外的生活是怎样的。2009年,是我记忆中故乡最美的那一年。

多年以后,当我又站在小镇的铁道边时,我才明白,就仿佛这永远走不出去的蒸汽机车一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市三道岭,我们只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早已没有了可以容纳我们的道路。

2016年2月14日摄于三道岭露天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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