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与杀人犯

        夜已深,老黄习惯了木屋外呼呼的风声和菜地里的虫声蛙鸣,应和着间壁那七、八头猪的鼾声睡得很香。突然狗叫,老黄惊醒。摁亮枕边手电的同时摸到了靠在床沿的一根铁棍。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木板门被人敲响。老黄紧张起来,三更半夜怎么会有人进到深山里来?在这里种菜养猪几年了,这根铁棍还从未用过。老黄胆子不算小,顺手把放在小方桌上的应急灯打开,房里亮堂多了。用铁棍敲着门框问:“什么人?有什么事?”门外的声音有气无力。“黄叔,我是你表弟刘安的朋友。”一句客家方言,老黄毫不犹豫开了门。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见到老黄,激动得眼里闪着泪花。“黄叔,我饿我累。”“那你等着。”老黄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在桌上,说:“把缸里有茶,给你煮面。”

        一大盆面条两个荷包蛋,被年轻人风卷残云下了肚。老黄虽不认识,但是表弟的朋友,有难处肯定要帮。“就跟我一起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吃饱了的年轻人睡着了,老黄睡不着。身旁这个远道而来的老乡一定有什么事,如果是老家出大事来报信,不可能不说就睡。这两年没回去,表弟刘安不知是不是还像以前喜欢赌博。老黄猜不透,有许多话想问清楚。

        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起老高。桌上一大碗粉一把剃须刀。挖了两厢土转回来的老黄看了看还有点精神恍惚的年轻人,问:“你叫什么?”“刘柱,跟刘安同村。”“把胡子刮了,年轻人不要太邋遢。找我有什么事?是老乡,能帮我会帮。”刘柱拿起剃须刀又放下,看一眼老黄,低头欲言又止。一阵沉默,性子不急的老黄都有些急了。“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杀了人。”老黄惊愕得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又一阵沉默。老黄先开口,“干什么杀人?是情杀还是仇杀?”“都不是。”“那你更不是人。我不敢留你。”“为了还刘安他们的赌债,抢了300多块钱,失手把人杀死了。后悔没有用,我才35岁,不想死。”刘柱跪在地上,“我走投无路了,你不收留,只有死。”“在我这里也躲不了一辈子。住几天,你自己走。”“求黄叔救命,就算黄叔去报案,抓我去抢毙,不怨你,我罪有应得。”“我租种几亩地蔬菜养几头猪,请不起帮工。”“只要有碗饭吃能活命,不要工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就不说了,洗脸吃饭,等下去帮挑几担猪粪。”

        这是赣西北的山区,四年前,老黄看中这山里的气候环境,租了八亩地搞种养。在菜地中央用木竹搭建一个棚,中间打两个间,住房厨房猪栏连在一起。还别说,一年下来,三万块钱的纯收入脚都踢不动。子女都成家立业了。老黄年近花甲没病没痛,老伴过世后,无牵无挂就想图个清静自由。望着挑着粪桶走过来的刘柱,这才仔细打量,刮了胡子人显得年轻多了,只是脸上有两三处被刀片刮出血来。老黄想,刀片没用几天,肯定是他自己心神不宁刮破的。杀了人的人怕是一辈子也难心安。

        老黄栽了两厢辣椒两厢茄子,把刘柱叫过来递了一根烟。“觉得累就休息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怕吃苦,成天想些歪门邪道。”老黄平时不喜欢多说话,不知怎么对眼前这个杀人犯偏想说几句。刘柱接烟的手还在颤抖,眼睛不敢直视老黄。“逃出来个多月,我就没像昨天那样吃饱睡足。现在是烂命一条,过一天是一天。”“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苦了家里人。你父亲也快60了吧,我见过。”“父母都在世,儿子成了杀人犯,在村里,这辈子是抬不起头来了。父亲的村长肯定当不下去了。母亲够哭了。家里就我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姐姐。好得我有个儿子读书了,要不然,香火就断了。更对不起老婆,她劝我莫赌,我哪里听得进去,还打过她。现在好了,有家也回不去了。老婆迟早要改嫁,只希望莫把儿子带走。都是我自己该死,好端端的日子不好好过。枪毙活该。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刘柱边说边流眼泪。黄叔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老黄跟着摇头叹气,口里也念着“怎么办?”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法网恢恢,哪里能躲一辈子?这样活着又哪里快乐?

        老黄明知刘柱被抓到就是死罪,既不好劝他去自首,又不忍心去报案。像这样一个自认烂命的亡命徒搞不好破罐子破摔。老黄想来想去,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屋背有木板,我床底下有工具。自己做张床,我下山一趟。”“黄叔,我信你。命在你手里。”

        老黄边走边想,老话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可救一个杀人犯能算积德么?到时候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呢?就算不忍看到刘柱被抓去枪毙,如果哪天得罪了他,自己死在他手上也难说。在山下的镇上公安派出所门前,老黄站了足足十分钟。

        刘柱就更不用说。锯两块木板又出去望一望,反复想,如果黄叔带公安来了,跑还是不跑?心里一直纠结,锤子锤在手上都不晓得痛。听刘安说过他表兄老老实实是个蛮好的人。不是记得这个地址,真是无处可去了。认命了,不跑。就算跑进山里,终究会饿死。抓就抓,枪毙之前,总还吃得到几餐饱饭。

        老黄天色暗了才回到家,带回一床棉被两身衣服和一袋米。木板房里摆两张床有点挤,也只能将就了。刘柱忙着帮黄叔倒茶。“好像你父亲会木工,你怎么没学到一点?”“小时候我爸逼着学过没学出来。”老黄哪里知道刘柱哪有心思做床,就差没跑走。

        山上没有电,离镇上起码有20里路,离最近的住家都有三、四里。吃过晚饭,两人都点上烟。老黄该问的都问过了,总问杀人的事,心里不舒服。早早就睡,很快就起了鼾声。刘柱盖的是新被子,却睡不着。眼前出现一幕幕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那个后生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胸前的血飚飚里出。迷迷糊糊总觉得后面有人追,好像还有警车一闪一闪的灯。在被抓到的瞬间,他惊坐起来,床板被脚击得“咚咚”响。老黄醒了,“做恶梦吧?”“吵到你了。”

        菜地以前是田,在山上难得一块这么大的平整地。在老黄眼里,那木板棚就是他的别墅。周边是四季瓜果蔬菜,碧绿碧绿一大片,等到出现红的黄的时,便是瓜果飘香了。不打农药的黄瓜、西红柿,随手摘了就吃。老黄自信要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老黄的菜土,一厢厢齐齐整整,真花了心事伺弄。年年的收成是最好的回报。他种的菜价钱高点都有人买,说是什么有机绿色蔬菜。常有人把汽车停在两里外的大路上,用板车来收购。

        初夏的山里不冷不热空气新鲜。老黄渐渐习惯了有个帮手,比以前清闲了不少。刘柱做事很卖劲,好像累出一身汗才舒服。平时,按老黄安排,各做各的功夫不怎么说话。忙一阵,坐下来喝茶抽烟,才说几句。老黄递给刘柱一包烟,说:“不要总等我发烟,自己想抽就抽,床边的木架上还有几包。你帮我做事不要工钱,烟不会少你的。”“黄叔,快莫这样讲,你管吃管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看你也不像十分坏的人,怎么就一时糊涂呢?”一不小心又扯到杀人上去了。老黄赶快打住。老黄有些为难,好像讲什么都会牵扯到这个敏感问题。不讲也会有尴尬,默默相对久了,刘柱担心黄叔不高兴。

      刘柱晚上经常做恶梦,惊醒过来,一身是汗。有月光的夜里,刘柱干脆爬起来,出去挖两厢土,再出一身汗。然后用冷水一冲。有一回,竟然发起烧来,趟在床上说糊话。说什么回去最后见一次父母和老婆、儿子,心愿也就了啦。老黄为此下山买了药。刘柱脸烧得通红却不愿吃药。跪在床上求老黄,“黄叔,你没有必要对一个杀人犯那么好。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就这么病死,你就把我埋在菜地里。将来告诉我儿子一声。这样死了还干净些。枪毙遗臭万年。”老黄静静听,把药放在刘柱手上,端着开水站在旁边。“我留你,不是想看你死在我面前。说不定过10年20年,你还能见到家里人。以前不是有过什么“皇恩大赦”吗,有命碰上也难说。就这一线虚无飘渺的希望,刘柱吞下了药丸,灌下一把缸开水。

        刘柱变得沉默寡言,老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手上夹着烟,眼睛看着天,时哭时笑,不知想些什么。老黄觉得他可怜,多煮了几次肉吃。有事没事跟刘柱说话。老黄甚至担心刘柱哪天会突然发疯。到时候,真不知是帮人还是害人。

        那天,一声喇叭响,非常刺耳。一辆摩托车沿着坑洼的小路开上山来。老黄赶紧叫正在挖土的刘柱快躲到山上去。自己急匆匆把摩托车拦在路口。一看就知道是来买猪的屠户。今天老黄特别爽快,根本没耐心讨价还价。帮忙把猪绑好抬到摩托车上。临走,屠户说了句“跟你这个人做生意索利。”猪的嚎叫掩盖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一溜烟下山了。老黄才记起,钱都没有当面点清。

        刘柱从山上回来,什么也没说,继续挖土,直到老黄叫吃饭才停下来。也许是受了惊吓,两人都不说话。刘柱端碗的手直打抖。老黄把几块肉夹到刘柱的碗里,刘柱的眼睛红红的。老黄说:“一些老主顾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上山,是要防着点。如果进到里面来容易发现情况。从明天起,每天都要把床板立起靠在门角里,衣服要有收捡。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转眼又近年关。老黄专门给刘柱买了一套过年穿的棉大衣。自己杀了一头猪,腊肉挂了一长串。年货备了不少。刘柱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渐渐感觉到过年对他来说是必然到来的一种痛苦。他装做不经意地问:“黄叔,往年你会杀猪么?一个人吃得几多?”“你在这里,再多猪肉都消得。要有点过年的样子。”

        一场大雪,使下山的路更难走了。刘柱几次站在路口,望着下山的路。心里真希望跟着黄叔去挤火车回家过年,哪怕没有钱光人归去也好。老黄不提回老家过年的事,刘柱更不敢提起。两人好像故意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小年夜,老黄特意多煮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白酒。老黄说:“刘柱啊,跟你打个商量,这两年,我没回老家过年。主要是栏里还有几头猪,人一走不好办。今年有你在,我想回去几天。”“真想跟你一起回去,真想你捎个口信给家里人。过年家家都团圆。我这辈子是没办法了。还要请黄叔口风要把紧,不要喝醉酒把我躲在你这的秘密泄露出去了。一不小心,我就没命了。”“这个我知道轻重,厨房里的酒和肉只管吃,莫要省。明年陪你在这里过年。”老黄一边说一边拿出500元钱交给刘柱。刘柱有点愕然。“钱对我没有用了。”“想事要周全。万一有事,身上没点钱怎么行?如果急用,床底下的那个箱子里还有千把块钱,自己去拿。”

        老黄坐上回乡的火车,想起了儿孙,想起了过世的老伴。心里盘算着要走几家亲戚,孙辈的压岁钱要不要加点。回家的感觉真好。转念又想起山上的刘柱,心情一下变得沉重。秘密一定要保守,搞不好真要出人命。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句话就有可能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儿女的日子过得都红火,老黄喝酒兴致很高。儿子不让他一个人去住老屋,媳妇说“爸,你没在家,老屋我也没收捡。这栋新屋你都出了几万块钱,就是没出钱,你也可以住。莫等人家讲闲话。”媳妇心直口快,老黄心里还是觉得温暖。就在这一刻,决定红包翻倍。儿女的孝心比什么都金贵。

          邻村刘柱杀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杀死的是个外乡人,各种传闻都有。刘柱畏罪潜逃,公安贴了通缉令。大年初二,老黄就去了住在邻村的表弟刘安家。刘安一向敬重表哥,接待算得上隆重。喝酒聊天,自然又说到刘柱。刘安说:“我跟刘柱从小一起长大,人并不坏。赌直,一赌就输。到处传说什么欠了几十万赌债,其实没几多。我们经常打麻将,他欠我两三千块钱。没想到他会抢劫杀人。这样一出事,我肯定受损失,他也害了家里人。不过,算他跑得快,现在都没抓到。谁提供线索,公安有悬赏。不晓得能躲几久。”老黄深喝一口酒,“杀人是死罪。抓到没话讲。你们以前是朋友,他家有困难,还是要帮,不能他成了杀人犯就落井下石。”老黄出门,刘安有些疑惑,表哥从来没有大年初二上他家的门,又怎么知道我和刘柱是朋友呢?

        转回家时,老黄经过刘柱的家门口,一副过年的对联都没贴,一个拜年串门的人都没见到。老黄摇摇头,这就是世态炎凉。往年来给老村长拜年的人哪里会少?而今,谁愿意跟一个杀人通缉犯牵扯上关系?

        亲戚家的年饭,老黄没心事吃。走到哪都议论刘柱的事,老黄不想总听。女儿送老黄一个手机,说只要两三百块钱,里面存了50元话费,不要舍不得用。老黄拿着感到新鲜的手机说:“又没什么事硬要打电话,我那山上没电。”女儿说:“有两块电板,不经常打,用得蛮久。用完了可以到有电的地方去充电。就是想要你隔段子时间报个平安。”女儿反复交代使用方法,还给了一个小本子,说里面记了电话号码。老黄有点感动,女儿从出嫁起,每年都会给他买一身新衣服。手机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初五,老黄就不顾劝阻出门了。

        见到刘柱,让老黄吃惊的不是他没做事穿着新棉衣在灶角里烤火,而是高声在唱歌。什么“红尘滚滚”什么“潇洒走一回”。老黄把原本想好的新年问候变成一句“想死吧,山上唱歌传出去几远,怕人家听不到是不是?”歌声嘎然而止。刘柱却给了老黄一个意想不到的拥抱,脸上是激动的表情。

        刘柱做的饭菜还不错,两人端起酒杯,话就多了起来。“黄叔,我天天盼你回来,比以前谈恋爱等女朋友还要心急。”“没想到你还会油腔滑调,是想知道家里的事吧。”“黄叔就是智慧。”“我总不能去你屋下坐啰,见了刘安,他提到你。吃年饭,哪家都谈论。家里好像也还平静,就是你娘老子病了住了几日院。现在听说好多了。我只能在旁边听,不敢乱问。人家猜你躲到什么地方,我就紧张。还有人猜你自杀死了。”刘柱听得很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老黄这才注意到,刘柱有变化。不仅胡子刮得很干净,还有发型,明显是进了理发店。比老黄用剪刀帮剪的更平整多了。刘柱说:“黄叔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不知道死活,实在忍不住下了山,想去看春晚电视节目。初三去的,到了按摩店,用了300多块钱。以前从没去过,而今一条烂命,更想开了。就是不应该浪费你那么多钱。”“拿给你的你只管用。我在村上和县里的车站都看到了有你相片的通缉令。躲都躲不及,你还敢乱跑,不怕出事?”“像老鼠样成天躲起来活也没意思。”

        看到老黄带来的手机,刘柱拿在手上,拨了一串号码,始终不敢按下接通键。老黄没有制止,“是老婆的电话吧?”“嗯。我的手机丢掉了。听人说只要开通就可以被跟踪。如果不丢掉,早被抓了。真想听下老婆儿子说话。”“不是开玩笑,忍不住,终究出事。”

        春天来了,老黄开始忙碌。下山买了四个小猪崽和几样蔬菜种籽。刘柱在山上做事也勤快。把一厢厢的土翻挖了一遍,还检了一遍屋漏。歇下来的时候反倒不舒服。从按摩店边上买回来的两本封面有艳照的杂志都看了两三遍。很想再次下山又不敢随便开口。菜土里的功夫对刘柱来说不是很累,就是觉得无聊。以前在家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有压力。现在这些责任不要去想了,却又觉得自己没点用了,被社会家庭抛弃了。回想自己活了几十年,真没活成一个人样。活着成了刘柱的唯一目标,很多事不敢去想,听到说娘病了,心里萌生的孝心让他更烦躁。他是杀了人,但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儿子的心目中,他这个父亲的形象是彻底毁了,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黄叔,我同你下山。”刘柱终于开了口。老黄好像能理解,“箱子里有钱,拿500拿1000都可以。我包庇你判不了几年,而你呢?要想清来。”“活着也没意思。死又不想,真难。”刘柱一下变得很沮丧,积压在心里的郁闷无法找到出口。渐渐开始跟老黄顶嘴。老黄心事重重。

        刘柱喜欢一个人赤条条站在小河边洗澡,一边洗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老黄摇摇头,显出无奈。他自觉无法改变刘柱,更拯救不了他的灵魂。“跟我下山一趟好了,热天的短袖要买两件。”“你要我去,我偏不去。短袖买不买无所谓,热了打赤膊。哪天我想去就自己去,你管不到。”老黄不生气,好像看到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发臭脾气。

        夏至的前一天,老黄中暑了,蛮严重,样子吓人。刘柱帮刮了一阵痧也没见好。刘柱从箱子里拿了500元钱,下山。差不多是跑着去的。在镇上的药店里买了一盒藿香正气丸,还不放心,跑进医院问医生,又买了些西药。在按摩店门口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门边那个涂脂抹粉的半裸女人,一咬牙,快步上山。他知道,去按摩店,耽搁了黄叔吃药自己就真不是人了。

        刘柱悉心照看,亏得老黄身体底子还好,吃了三天药,病就好了。刘柱拿出买药多出的钱放进箱子里。老黄说:“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

        刘柱没有下山,他知道老黄的劝阻是看重他这条命,不在于钱。而从前老婆劝阻他赌博,看重的主要是钱。现在,对他来说,钱不重要了,甚至绝望有钱也卖不到命。等待什么“特赦”是那么渺茫。上回在下山的路上,他突然想如果遇到天灾人祸就好,他一定不顾一切去见义勇为。成了英雄就自首,估计就不会抢毙了。想象中的解脱是烙印在心底的希望。

        老黄下山办事,特意找到按摩店旁的书摊,红着老脸买了三本封面看上去伤风败俗的杂志。上山丢给刘柱,刘柱眼里充满感激,然后在自己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一天,两个菜贩子拉辆板车上来了。赶巧刘柱砍柴去了。老黄一边倒茶递烟,一边故意站在门外显眼处说话。眼睛在山路口扫来扫去。真担心刘柱莽莽撞撞跑回来。偏偏一个年轻点的菜贩子放茶杯的时候,在小方桌上看到了杂志。好像发现了重大秘密一样,“真没想到老黄人老心不老,看这样的黄色杂志要戴老花眼镜吧,哈哈!”老黄有苦难言。只好说:“是上次来买猪的那个老板丢下的。我老人家那点心思都没有了,还看什么书?没纸就拿它揩屁股。”“老黄,你这里好像还住了人吧,不会是金屋藏娇吧?哈哈!”老黄心里紧张了一下,嘴上装出轻松,“有这样的艳福就好。来买西瓜的老板是在我这住了一个晚上,好得有现成的床铺。你们不要笑话我一个老头子。”

        幸亏刘柱像狼一样机警,在树林里躲了个多钟头,才挑着满满一担柴回来。和老黄两人四目相对,庆幸又一次逢凶化吉,就是高兴不起来,没半点胜利的喜悦。吃饭时,刘柱敬老黄一杯酒,两人同干,话都不用说。

        夜总是很长,刘柱辗转反侧压床板的声响已经不影响老黄打呼噜了。在喝了酒的时候,情况就有不同。原本都不是很喜欢说话的两人开始互相倾诉。各自的人生经历,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老黄讲村里古经传闻,刘柱讲社会的时尚八卦。两人隔床相对,讲的眉飞色舞,听的津津有味。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会释放出自然的笑声。刘柱讲起杂志上的男欢女爱滔滔不绝,传统而有点古板的老黄只是听,只有一次脱口说了句,“说你是流氓强奸犯差不多,去抢劫杀人干什么?”刘柱立即闭嘴沉默变成了尴尬。老黄伸过脚去踢了一下刘柱睡的床板,说:“对不起,不是故意扫兴。”第二天谁也不会再提起,做事默契得像是父子。

        老黄说话算数,这一年真的没回老家过年。年夜饭吃得蛮开心,刘柱两杯酒一喝,认真为老黄唱了三首歌。老黄竟然说:“蛮好听,比电视里歌星唱的也没差多少。刘柱兴奋得放下酒杯向老黄鞠躬致谢,讲的是普通话,很有点像演员谢幕。老黄也一展歌喉,哼唱了两首客家山歌。虽然歌词记不全,但不影响演唱效果。刘柱的掌声拍得山响。

        这时,老黄的手机响了,是儿孙拜年,一个接一个说一遍祝福的话,桌上的两根蜡烛和开亮的应急灯照着老黄满脸的笑容。尤其是孙辈稚嫩地嚷着要红包,老黄嘴上重重复复说:“先欠着,回来补上。”最后女儿说:“爸,莫怪我说你,记得正月一过就是你的60大寿,你一定要回来。亲戚邻舍总要请几桌吧。不要让老辈人说我们做子女的那么不懂事。要提前几天回啊!”刘柱耳朵贴得很近,没有漏一个字。两人的眼中都闪着泪光。酒自然又多喝了不少。

      老黄回家过60大寿,热热闹闹办了十几桌酒席。表弟刘安喝得醉熏熏问老黄,“你这样回来,猪棚、菜地请谁帮管?”老黄惊出一身冷汗,“关你屁事。我们兄弟再喝杯酒。”老黄心里不踏实,不愿在家久呆。还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在去年底,刘柱的娘病死了。知道的人都说是被刘柱气死的。见到刘柱,老黄情绪低落连说话都有点吞吞吐吐。刘柱还总问是不是做寿不顺利,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直到第三天,老黄才把死讯告诉了刘柱。再怎么说是得急病死的,刘柱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扇自己的脸。对着老黄像是下了决心,“黄叔,我打算回家一趟,到娘的坟前磕几头,就算是我最后的心愿。”老黄拍着刘柱的肩膀说:“人死不能活回来,你冲动肯定坏事。人一世年,要学会忍耐。清明就要到了,我会买三牲祭品,好好祭一下你娘。她地下有知,会懂你的心意。”

        清明那天,老黄叫刘柱把从山下买回来的香纸和一栋纸糊的灵屋拿齐,自己在厨房里忙一阵。来到菜地一旁的空地上,面对老家的方向,摆上鸡鱼肉三牲,点燃香烛。老黄口里念念有词,给自己的先人和老婆敬香鞠躬烧纸钱。然后将三支燃着的香交给刘柱。刘柱根本没按什么程序,扑通跪在地上,插好香就开始磕头,额头磕在地上十几二十下,直到破皮渗出血来。老黄拦住扶起刘柱。“我知道你有孝心,希望你娘九泉安息。”

        世上的事难以预料,在中秋节的晚上,月亮很圆。老黄特意买了两斤月饼。两人推杯换盏吃着月饼。虽没有太多赏月的雅兴,月光透过小窗,屋里映出清辉。狗叫,有人敲门,刘柱抓起那跟铁棍。老黄问:“谁?”“表哥,我是刘安。”老黄开门,几个持枪的警察冲了进来,高声断喝:“不许动。”老黄一把抱住刘柱抢下了铁棍。刘柱没有动,没有反抗。铐上手铐,问什么就答什么。对着老黄跪下,说了句:“黄叔,谢谢你让我多活了两年。”

        老黄急忙转身在箱子里拿出一沓钱来,说:“你帮我打工,还没给工钱。”随即塞进刘柱的口袋。然后对隐在暗处的刘安嚷道:“表弟,你真够朋友。我包庇了刘柱,该受什么处罚就受什么处罚。这里的猪和菜地归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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