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建国

        我十八岁起就在白宫里面做实习生。

        白宫办公室主任说:你样子太丑,怕侍候不了显贵,就在厨房里面做点事罢。

        厨房事情也不简单,大厨一天唠叨缠夹不清的,盯的又紧就怕你偷吃偷拿,想顺点东西都困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是比尔盖茨推荐来的,辞退不得,便改为看大门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门边,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单调无聊。主任是一副凶脸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川建国在白宫的时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川建国是当总统还天天发推特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脸色象橙子的颜色,橙色当中又嵌这两个白眼圈;一部乱蓬蓬的灰白的头发。虽然他做的是总统不是科学家。但是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没有人比我更懂”,教人哭笑不得。因为他这也懂、那也懂,所以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北美懂王”。北美懂王一开情况简报会,所有参会的记者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建国,你上次说疫情会神奇消失的!”他不回答,对空气说,“没有人比我更懂的病毒。”便播放准备好的宣传PPT。记者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收了通用的钱了!”建国睁大眼睛说,“你是个三流记者,假新闻……”“什么假新闻?我前天开会还亲耳听你这样说的。”川建国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演讲不能算说谎……演讲!……政治家的事,能算说谎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美国再次伟大”,什么“CHINA”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记者会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川建国开完会,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建国,你当真什么都懂吗?”建国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博士也捞不到呢?”川建国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美国优先”、“甩锅”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白宫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川建国,也每次假装请教他,引人发笑。川建国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找其他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女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女人,……我便考你一考。女人的魅力,知道是什么吗?”我想,二百五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川建国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找老婆的时候,泡妞要用。”我暗想我离有钱娶老婆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村里也都是相亲从不泡妞;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胸大、腰细、屁股圆吗?”川建国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抓了抓头发,点头说,“对呀对呀!……女人还要有金发,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川建国刚准备发表演讲,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川建国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米国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复活节日前的两三天,主任正在白宫花园里面呼吸香甜的空气,忽然说,“总统长久没有来了。他最近简报会都没开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的记者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主任说,“哦!”“他总说谎话。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唐人街去了。唐人街,是可以随便去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打脸,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呼吸香甜的米国空气。

圣诞节之后,天气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记者,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会。”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川建国便在大门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开会。”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建国么?你还来开会呢!”川建国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要连任嘛。这一次会一定要开好。”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川建国,你又被人打脸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说谎,怎么会打断腿?”川建国低声说道,“打高尔夫,不小心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任,不要再提。此时会议室已经聚集了几个记者,便和主任都笑了。我倒了一杯可口可乐,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衣袋里摸出头梳,梳了梳,开始了他的记者会。

这次记者会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川建国。到了第二年年头,主任取下国旗说,“川建国怎么没来开会。”到第二年的感恩节,又说“川建国怎么还没来开会。”到圣诞节没有说,再到复活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川建国确实没连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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