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乱落如红雨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


“知道桃花箭么?致命的暗器,又精美得像姑娘头上的簪,箭首五瓣红铜桃花,刺入目标就绽开,若是射中喉头心口,便一场桃花红雨呵。”

三年前青五这样和白十六说的。白十六记得他逆光而更白皙的侧脸,眼角带着笑,俗套的英俊多情,没看向白十六——幸亏没看,白十六头上的簪子一点都不精美,就一根筷子——不,筷子都不如,安王府里可都是象牙筷子。

“喔,你一直在久离的修罗场待着,那里当然是没有桃花的。桃花只该开在怀梓的春天,让穿着绯衣的姑娘把它摘下来,和新舂的糯米和桑山的泉水一起做成桃花糕。十六娘啊,等桃花开得和天上的红霞烧成一片时,你就拿这支箭来找我吧。”

弩箭上铅粉写着的“十六”渐渐干了,青五把箭递回给她,动作温柔得像是递过一支桃花枝。白十六觉得他没在看自己,而是透过她在看那片火烧一样的桃林。

三年后白十六来到怀梓,正是桃花开得最热烈的季节。

而青五应该说早就死了,或者说,应该即将死去。


怀梓的码头上就有一大棵桃树,半倚着水,在春风里花枝招展,像妆楼上探出的红袖。船工拉着缆绳将船靠岸,桃花也向白十六靠近。那曾听过想过无数次的桃花,在她眼中一点点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花瓣在什么地方从红过渡到白,能数清每片花瓣上有几丝红丝,花枝几乎要碰到她的脸了。

啪嗒——

船靠岸了。

白十六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提了提裙摆第一个跳岸上。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看着她,于是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正触到头上的红铜簪,冰冰凉凉的,发髻也一丝不乱。

今天一定状态很好,任务也一定会顺利。盯梢的暗桩早埋下了,情报也已经背得烂熟,只要等到目标出现再处理掉就行。

一定会从头到尾一切顺利的,和这三年里每一次任务一样。

白十六一遍遍对自己这样说,却越是想起自己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狼狈。


三年前,她第一次离开宵行山,先是在船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要下船时又被人群挤得进一步退两步,好容易上了岸,不留神又和谁撞上了,簪子直接落到地上,刚要伸手捡,结果一脚就踩到裙摆——

却是另一只手先将簪子捡起,几乎同时又扶住了自己。

白十六条件反射地想抽出袖中的弩,却被一只折扇稳稳按住,她猛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十六娘,久违了。”

白十六整个人呆掉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周围的一切喧哗都消失了,本来耳力超群的她,连背后驴车的嘶鸣都没听到。

“青……五?”

“小心啊。”

那人没回答,只是将白十六扯到身后,顺手抖开扇子,隔空挥走几点飞溅的泥土。

扇子上写着句“况是青春日将暮”。

接着,她就被带着三两步到了条没人的小巷,然后听到那人抱怨着:“白一这几年都在搞什么,不怕把‘久离’的招牌给砸了么,这样的新手。别说藏锋于众杀人闹市中了,怕一进人群就被认出是通缉犯了吧。”

白十六这才稍微反应过来了,却只能低头咬着唇,过了半晌,方嗫嚅道:“对不……”

“没事,我在就行。”

头发被握着重新盘好,接着发髻被往下轻扯了一下,她抬起头,再次对上那张有些过分英俊的脸。

“喔,我也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冉州清吴,或者说——久离,青五。”

那是白十六第一次见到青五,她荆钗布裙风尘仆仆,青五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被灌了软骨散,完全不知道能做什么能说什么,只知道脸红得要烧了起来,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如今想来,青五当初和她碰头也是太浮夸了。

虽然在公子岚影响下,久离早已在江湖中人尽皆知,但这种浮夸的做派,还是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比如最近朝廷中崛起的,现在还派了个斥候盯着白十六的齐礼卫。

今日正逢怀梓集市,街上人来人往,眼前的一个小茶摊也挤满了人,正听着说书人讲两月前光风寨灭门的故事:

“却说那鲁仁领着光风寨屠了白虎镖局上下,夺了玉露刀背在背后,大摇大摆坐在镖局大堂的太师椅上,翘着脚抽起旱烟来:‘之前那白虎镖局不说请了什么久离守着么,我呸,什么天下第一杀手,怕只是沽名钓誉的缩头乌龟罢了,听见本大爷的声音不夹着尾巴跑了?要真有传说的那么神,难道公子岚还能从这烟里窜出来咬我不成?’”

“那光风寨众匪归来后,自是大开宴席,大吃酒肉。但这光风寨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纵是凯旋归来之时,狂欢痛饮之际,也总有人来回巡夜,打更报时,五里外的吴庄都能听到。那夜戌时亥时,还有报更声传来,可到了子时三更,只听到梆子响了声,就没了动静,仿佛那打更人也醉倒了。”

“第二天清早,吴庄吴七郞照例送租子到寨中,还未走近,只见冬阳之下,那光风寨却如笼在雾里一般。吴七郎敲了三次门没反应,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只好自己推门进去了,门推到一半推不动了。你道如何?里面正趴着一具尸体,手上还拿着梆子呢。昨天刚屠了白虎镖局满门的光风寨,一天后又要和白虎镖局见面了,最里面鲁仁的尸首垂头靠着柱子,手上拿着烟杆,地上掉着个火镰,背上的玉露刀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透明窟窿。”

周围一阵议论,白十六沉默着钻进人群,寻了个空桌坐下,屈指扣了三下桌子,不多时,一碗暗红的茶递了上来,白十六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个“十七”。

说书人看都没看这边,只接着讲道:“那光风寨被灭门虽惨,但到底是江湖恩怨。哪像上月初三,京城的户部贾侍郎,只因在上朝前抱怨了一句,第二天全家被齐礼卫抄了家,最后全家被堵在宅子里,活活烧死,大白天里!一家十六口人就生生被烧死了!”

“大胆刁民,妄议朝政,户部哪有姓贾的?”

总算跟来了么。

白十六直接把在外面推搡着的斥候拖过来坐下,同时传音入密道:“闭嘴,自己人。”

说书人仍未望过来,只是将醒木重重拍了三下。白十六清楚地看到,醒木底上用朱漆写着“十七”,字体和自己弩上白漆的“十六”一样。

“你们久离真是……”斥候还想抱怨什么,忽然被白十六一记眼刀,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手腕也被扣住了。

白十六一手在桌子底下按着斥候,可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另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叫住一个卖点心的小贩:

“可有什么茶点么?”

“有!青团果脯花生米,甜的咸的软的硬的,我这担子上都有!姑娘吃什么?”

“有桃花糕么?”

“啊?那是什么?外地的新样点心么?”

“就是拿刚摘的桃花和新舂的糯米——不,要四个青团吧,三个豆沙,一个肉松。”


白十六知道怀梓的桃花糕,当然也是听青五说的。

“十六娘,你眼神太冷了,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儿。”

“你的功夫当然是好的,你要想杀我我都无还手之力。可真想杀人无形,兵刃当然要快,却也不能因为锐利而太冷了,不然还没近身就早被发觉了。你真该看看怀梓的姑娘春天做桃花糕时怎么摘下桃花的,杀一个人就该和摘一朵花一样温和灵巧才是。”

“难办啊……今晚有个宴席要去,你再这样,怕是整个春荣堂都给你冻住了。”

“哎,没什么好道歉的,没事的,反正万事有我,我在就行。你就在那低着头吃东西就好。”

白十六听到十来丈外丫鬟的脚步声,而青五的声音依然如绸缎般光滑。

“十六娘,你在乡里多年没见过这么大世面,今天担惊受怕了一天,是我负了你啊!我多年漂泊在外,方领悟世人争夺的虚名微利,倒不如与你朝夕相伴,煮酒煎茶。只是这江湖险恶,我又怎么敢让你涉足其中呢?我可是拼尽性命也要护你周全啊!”

说着,青五手上轻抚上白十六的脸

“若非这次安王相邀,我早和你携手归隐山林了!好在安王恩准你来此,让我们夫妻团圆。你瞧,我才给你买了身石榴红的裙子,本来想还乡时再带给你的,今晚就能看你穿上了。”

“青吴公子可真疼夫人呢。”

丫鬟们经过屋外,朝他们瞥了一眼,用袖子捂着嘴笑,白十六听她们转了个弯又走了十来丈,用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声音嘀咕着。

“没想到青吴公子如此俊逸潇洒,妻子却如此平常,还真是糟糠之妻。”

“糟糠?看她那样子好凶,莫不家里是杀猪的吧?”

白十六咬着唇低下头,感觉头顶被轻拍了下。

“有我在,没事的。”


事实证明,安王果然也对她没兴趣。

之前知道青五在安王府当幕僚,可如今看来,也只是在宴会上给安王说说各种江湖轶事解闷罢了。

可那些奇兵秘籍的故事被他说得那么好听,一直埋头吃菜的白十六真想抬头,看看青五这时的脸上是怎样的神采,最终还是拿指甲掐了掐掌心忍住了。

各色菜肴上了撤撤了上,虽然都精致无比,但白十六倒觉得是油腻了,也就按着平时修罗场的规矩没敢多吃。等正餐上完上点心,有一盘青色的团子,白十六眼前一亮,几乎马上就伸了筷子,又立刻条件反射地收住了。

青五还在望着安王讲着五虎断魂枪,却一边夹了个团子到白十六碗里。

“白一不让你们吃甜点吧。”

等回到房中,青五笑着对她说。

“嗯,说吃了会长赘肉,就拿不稳弩了。不过刚刚的点心……以前我出去吃过一次。”

“是修罗场里黄三开的那家店?居然也有青团?拿粮仓里几百年前的陈米做的吧?”

白十六不说话了,其实她也不记得那时吃的青团味道怎样了,那时她翻过墙时摔伤了腿,又怕出来太久被白一抓到,几乎是一拿到就塞嘴里囫囵吞下去了。

原来那还是在修罗场里面啊。

“安王府里的青团也很一般……平安巷有家小店, 店主应该是冉州人,倒做得还过得去。明天我出去能带几个回来。”

白十六以为他不过说说,没想到第二天他真带了个荷叶包的小包回来。

“不知道你吃甜的还是咸的,所以买了两个豆沙的,两个肉松的。”

白十六迟疑了一下,捡起一个豆沙的,小心咬了一口,柔软的糯米皮裂开,绵软的红豆馅弥漫在嘴中,她觉得仿佛是三年前的夏天,被白一逼着绕着修罗场跑完二十圈后,终于喝到的一口井水。

“哎慢点,别噎着了,你眼里的冰只有青团才能消融么,现在才像个十几岁的丫头啊。你也喜欢吃豆沙么,那我不和你抢了。”

“不……其它也行的。”

白十六伸手去拿肉松馅的,却和青五的手指碰在一起,连忙被烫到一样收回来。

青五却没注意,咬了一口青团后望向窗外,仿佛是举杯远眺的诗人。

“看来还加了刚炒的松子啊……可惜还是不如怀梓的桃花糕啊。”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白十六度过的最悠闲的一个月。

悠闲到她学会怎样拿象牙筷子吃饭不发出声响,怎样穿着缎子长裙走路不踩到裙摆,甚至是在屋檐上奔跑跳跃都不被绊倒。

青五让她记熟安王府的地形和侍卫的巡逻路线,她三天就背熟了。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坐在藏书楼的飞檐上发呆,那里能看到王府的全貌,尤其是底下的赏心园。

赏心园是安王府里景色最好的园子,尤其现在春天到了,里面各种花开得乱七八糟,她也叫不出名字。青五给她说过,她也没记全。就是因为风景好,王爷整天来,里面看守也严,再加上没什么遮蔽物,她虽然喜欢,倒也不常进去,就坐在飞檐上远远地看。

园子里有段游廊,顶上垂着藤蔓,现在正开着淡紫的一串串花,那名字她记得,叫紫藤。

王爷喜欢带着清客进去闲坐,青五也陪他进去过

“可惜过两天钦差大臣要来,要住在这赏心园,不能和公子在此品茗闲话了。”

“虽暂时不能再赏心园赏心,自也会有其他乐事。之前按在下所记得的图纸复原的霹雳弓已做好,也都给王爷亲卫们备上了。但这弓必然要王爷才能配得上,过几日若蒙王爷不弃,在下就陪王爷去东郊狩猎试弓如何?”

青五在紫藤下摇着扇子,紫藤的阴影在他脸上晃啊晃。

白十六一时呆住了。

看了一会,又猛地摇摇头。

不,她才没盯着青五看,只是为了任务熟悉地形罢了。


“下午陪王爷在赏心园喝茶时,感觉这蛋黄酥你肯定喜欢,回来赶紧问厨房还有没有,幸亏还有两个,就拿来给你了。”

白十六接过盘子一笑:“谢谢。”

“再过两天,这安逸日子也到头了,你这箭也终于有靶子了——哎你先吃,别急着把弩箭翻出来,不是用你的弩和箭。”

“那用什么?”

“卫兵们背着的霹雳弓,虽然那弓的故事是我编的,可图纸是好好画的,做弓的时候我也盯着了,是能用的。你肯定可以用吧?”

白十六回忆着这几天卫兵们背的胡里花哨的长弓。

“应该只是三钧弓吧,一百步内,我误差不会超过五寸。”

“好孩子。”

青五还是习惯性摸了摸她的头。

“赏心园西北角有个常驻的侍卫,知道吧?”

“知道,是个哑巴,不过看起来挺有力气的。”

“当然要是哑巴才行。三天后子时,他会在那巡夜,我事前会给他下孟婆茶,子时三刻左右药发,那时你就去那,用他的弓箭,把熟睡的钦差大臣杀了,这次任务就结束了。”

白十六点点头。

过了一回,又忍不住问:“那你呢?”

“我?煽动安王谋反的逆贼清吴,应该在抄查安王府时就伏诛吧。喔,我已经找了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死刑囚,到时候套上衣服,把脸剁烂了,有个尸体凑数就行。”

“十六娘啊,你的武功可比我好得多了,可白部刺客虽然最精锐,但一箭也只能杀一人。而之前让青枫会和黄泉帮互生猜疑,最后血拼两败俱伤,可就只靠在下这一张嘴了。当然,即便如此,又那及龙椅上那位呢,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一个疑心,哪管他骨肉兄弟,都找个借口全杀了。甚至自己都懒得找借口,就让久离帮他找借口。过去杀手被请去灭门,也会放过女人和小孩,而雇咱们的万岁爷……啧啧,杀的可就是自家的人啊。”

“你知道得真多。”

“在下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白十六不懂再说什么,只能拿出手帕擦着弩。擦着擦着,正擦到上面铅粉写的“十六”,于是抬头问道:“你的扇子上怎么没有?”

“我的扇子?”青五掏出扇子抖开,扇面上一丛桃花开得正好。

“喔,你说那编号么?我杀人可不是靠扇子,何况我又不是公子岚养的狗,非得挂着他的牌子不成?再说我这‘清吴’的名号,也算满足他恶趣味了吧。”

“不过,若是十六娘你在意,那我便为了你写上吧,反正精铁的扇骨也看不出。”

青五啪嗒一声收起扇子,走到桌子边桌下,拿笔沾了群青,在扇骨上写了个“五”,字体和白十六弩上的一样。

白十六找出一只箭,递到他面前。

“写上。”

“想要我给你写么?可你这箭要是用出去了,怕就要暴露身份了啊。”

“我只是留着,不会用的。”

白十六还是直直望着青五。

青五无奈地笑笑,接过了箭。

“你就算想用,反正这次是绝对不能用的了。”

“知道桃花箭么?最致命的凶器,精美得像姑娘头上的簪,箭首五瓣红铜桃花,刺入目标就绽开,若是射中喉头心口,便一场桃花红雨呵。”

“喔,你一直在久离的修罗场待着,那里当然是没有桃花的。桃花只该开在怀梓的春天,让穿着绯衣的姑娘把它摘下来,和新舂的糯米和桑山的泉水一起做成桃花糕。十六娘啊,等桃花开得和天上的红霞烧成一片时,你就拿这支箭来找我吧。”


齐礼卫来宵行山那天,白十六正好在云远斋。

“听说久离的训练场叫修罗场,没想到公子岚住的地方名字倒那么风雅,我看叫阎罗殿才更符合吧。”

“喔?岚倒听闻齐礼卫在京城里时常以稽查逆贼之名强闯民宅,又或直接杀人于闹市之中,而今有白日恶鬼的美名,单说个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啼啊。”

“齐礼卫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使事非我愿,然而圣上有命,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长史干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若非奉旨,他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

本来以为还能伺机探探久离的底,未曾想他在山脚接头处亮明身份和来意后,一路上山半个人影都没见,只有仿佛随时要滴下雨的浓雾。

走到山顶云远斋的牌匾下,才有个黑衣少女走出来,和他说为了保密,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九名随从必须留在外面。

长史本来想争辩,可此时忽然有十几个黑衣人从雾中冒了出来,手上都拿着兵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于是长史只能吩咐随从们等着,自己跟着侍女进去了,临进门前回头望了眼,黑衣人们又已经消失了。

真是活见鬼。

长史心下暗骂着,低头想喝口茶,又觉得茶碗里的茶红得诡异,又缩回了手。

“白十六,长史大人怕茶里下毒,那你替他喝了吧。”

听到这句话,长史负气地把茶碗拿起来一饮而尽。

假如之前的感觉只是怪异和一点惊悚,对于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公子岚,他是从第一眼就看不顺眼。

传说里的杀手之王,“幽主”公子岚,居然是个脸色苍白一身白衣的青年,说话也文绉绉的,虽任文职但出身武将世家的长史听得浑身不舒服。

再有,就是对方对自己那不屑一顾的态度。从他进来起,那娘娘腔就没正眼看过人,一直斜靠着太师椅拿茶筅慢悠悠地搅着。

这难喝得像药一样的东西,怎么搅不都一样吗?

长史拿起不知何时又被斟满的茶杯,又喝了半杯,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你就装吧,反正这回我可握着你的把柄。

他放下茶杯,嘴角扬起,努力摆出一个最意味深长的笑。

“我听闻三年前教唆安王谋反的谋士,可与久离大有瓜葛啊。”

“岚亦有所耳闻。”

“后来安王府被抄家时逆贼试图反抗,现场死了三十九人,可为何独独那谋士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死不见尸?安王府大乱后刑部侍郎承上的折子里,不写着逆贼清吴畏罪自尽么。”

“明面上是这样说,可我齐礼卫左将军,当时在刑部就觉得事有蹊跷,事后不懈探查,终于发现那‘清吴’的尸首是一个死刑犯的,那应当诛九族的逆贼不知到哪里逍遥自在了。不是说宵行山一只耗子都跑不出去吗?怎么就让手下的谋士凭空消失了呢?”

“三年才查出来?左将军真是心思缜密,用心良苦啊。”

“礼部隐侍郎莘岚接旨!”长史猛然站起,一步走到房间中央,直对着公子岚,从怀中掏出圣旨展开,“奉天承运,皇——”

“微臣接旨。”

长史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晃,手腕就被重重一击,手上也空了

“莘岚!你敢!”

“白十六?你刚刚把茶上成酒了吗?我们的贵客好像要发酒疯了。”

长史想反手拔刀,脚下忽然一软。

“小心。”

黑衣少女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伸手扶住他。而下一刻,他的双手马上被反剪在身后,而一只匕首直接抵着自己的喉头。

“阎罗殿的孟婆茶,可不是容易喝的啊。”

公子岚还是斜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慢悠悠地把圣旨展开。

“要清理干净?那位疑心病可真重……也罢,反正也一直有人盯着。”

“莘岚!你胆敢要挟朝廷钦差大臣!可是谋逆之罪!”

“那不是当年安王的戏份么?岚可不敢当。宵行山虽然不敢说一只耗子也跑不出去,但是十只聒噪的野狗进来,还是得管一管啊。”

公子岚扣了扣桌子,另外九名随从被押上来,全部双手被反剪,脖子上驾着刀。

“当然,既然是朝廷要使,久离也不会亏待。长史大人可以挑一个人监督久离完成任务,别又再花个三年验尸,而大人自己,和余下诸位,就先在宵行山休息半个月吧。”

“既然圣上如此挂念青五,那久离就为君分忧吧,反正之前一直有朱十七盯着——白十六。”

白十六抬头对上公子岚的视线。

公子岚笑着望着她,不是之前对长史轻蔑的假笑,而是真舒展开了好看的眉眼,和蔼可亲满面春风。白十六第一次看到公子岚时,他也是这样笑着递给自己一两银子,告诉她可以拿去修罗场的高墙外买点心。

“三年前是你和青五一起去安王府的,你应该最熟悉他,这次就由你去杀了他吧。”

长史感觉扣着自己的手有一瞬的动摇,随即又忽然发力,如果不是因为药效,他几乎要叫出声。


昌明三百零五年三月九日,安王私杀钦差大臣,蓄意谋逆,被废为民,抄家时搜出大量兵器,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那天宵行山刚下完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气晴朗得异常,就连雾气都淡了,山林不再阴森,而是泛着新绿的光芒。后来白十六回想时,总记得那天明晃晃的阳光,要按照戏文话本,这天气好过头了,实在不适宜送别和感伤。

而那时,她只是被天气感染得脚步也轻快起来了,蹦蹦跳跳的。

“小时候觉得修罗场就大得不得了,有次翻过那座高墙,以为出了修罗场了,结果还在里面啊。”

“小时候?”

“嗯……其实就是三年前,公子刚来云远斋的时候。那时候白一和公子说我轻功太逊了,连七尺的墙都翻不过去。公子就给了我一两银子,我不懂有什么用,公子说可以翻过墙买点心吃。”

其实那时也不懂那点心好不好吃,只是看那时公子岚手里拿着,而他又这样问自己。后来她记得为了赶时间被糯米噎到的感觉,记得最后还是没赶上时间,回去被罚瘸着腿绕修罗场跑了十圈,可她还是不记得那点心长什么样,是什么味道。

“以前你说的,黄三拿陈米做的青团?”

“你还记得呀。”

白十六随手捋了下路边的草叶。她记得青五夹给她的青团也是这个颜色,没有第二天他从平安巷买的软糯,但也有着淡淡的草香气。

“只要是十六娘的事,在下怎敢忘呢?”

一瞬间,白十六感到指尖火烧般的刺痛,几乎直钻到她心里,应该是因为那草的汁液。

她迅速收回手,觉得也许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是沉默地向前走了。

她本来就极其不会说话,而和青五说话的感觉更让她奇怪,她有时在一刻钟里,说出的话比她平时三四天说的都多,而下一瞬,她又一个字说不出了,像被糯米黏住了喉咙一样

但青五始终只是笑着望着她,不紧不慢地谈论那些对她而言美丽缥缈的东西,一如既往。即使现在她几乎运了轻功往山下赶,她也感觉到青五的笑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就送到这吧。”

闷头走到山下的关口,倒成了被送的行人喊住送客者。

白十六回过头,青五果然还是慢悠悠地晃着扇子。

“十六娘以前都不能出去吧?”

“嗯,上次是第一次。”

这次任务完成后,白一都勉强对她点了头,肯定她从修罗场出师,似乎对她还算满意。至少上面那位也很满意,逆贼伏诛,君侧已清,皆大欢喜——都多亏了青五。

而她也得享一阵太平安乐,还跑去和做暗器的墨七学打铁——确切说,打的是红铜,中途她手指还烫伤了两次,不过好歹赶出来了。她从袖里摸出那成品,轻轻攒在手里。

“恭喜久离新得神兵‘白十六’啊”青五“啪”地一合扇子,“而不管久离青五,还是清吴先生,从今天起终于死了。”

“你以后要去哪?”

“我么?世外高人我演过了,清客幕僚我演过了,这回连乱臣贼子我都演过了。那么多出精彩的戏演编,也该到个平淡俗套的大团圆结局衣锦还乡了,夭娘还等着我呢——只是估计公子岚也还会惦记我,也许还让探子到怀梓盯着。但至少,我希望不是你。”

青五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和往常一样。

“十六娘,忘了我吧。”

白十六的指甲掐进肉里:“夭娘?”

“啊,也算我青梅竹马吧,手很巧,就人有点太较真,甚至有点犯傻。当初我说我进京赶考,她就信了,说她要像戏文里那样等我十八年。她喜欢穿红裙子,你在安王府穿着红罗裙真和她有几分像,只是她比你高点。十六娘,以后你也多穿穿裙子啊,女孩子穿裙子才好看啊。”

已经朝前走了几步的青五回头朝她笑了笑。

“就是她么。”

白十六低着头喃喃着。

“什么?”

“你说过拼尽性命也要护她周全的人……就是她么?”

青五没有回答,依然只是笑着,转身慢慢走远。

白十六愣了半晌,才又喊道:“青五!”

那声音大到她自己都吓到了,似乎也把青五吓到了,他终于停下来转过身:“怎么了?”

白十六几乎是闭着眼走上去,僵硬地伸出手:“我有这个东西……想给你看。”

“桃花箭?我之前说着玩的,你真信了啊。找墨七做的么?他现在手艺那么差?你也是用弩的,该知道这箭头那么重,很难丢出去吧。比起暗器简直是弩箭了,可一般的弩根本没法把它射出去,十六娘你的弩也许可以,可你不是只能用统一的箭,不能让他人认出身份么——最主要的是,桃花不长这样啊。”

青五说这话时,习惯性地又一手打开折扇,一手转动着桃花箭品鉴着,就像他在安王府里鉴定兵器那样。白十六只觉得他扇子上那丛血一样的桃花直直地刺入眼中,扎在心上。

“哎,不能当暗器,好歹能当个簪子,你留着玩吧。”

白十六接过箭,低下了头,感觉红铜的冰凉仿佛直入骨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在下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你什么都知道……知不知道怎么让我忘了你!”

白十六疯了一样大喊,之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上跑去,三两步就远了。


“且说那灵娘为刺探军情,与六郎扮作夫妻,然而两人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不免暗生情愫,几欲真成鸳鸯,然而灵娘与七郎之约又如何?灵娘又能否不负己任?”

醒木重重一拍。

“欲听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说完折扇一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茶摊上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还坐在原位,不满地抱怨,有人朝朱十七丢去几个铜钱,更多人只是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离开。白十六从他们身边悄然经过,朝折扇所指方向走去。

目标出现了。

一名拎着篮子的红裙少妇站在茶摊边,因人群而停下脚步。少妇体格娇小,被红石榴裙衬托得更显娇艳,然而小腹凸起,显然已有身孕。

待听众基本走散,少妇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忽然身子向前一倒——

“小心啊。”

白十六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

“我的老天爷,真是好险——多谢姑娘了。”

“夫人请在这歇歇脚,喝一杯茶吧。”白十六将她领入茶摊,捡了张空桌坐下。

“话本里故事刚完,现成的故事来了——哟,这不是宜庄的夭娘么?”

“李叔,好久不见。”夭娘转过头,有些尴尬地笑笑。

“看你都有了身子了,还一个人来赶集?你家吴郎呢?”

“吴郎不喜欢热闹,就留在书斋里了。反正这路我走了十几年了,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啧啧啧……他在外边逍遥了七年,现在反而回来寻清净了?也不知他从哪弄了一笔银子,不在镇上置个产业,反而躲在乡下,像是怕谁抢了似的。可怜你这美娇娘……”

“这是我家家事,不劳您费心了。”

夭娘冷冷地打断道,转回头猛地站起身,却看到白十六倒了杯茶正递过来,于是又坐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

夭娘拿起茶杯,刚想说点什么,又见白十六似乎在发呆,于是默默喝茶。

终于把茶杯放下想走,一只青团递了过来。

“……要吃吗?我刚刚买的,豆沙馅的。”

“啊多谢多谢!我今天想吃青团还一直没买到呢!我最喜欢吃豆沙的了!”

夭娘欣喜地接过,一抬眼看到白十六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于是本来想问的“姑娘也喜欢吃豆沙的么”又咽下了,只小口小口地咬着青团。

白十六一只手支着头,没看向夭娘,也没看茶摊上议论的人群。

“李叔,您消息灵通,说说那小娘子有什么故事?”

“夭娘呀,她和她的吴郎都是以前我在益庄的老邻居了。十年前吴郎说要出去闯荡,然后就没影了。她也就跟戏文里那贞洁烈女一样等着,几年前我想讨她做我家老三的媳妇,她也不愿,她爹娘也由着她胡闹。三年前那家伙不知道从哪混回来了,还赚了一大笔银子,在宜庄置了片产业,夭娘就欢天喜地嫁过去当吴夫人了。”

“这么说,那姑娘真是好命啊。”

“可是那夭娘既然痴情,肯为情付出那么多,那结果肯定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哟,李丫头你是也怀春了?”

又是一阵哄笑,夭娘只是红着脸埋头吃完最后一口青团,然后又抿了口茶,抬起头犹豫地说:“麻烦姑娘了,时候也晚了,我先回去了。”

白十六猛地抬起头。

“夫人,你一人回去怕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啊呀,没多远的,不用麻烦……”

“我送你回去。”

白十六直接握住了夭娘的手,直直地望着她。

“嗯……好的。”

夭娘被吓到了,眼前一直文文弱弱的少女握住她的手是那么用力,可望着她的眼里却闪着水光,仿佛有着天大委屈的孩子,被拒绝就会马上哭出来。


一从茶摊走远,夭娘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真是的,好不容易来赶次集,没赶上说书人说故事就算了,还净碰上那群爱嚼舌根的讨嫌鬼。”

“那说书人也来了两三年了吧,讲得故事还挺有意思的,他今天说了什么,姑娘你听到了吗?只是他有时总说什么久离,什么幽主,昨天说他在南,明天说他在北,哎呀,简直就是吓唬小孩子的鬼故事嘛!”

“有时候我想,我的孩子出生了,要不要也给他说这些故事呢?若是个男孩,该会喜欢听吧?若是个姑娘,怕是要被这些打打杀杀的吓到了。”

“吴郎也和我说过青什么会血拼,杀得青江都红了的,说得像他自己亲历过似的,我的老天爷,现在想起来,心还扑通扑通地跳呢!可要问他什么是久离,他却不说话了,哼,一定都是说书人编的谎话!”

“啊呀,我家吴郎先前也是走江湖的,现在呢,用他话说,就是金盆洗手了吧!也不说她先前是做什么的,总之赚了一笔钱,回宜庄就建了个五进的大院子,然后就……嗯,然后他就娶了我,就到现在了。”

“别人都说吴郎傻,不舍得在镇上置办个铺子,那样才好赚钱,哼,我还舍不得这桃花林呢!”

“不过吴郎终日就待在书斋里,好像是要躲着话本里的杀手似的,啊呀,我也是传奇听多了,女人家就是爱瞎想,哈哈,姑娘你可别见怪啊!”

“我再说句玩笑话,姑娘你方才身手那么俊,倒像是传奇里行侠仗义的大侠呢!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而白十六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

不过多时,就出了怀梓镇,行人渐稀,桃花开得正好,和天上的红霞烧成一片。

“过了桃林,就是我家了,真是麻烦姑娘了。姑娘等下和我们一起吃过晚饭再回吧!我昨天才做了桃花糕呢!啊,这是外边没有的,我自己做着玩的小点心,名字还是吴郎取的。其实也就是一般的米糕,里掺些桃花瓣,可吃起来怪清甜的。桃花是我自己前天摘的,用的水是吴郎专门用竹子引的山泉呢,啊——”

夭娘忽然脚下一软。

“小心啊。”

白十六终于开口,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你们久离不总说只杀要杀的人,绝不惊扰旁人伤及无辜么?现在看来不也不放过人家老婆孩子么。既然如此何必那么麻烦,还不如直接让我们齐礼卫去,贴个封条直接全家烧了就行。”

一直跟在后面的斥候走上前,看着白十六把昏迷的夭娘小心地放在桃树下,啧了一声。

“不过你们这药也有趣。一般的软骨散,都求立竿见影,你这药却有意追求延缓发作。而且看样子连孕妇吃了都没事啊。”

白十六只是静立一旁,调试着手中的弩。

“不过,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以她作饵引青五出来呢,直接杀过去不就成了么。先说好,不管你们久离的规矩怎样,按我们的规矩,她要是看到是你杀的,可是要灭口的啊。你要是舍不得下手就——等等,你什么时候也给我……”

“阎罗殿的孟婆茶,可不是容易喝的。”

斥候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倒下,白十六才冷冷道。

只是,把斥候拖到草丛中藏好时,她的手在颤抖。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白十六第三次把没能拉到弩机的弦松开,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第四次拉开弦。眼看着要把弦卡在弩机的牙上,一朵桃花软软地落在弦上。

“十六娘,你问桃花的颜色?不,不是大红的,也不是红铜那种红,更不是血红,要比那些都温柔得多啊。”

弦啪嗒一声脱手,削下白十六指尖的一块皮。

果然是比血浅的颜色啊。

白十六吮着手指,呆呆地望着弦上那朵染了血的桃花,等桃花终于落地,她猛地咬了口自己的手指。

痛觉让她感到终于清醒点了。


“连一钧的弓都上不了弦,要等到真要拿弩刺杀,怕是等目标都老死了,都没把弦卡到弩机上呢——白十六,你别白折腾了,把弓放下,绕着围墙跑二十圈,没死再回来吧。”

刚学射箭的时候,白十六没少因为上弦慢被白一训过。现在她试了两炷香的时间,终于把手上这的弩上好弦了,还险些被带着倒下去。

“真是不小心。”

白十六轻叹了一声。

“你们以后用的不是弓,是弩。久离的弩虽然轻便,但也有五钧之力。而且弩每射一箭就要上一次弦,所以你们必须一箭就射中目标,不然不是你杀人,是别人杀你。”

白十六拿着弩跳上树,透过繁花估量着地势,调整着弩上瞄准的望山。这里只有一条路,目标应该是顺着路从那小山后转过来,从这里看过去,应该是二十丈。他一出去就要射杀吗?不,那时候他肯定会警惕,要让他看到夭娘,乱了他的心智才行,可他看到夭娘了会不会反而……

“弓弩练的是心,心静比瞄准最重要。其实任何兵刃都一样,最能伤人的比起拳头的力道,兵刃的锋利,还是一颗心最重要啊。匹夫之心,能杀一人就不错了,而王者之心,才能伏尸百万啊。”

脑子里又响起了其他声音——不是白一的声音,白一不会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声音也不会那么温柔。

不管了,先把箭放进去吧。白十六从箭囊最里面拿出箭,放进弩中时用手指一抚,隐约察觉到上面用铅粉写的,微微凸起的“十六”。

日头西斜,红霞满天,桃花也被染得分外娇艳,一个青年背对着夕阳走来。

白十六赶紧抬起弩对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近在咫尺的望山是清晰的——就像白一说的,实瞄虚靶,瞄准时心思放在望山上,而靶子是虚影,只有这样,一样的距离,一样的刻度,一样的角度,才能射到一样的位置。

“弓弩可比人情世故要简单多了啊,只要一样的过程,就会有一样的结果。”

“久离的故人么?真是久违了。”

种种声音重叠着,白十六只好把精力集中在目标上——还是和初见一样穿着一身白衣,而今正被夕阳映得绯红。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

他似乎终于看到了夭娘,终于停了下来。

只有不到五丈了,暗器都能丢中了,然而白十六看到的望山一直是颤抖着的。

她按不下弩机,只好把箭从弩中拿出来。

“盯了吴某几年,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可现在的陷阱都这么无聊和粗暴么?曾经说的祸不及家人呢?”

白衣青年打开折扇,好整以暇地轻扇着。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落桃花的声音。

青年便静立原地,也不再看夭娘,反而好整以暇地远眺着落日。

当——

在夕阳落霞山的那刻,精铁扇骨和箭头撞击发出轻响。

“啧,现在久离没落成这样么,箭射得和丢出来似的,”青年像品鉴家那样挑剔地挑了挑眉,将箭轻轻转了转,脸色忽然煞白:“十六……”

他还没说完,一朵红铜的桃花破风而来。

一阵大风,桃花簌簌而落。


“吴郎?”

夭娘悠悠醒转,只看到眼前的桃树剧烈地晃动着。

桃花乱落如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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