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茶壶

      我对于茶的认知,最早应该源于姥爷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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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从记事起,每次去姥姥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动姥爷的茶壶”。也许是母亲叮嘱的次数太多了,反而让无心的我对那把茶壶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当然,好奇归好奇,我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直至90年代的某一天,那把茶壶不幸因舅舅的失误被摔碎,我都没有摸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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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的茶壶看似很普通,典型的紫砂壶,大肚翘嘴儿,好像弥勒佛似的。大概是使用的年代比较长了的缘故吧,赭红色的壶身变得油光润滑,仿佛打了蜡一般。而它的不同之处则在于壶里的“茶山”,由于长年使用,茶叶的残留物慢慢累积,竟在茶壶里形成了“山形”状。嗜茶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茶壶,即使只倒入白开水,冲出来的水也如茶水般色香味俱全。而能“养出”“茶山”的茶壶,更是被嗜茶的人视为珍品。因为这样的茶壶不仅体现了壶本身的质地,更体现了茶壶主人敬茶爱茶的人品,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打磨的,而是靠时间的积累慢慢养成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八十年代末,曾有人高价收购此壶,被姥爷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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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姥姥讲,这壶是老太爷(姥爷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有的,之后姥爷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淮海战役爆发时,姥爷肩挑担子,携一家老小十几口从江苏老家外出逃难,而那担子的两端,一头是书,另一头行李中就包着那把茶壶。姥爷一生的禁忌有两样:一是不能动他的书,二是不能动他的茶壶。姥姥说,姥爷自幼酷爱读书,在校时成绩始终名列第一,且尤以史学见长,年纪轻轻就被当地人唤为“老夫子”。后来,虽然历经战乱和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姥爷却始终保持着读书的习惯,及至晚年患了白内障,仍是手不释书。而那把茶壶也成了陪伴他一生的最好“伙伴”。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却始终定格着这样一幅清晰的画面:每天下班后,姥爷总是坐在客厅那把乌黑发亮的太师椅上,先是拿一块湿毛巾把茶壶上上下下擦一遍(其实,姥爷不在家的时候,姥姥已经把那壶擦得干干净净的了),然后用一个木制的小勺舀上几勺茶叶放进壶里。这时,姥姥将刚刚烧开水的大铁壶递过来,姥爷接过去将水蓄进茶壶里。稍呆片刻,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之后,再重新往茶壶里蓄满水,盖好盖子。待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姥爷便捧了书,静静地看起来。而那茶的隐隐的香气,便不紧不慢地从那细细的、弯曲的壶嘴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水的热气晃晃悠悠地飘出来,等茶香氤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姥爷便放下书,捧起茶壶,小心翼翼地将水倒进茶杯中。倒进茶杯中的水也并不马上喝,而是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嗅两下,然后才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进嘴里。之后,便是看一会儿书,抿一杯茶,看一会儿书,抿一杯茶......如此反复,直到茶壶里没了水。于是再蓄水,再看书、再喝茶......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难怪姥姥说,姥爷的那些书都是被茶水“浸泡”过的,带着茶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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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一向沉默寡言,脸色很重,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经历有关。小的时候,我一直很怕他。据母亲讲,我小的时候在姥姥家,常常正玩儿的开心的时候,一听到门外姥爷的脚步声(母亲常常惊叹我的听觉)便立马变了颜色,大气不敢出一声。姥爷进门后我更是连头也不敢抬,偶尔和姥爷的目光相遇,便吓得大哭不止。为此,姥爷常被老太太(姥爷的母亲)骂:“你快走远点,凶神恶煞似的,看把孩子吓的”。其实,不光我怕姥爷,感觉除了当时健在的老太太外,家里的人都怕姥爷,尤其是舅舅们。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学校不能正常上课,学生们游离于老师的管教之外,除了不学习,每天就是在校内外东游西逛。而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舅舅们,偶尔在外打个架、惹个祸什么的也就在所难免。而这对于一向持家甚严、遵从“棍棒里面出孝子”的姥爷来讲,却“是可忍而孰不忍”,舅舅们挨揍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是以,舅舅们便常常躲着姥爷,非到吃饭睡觉而不着家。为此,老太太没少训姥爷,而姥姥也常常背后埋怨姥爷“不近人情”,对孩子们太严厉。对此,姥爷从不辩解,但过后照打不误。及至晚年,姥爷已没了当年的“戾气”,舅舅们围坐在姥爷身旁说起陈年往事的时候,姥爷才长叹一声:“以当时的环境,促你们成才是不可能的了,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做坏事、进监狱吧?当时说你们能听得进去吗?不打行吗?”一席话,说得舅舅们泪眼模糊,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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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一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不想生不逢时,多半在战争和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中度过,因而变得极其谨小慎微。在外,不敢畅所欲言,谈论古今;在家,又没有人能与其琴瑟相和。故而长久以来,姥爷便显得曲高和寡,落落寡合,直至父母结合、父亲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局面。因为父亲的许多经历和年轻时的姥爷如出一辙:同样的酷爱读书、同样的成绩优异、同样的爱好史学、同样的喜爱喝茶......如此多的契合点,让翁婿很快变成了“知音”。每次去姥姥家,姥爷和父亲总是相对而坐,一把茶壶、几只茶杯,在你一杯、我一杯的茶香间,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而我则经常悄悄地坐在父亲身边,看他们高谈阔论,把茶言欢。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发现,那个外表肃穆、寡言少语的姥爷,竟然也会眉飞色舞、妙语连篇。而我对于茶的接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在姥爷和父亲聊天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端茶给我。最初,我总要先偷看一下姥爷的脸色,见姥爷脸色祥和,才敢接了茶杯。当然,茶给我的最初感觉并不爽。因为姥爷的茶泡得很浓,而我又是一口闷,因而入口的感觉是苦涩的。姥爷虽然不看我的表情,但似乎知道我的感受,因而总是慢吞吞对着壶嘴儿冒出的烟气说“茶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喝的”。看我盯着他发愣,于是又冒出一句:“慢慢来,以后你会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感受到了茶的韵味:从醇厚如绵、香飘四溢的红茶,到清冽如溪、淡雅清香的绿茶,虽然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味道,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先苦后甜,自带芳香。也许,这就是茶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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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退休后,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虽然仍是话语不多,但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凝重了,也许是与晚年安逸的生活有关?总之,我们这些小辈的人慢慢地也敢和姥爷搭讪了。再后来,姥爷喝茶的时候,偶尔也会让让我们。在孙辈中,因为我的年龄最大,又经常和父亲一起陪姥爷喝茶聊天,因而感情上相对亲近些。我爱看书,但因为姥爷的禁忌,却从不敢对姥爷的藏书心生觊觎,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的第一年暑假,姥爷突然主动放话,允许我看他的书。这对我来说,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奖赏”。虽然那些书,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看得懂,但那个暑假,却是我记忆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个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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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11月,在父亲去世一周后,姥爷也离开了我们。这一对生前堪称“知音”的翁婿,没想到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也紧紧相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我只能默默地祈愿: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他们能一如既往地做翁婿,一如既往地做“知音”,一如既往地一块儿品茶,一如既往地谈天说地、聊古论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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