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生涯

图片来源于日版《深夜食堂》

夜色耷拉着眼皮,绿皮火车像一个拄拐前行的老人,鼻腔里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眼睛散发着微弱的光,在逼仄的夜色里,直冲冲的劈出一条道路来。他曾经把希望载来这座城市,现在还得依靠他把失望之心安置后载回原籍,或者载向下一个地点。

绿皮火车一贯很挤,即使坐票兜售一空,为了不枉此行,还要再硬生生的举着“无座”的大旗,塞进些落魄的大衣。所以目及之处全是人,这会又未到半夜,没有人缩在座位底下睡觉,全部贴身挨背的站着,让李不惘去上趟厕所都费了老鼻子劲。

--01--

图片来源于《山河故人》

他早就该想到是这种情景的,硬座火车他坐的还少吗?从南方小镇到北京读书的那四年,哪一趟不是坐硬座火车?第一年和老乡同行,彻夜玩牌聊天洗去了长途跋涉的痛苦,也因为那时候他年轻,火车哐啷哐啷的交替声都如同命运交响曲,让他恨不得对着日月呼喊,只觉得自己宝刀出鞘,无人争锋。

慢慢的,老乡们一茬茬的毕业,李不惘也在一岁又一岁的年长里渐渐读懂社会和自己,往返途中,孤坐在硬座上,瞬觉彻夜难熬。有时候环境恶劣,有人同歌共舞尚可,只一人,却担待不住风霜漂泊,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担待不住。卧铺票没有比硬座票贵多少,他就是拗着一口气,想等到自力更生的那天,来一场所谓的“衣锦还乡”。

后来,李不惘工作了,再也不用坐硬座,甚至连卧铺也被打入冷宫,借着工作的契机,飞机高铁才是常用交通工具。如果不是因为事发突然,没有抢到票,此刻的他,哪里还会蜗坐在这逼仄的火柴盒子里。

“年轻人,我拿点东西。”李不惘对面的大爷指着座位下的蛇皮袋,示意李不惘抬抬脚。李不惘顺势把伸到对面座位下的脚勉强收了收,大爷弓着身子从座位底下拉出蛇皮袋子来,用枯皱的双手解开一圈圈缠绕着的麻绳,从里面翻腾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把袋子放在小桌上后,又将蛇皮袋照原样缠得紧紧的,满意的重新塞进了座位下。只见他打开黑色塑料袋,拿出一罐看不出成分的咸菜和一个挤得变形的馒头,开始慢悠悠的吃起来,不时看看窗外,不时的呷吧嘴,即使天已全黑,他在窗户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吃相。

越冬的咸菜被压在糅杂的蛇皮袋里,最后一丝咸辣的味道早已经消失殆尽。小桌上一罐无味的咸菜,仍然勾得因赶车而没有备下任何口粮的李不惘馋虫直叫,这会又早已经过了送餐的时间。泡面、火腿、鸡蛋和各种面包,以前都是李不惘坐车必带的装备,太久不在环境中,疑心已是环境之外人,而一罐干焉的咸菜,一秒将他打回原型。

“饿了吧?吃点?”大爷似乎察觉到李不惘灼灼目光下的饿意,用手掰开半块馒头递给他。

李不惘愣了愣神,客气的拒绝了,“谢谢大爷,我不饿,还是您自己吃吧!”

“要不来点咸菜?”大爷用筷子从咸菜罐子里夹上来一些。

“不了,不了。您太客气了。”李不惘没有看大爷的表情,他只注意到大爷枯黄的指甲和皱皱巴巴的皮肤。

“要不,大爷您给我尝尝?”李不惘身边的年轻女孩突然开口说了话。这一路上,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只闭上双眼神游,这会突然开口,声音听着像刚开嗓,喑哑音质里偶有清脆。

“来,你尝尝!”大爷不再管李不惘,将桌上的小半个馒头递给年轻女孩。

--02--

图片来源于《后会无期》

“火车一路往南,路途远却不疲惫,一位好心的大爷,一......”

李不惘不经意瞟到年轻女孩iPad上正在编辑的字,羡慕她赤诚纯真的勇气,却又自己都不得不为她捏心一把。那女孩看着着实不大,最多二十岁,和他当年一样,满怀浪漫主义,随处可依。

“你们都是去广州吗?”女孩见大家都毫无睡意,索性挑起话题。

“哪能啊,我到郑州就下。”大爷嘴里还嚼着馒头,一激动差点呛出一口馒头渣。

“那您是回家?”女孩继续追问道。

“对啊!回家!本来还想在北京待一阵子的,大火一场,逼得急,大家都走了,我也回家只当过个早年吧!”

“那您明年还回北京吗?”

“回北京?”大爷沉默了会,嚼完最后一口馒头,“北京那叫'去',回家才叫'回',小姑娘语文学的不好。”

“可是我家就是北京的,当然是'回'北京啦!”女孩笑着说道。

“你是北京本地人?”李不惘突然转头看向女孩,眼里含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嗯嗯,不过,我要去广州。”

“去广州做什么?”

“还没有出过远门,去南方看看是我的梦想,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广州。”

“就因为这么小的事?”

“就因为这么小的事!”

李不惘是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小孩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口中的梦想只有几斤几两,就敢拿出螳臂当车的勇气。还是说每一座城都是一座困兽之城,城外的人瞻仰不止,城内的人只欲脱身。

--03--

图片来源于《山河故人》

“咕咕咕咕......”

李不惘不争气的肚子再次叫了起来,年轻女孩将手中所剩无几的馒头递给了他,笑道:“快吃吧!我看你饿得不行了。”李不惘又看向大爷,大爷把咸菜罐子往他这边挪了挪,脸上微妙的表情倒是有点儿像父亲责难自己的时候,便再也不顾及什么,大口吃了起来。

“其实我有一点儿想不明白,大爷,您在老家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出来受这个罪呢?”年轻女孩再次发问。

“家里是什么都好,就是不赚钱呐。我家里两个上大学的娃娃,都指望着我呢!”大爷眯着眼叹了口气,眼角的纹路像重重沟壑,“不是这样,谁愿意流浪在外啊!你是不知道,大火之后搬家的样子,是蝼蚁啊!蝼蚁!”

李不惘和年轻女孩没再做声,他们都知道大爷口中的大火是哪一场大火,而那场所谓的逃离,又是如何同蝼蚁偷生一般低贱。只等过了很久,李不惘才终于开口,“要不您明年再换个城市?”

“换哪都一样,流浪在外,难得安生喏!”大爷说完这句便趴在桌上俯身要睡,时而缓缓抖动的肩膀,让李不惘清楚的知道那掩面之下其实是涕泗横流。长大后,村子渐渐的都空了,城市却越来越拥挤,侵巢之下,安有完卵?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那你呢?要去哪?也是回家吗?”女孩见着大爷睡了,看向李不惘,轻声问道。

“额......回家吧!”李不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着女孩质疑的眼神,停滞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是说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其实都是异乡人。所以也很难界定什么是回家吧!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

“或许我懂呢?”

“得过好几年吧?!”

年轻女孩露出一丝不屑,重新戴上耳机眯眼入睡,李不惘只睁着眼,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团。

这辆南下的绿皮火车仍然不知疲惫的哼哧前行,时至午夜,车厢内的乘客已经开始昏昏欲睡,时不时还有微弱的呼噜声在空气里穿行,一如这火车在深夜的山川中穿行。它身上背负着几千名异乡人羁旅飘零的心,看似一言不发,却声势浩大,偶尔惊天动地,仍又无计可施。

--04--

图片来源于《三城记》

“郑州火车站到了,请到站的旅客拿好行李......”

俯身许久的大爷听到播音后立马开始收拾行李,李不惘帮衬着从行李架上搬下大爷的包裹后,又搬下了自己的小箱子,稍整理下褶皱的大衣。长途久坐让他站立时还有些晕厥,月台处橙色灯光如火星,隔着车窗隐在夜色里战栗不已。

“风雪夜归人”,李不惘忽的想起这一句。

下车后,在接近出站口处,李不惘看着左顾右盼的大爷,疑心有他,问道:“大爷,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啊?”

“我就在火车站里找个地方歇到天亮,天亮就有回镇上的汽车呐!”

“我准备出去找个地方住一夜,大爷你随我一起吧!”

“不用不用,我在这呆着就行!”大爷一脸决绝,连连摆手,仿佛李不惘是传销头目般定非善类,推却几番后就低头喃喃着匆忙走掉。李不惘估摸着他是去找个稍微暖和又不至于被人撵走的地方静待天明。

李不惘还想叫住他,但是想了想又作罢,他知道陌路相逢,人心本易生芥蒂,更何况自己一开始也未曾敞开心扉以对。只是,一个背着硕大的蛇皮袋,衣衫破旧,发丝凌乱,眼神涣散的老年人与记忆中那个灰蒙蒙、皱巴巴的父亲形象重合起来。那时候,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辗转在几个城市,习惯了微灯夜路,却总对着满城市的霓虹怯生无助,电话里寡言少语,电话外又只能对着陌生人发呆,那日夜奔波劳碌换来的,就是李不惘得以去向北京,得以“有朝一日”的前提。

想到这里,李不惘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突如其来的病危短信。短信里,母亲只言片语,只说:“你有空回家一趟,你爸工地出事故了。”没有点明结果,甚至还留有余地,父母的逻辑大概就是自身生死,永远都可以因为“学习要紧”和“工作太忙”而有所退让。只是李不惘知道,片刻耽误不得。

回家吗?如果要见的人不在了,还怎么回?

李不惘突然留下两行泪来,又猛地擦掉,似乎很慌张,又过于无助,强忍着,不能辜负成人多年的身份。耳朵里嗡嗡的全是火车发动的声音,如入洪荒,全无一物。

--05--

图片来源于《苏州河》

李不惘下车的时候,年轻女孩其实听到动静了,她在车窗内,看着他们拉着行李,汇入人群后渐渐消失。他们都是回家,只有她一人要远行,如果父母不离婚,她的梦想还会是去南方吗?

她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只轻轻打开便签,写上:

“你说世间形容幸福的词那么多,却都敌不过'万家灯火'这一个,可我分明觉得凄凉,像半夜下了火车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到这城市微微冷清的灯光。我说远行的人看'万家灯火',只觉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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