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庙人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十一月份,巷子口的柳树的细长的落叶在地面铺了一层的时候,我跟禾生说,我要回村子了,去西华山的庙里住一阵,就一个人,求求神佛菩萨,看看能把魂找回来么?禾生瞪着我,厌烦地说,你又喝多了,又说胡话,最近像个老娘们,婆婆妈妈,啰啰嗦嗦,小心跟思生一样得神经病。魂丢了你前天夜里还赢了一千多,日,八成又是想娘们了的吧,一百块钱找只野鸡不就好了。到我们这把年纪了,就不要想媳妇了。横竖都是花钱,光棍一条反倒没负担,一提裤子完事,不用像他们一样为仔孙做牛做马。

傍晚时分,秋风有几分凉意,我跟禾生蹲在公园的铁栅栏外面,地上搁着四个喝空的啤酒瓶子,一袋还没有吃完的花生米。栅栏内,一条邋里邋遢又干瘪的流浪老狗躺在地上有气没力地盯了我们一眼,又把头垂下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们像不像这条没家的老狗,死也要找个背人的地方,省得碍人家的眼睛。没有房子,没有钱,没有固定工作,没有老婆,没儿没女。我扭头看着禾生,他站起来解开皮带,对着栅栏内嗖嗖地一阵急尿。路边的行人侧目而视。有一个本地的老妇人用粤语骂了几句缺德之类的话。禾生不慌不忙地尿完,提上裤子扣上皮带。抓起地上的花生米袋子,从花生皮去捞花生仁吃。一面嚼着一面冲我说,缺仔,再过十几年,等我们到了六十岁,在城里呆不住了,再去想这些事。

我自顾自话,父母也没了,村里有个家也没了。我扯着禾生问,禾生,你告诉我,我们的身体里有魂吗?我们为什么半辈子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管在乡下还是在城里,人家都嫌弃我们,我们都成了多余的人?

禾生咧嘴一笑,那是因为我们运气不好,打牌吃鼻屎,买彩票走霉运。哪天我们赢到钱了,什么都会有,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操,别啰嗦了,被一个婊子甩了,又要死要活了?快拿两个啤酒瓶到小卖部退钱。

禾生一手拿起一个啤酒瓶,在空中抡起来,说,缺仔,要重新走正路,回不去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我默然无语,弯腰捡起两个啤酒瓶跟他后面。禾生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吼起来。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

这首前几年流行的《春天里》我们去卡拉OK的时候经常唱,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

夜里十一点,我和禾生还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游荡,用禾生的话说,看能不能捡到一个钱包。我们有两个多月没找到工作了。我们一起寄居在另一个难兄难弟德生的出租房里,他前不久在一家厂子找了一份门房工作,专门值夜班,白天闷头大睡。出租房不过是十几平米的地下室,潮乎乎的,泛着一股霉味。男人光着膀子、女人穿着裤头背心在过道里晃悠;有人在过道里支了炉子生活做饭,弄得油烟翻滚的,空气中一股呛人的辣椒味。城区的房租太贵,除了去住这种地方,城里立不住脚。我们把这种地下室叫做耗子洞。而我们也就像耗子一样,走到大街上,随时疑心城里的体面人冲我们喊打。日子太长太难熬了,我们一天到晚在繁华的街道上瞎转悠。有时,听见临街的店铺里麻将声响起来,心里像犯了毒瘾一般难受,手痒痒得不行。论起来我们的牌龄也有三十几年了。

同一个村子的在广州的也不少。我们这般年纪的不少都当了爷爷了,没有我们的闲功夫;后一辈的也有不少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有时候也跟我们凑一起打牌,但嫌我们老土;再后一辈的,压根就跟我们说不到一起去了。兄弟姐妹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也难怪,一次一次张口像他们要钱,理由都编烂了。父母在日,虽然嫌我们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在城里混不下去时,还可以厚着脸皮回家,大可不必为吃住发愁。如今兄弟姊妹各有各的家,能接济一时,又不可能接济一世。

禾生,德生,我从在村里光屁股长大的,臭味相投,不晓得是谁把谁带上赌博这条歪路来,二十来岁一起来城里打工的时候,我们在路边插香,割破手指,磕头拜把子,结拜为兄弟,发誓这辈子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眨眼间,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回头看看,除了赤条条光棍一条,什么都没有。

禾生经常笑话我,要是打仗,我八成會当叛徒,就像干小姐的营生,既然脱下裤子了,想这么没用的做什么,咬着牙把两只腿一张,就这样了。邪路也好,二流子也好,光棍也好,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沦为畜生下辈子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这个时候想学人家正经八百地过日子,已经来不及了。四十五岁的老光棍,不说旁的,单一条鸡巴都老了不硬了。

是的,这二十年我下过无数次决心,发过无数次毒誓,要戒赌,要走正道,要离开禾生、德生这些走歪路的人。我曾经用烧红的刀子在手臂上烙过一个忍字,我曾经跟禾生、德生两年没有见面,可最后我们又鬼使神差地混到一起了。我不能怪他们带坏了我,麻将和纸牌带走了我的魂,我看它们一眼,听它们一声,我不由自主地被它们控制了。

昨天在地铁里,警察查身份证,我慌张地掏出身份证交上去,警察还回来的时候,我自己也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才发现十月二十一日是我四十五岁的生日。两年前,老娘也不在了,这个世上谁会记得我的生日。像我一个流浪狗一样的低贱的小人物,二十几年来在一些大城市飘来荡去。这些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又与我何干。哪天我像一条老狗一样倒毙在污臭的垃圾堆傍,又有谁会可怜一声。

二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想事情。一想,整个人就空了,一想,就会痛恨自己。不工作的时候,不在牌桌上的时候,日子太难熬了,除了去找小姐找乐子,就得喝酒把自己灌醉。今年开始,我经常夜半醒来,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

禾生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踢了他一脚,禾生,我明天就回去了,去庙里找魂去。

禾生咕哝着,神经病,睡不着找瓶敌敌畏喝下去。

掐指头一算,我来山上像一只孤兽一般在庙里住了两个来月来。来时,站在村口往山上望时,整个山野一片红,一片绿;如今草木枯黄了,只有光秃秃的枝杈了;而松树柏树照旧翠绿。

西华山离村子有三四里,庙就建在西华山顶上。我记得是在七八岁的时候建成的,经由附近几个村子的神汉神婆一窜搓,每户人家出了一两块钱,一群人把山顶平整了一下,简单地盖了一间砖瓦房。论起来,这实在是一间小庙,不到二十平米;一个拱形的门进去便是大殿了,正面靠里墙砌了半人高的台基,算是神龛位置,摆了一溜木刻油漆的一米来高的神像,大约有几位老君,几位天神,几位菩萨,几位罗汉,除了那尊尖嘴的雷公和坐莲花的观音,其它的我就认不清楚了。反正供得很杂。神龛底下一个半人高的大香炉子,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烛脚,大约几十年都没人拔过,蜡汁在沙面上结了一块又一块。大殿中间有三个破烂的蒲团。如果这算是正殿,侧边隔出一间七八平米的长条形的屋子也算是偏殿了。我记得小时候,这里曾经住着几任守庙人,都是十里八村的没人供养的鳏夫;也不是神婆神汉们请来的。听说他们不过在庙里栖身,经常下山到各村乱窜,从一些上了年岁的妇人那里化些米菜之类的。运气好时,赶上来庙里求神的人发善心,施两个零花钱,或年节时,神婆神汉给一二刀腊肉,就算神佛显灵了。这些没人要的孤老在庙里并不能住很长时间。山顶的生活绝不轻省,不说别的,每日用水就山脚下的溪流打水,陡峭的羊肠小径像游蛇一样蜿蜒而下。空手爬上来都费劲,何况挑着两桶水。上了年岁的人,老腿老腰的,哪里吃得消?第二条,山里静得要命,半天见不到一个活物,想说句话都找不到一个对象,夜里刮起风来更是骇人,呜呜咽咽的松涛声如同厉鬼的吼声。我猜想,这些老汉最后发现,靠着庙里的神佛吃口轻省饭还不如自己拼着老骨头回家种地养鸡呢。

而我,绝不是为吃口轻省饭来的,我是来找魂的。我一直疑心是庙里的神佛对我施了咒。我记得建庙的时候,请了几个木雕的师傅,专门伐倒了村里的一个樟树;大大小小雕了几十个像,漆得红红绿绿的,放在村里的土庙里晾干。我一个,禾生一个,德生一个,趁着中午人们回家吃饭溜进庙里,冲着神像乱指乱点,为了比胆子壮,我们轮流抽神像耳光,神像手里的武器,剑、锤子被我们抽出来,一通乱耍;初中辍学之后,我们几个上山打柴,经常绕道来庙里捉弄守庙的老汉;我记得禾生捆走了他晒的柴,德生在他的水桶里撒了一泡尿,我在他的剩菜里撒了一点土;神佛有灵,会不知道吗?

我们每次进庙的之时,当着神佛从来不跪,我们拔掉正在燃烧的红烛,戳灭了带回去好晚上点亮了打牌赌博……我有几次跟禾生、德生提过,我们对神佛做了这么多不敬的事情,一定会落报应的,封神记里的纣王对女娲娘娘不敬,她便派女狐狸精败了他的江山。老人讲了这么多因果报应的事情,难道全部是编出来的么?禾生、德生总是说我迷信,说我手气不好时总是胡思乱想。德生说,比我们坏的人多了去,卖肉的,骗人的,做假货的,偷抢的,不照样过的有滋有味,有房有车,有家有孩子,这世上若真有鬼神,应该在他们身上先显报应才对。我们坏不过坏自己,至多连累了家里,他们坏尽坏别人,要下十八层地狱也是他们先下。禾生说那些赚到大钱的从来都不信这些鬼话,信这个你能赚到几个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有,你有钱比别人多烧一些香烛纸钱,多供奉一些瓜果,鬼神自然偏向你;就算有,鬼神也讨厌穷光蛋呢。

他们说的好像也很在理,我心里也不是很清楚。这一二年来我很害怕在人群里,无论到哪里心里都是怯弱的,我害怕熟人射来的眼光,我知道他的眼光里带着字,没用、老光棍、穷光蛋、赌鬼、好吃懒惰,不孝顺。在饭馆工作的时候,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叫我阿缺,我总是一副嬉笑的嘴脸;至少人家还能在我这里找点乐子,假如我这点功能都没有了,还有谁会要我?!禾生、德生总是说,城里有地容身,有口吃的就在城里呆着,实在呆不了了,村里还有老屋,还有田地,我们三个老头搭伙也能活着,谁先死后面的抛个坑埋了算了,最后一个死的算倒霉,八成要烂在床上。

禾生、德生从来不承认丢魂的说法,如果承认,那么丢掉魂的岂止是我们?!

想起这些,我头脑就发涨。离群索居,让我心里的一股无名的焦躁的火慢慢地熄灭下来了。

在广州的地下室我收拾行李包准备回家时,禾生瞪着牛眼看着我,你他妈的真发神经了,你走了,打牌都凑不齐人,快年底了,到处都会缺人,我们干他娘的三两个月,一年的生活费就出来了,你回家做什么?父母也没了,何必去兄弟家讨人嫌。乡下人更加嫌贫爱富,你非赶上春节去给人家当靶子。脑子有病?!

我跟禾生说,我不想跟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一样死在城里;我现在脑子很乱,如果想不清楚,我要么会自杀,要么会发疯的。

禾生没有再拦我,我清楚,我们大半辈子过得这么烂,他心里肯定也很难受,也不可能不去想,他不过是个煮烂的鸭子,肉烂嘴不烂。他和德生也不是毫无顾忌的人,年轻的时候,乡里过来一帮混社会的,专干偷抢的营生,拉他们入伙他们没去。年轻时,为了义气为一些哥们兄弟打架,恶事坏事却没怎么干过一桩。

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回家。车厢很空,可使撒手脚横躺着;在车轮撞击铁轨喹卡喹卡声中,我心里翻腾着,回想起这几十年的时光。大半时间,我们三个都是一起度过的,一起结伴上学,一起结伴放牛、打柴;初中时夜里熄灯后,一起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打牌;夏天一起到邻村偷伐树木,一起去偷西瓜、花生;一起来东莞做工,一起去找小姐,一起去赶赴赌局。大半辈子就这样荒唐地过来了。

老娘过世后,我就再也没回村子。出殡哪天,我们兄弟姊妹都来了,披麻戴孝,由于正在六月,乡下没什么人,奔丧的亲戚们也才不过两三桌,村子里抬棺材的人都找不齐,最后邻村花几百百雇了四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们来。吹唢呐的都找不着了,好在能在墓碑上刻字的老汉在世,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抬到西华山脚下把老娘安葬了。第二天,亲戚们都散去了,兄弟姊妹也都忙着生计去了,我一人守在屋里,到夜里,神龛上点着红烛,老娘的黑白画像供在上面,眼睛似乎带着几分责备地望着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娘没了,这世上什么都没了……

以前老人说,人死了的头七会回来,我守在老屋里,希望老娘能回来,我跪下去,我啪啪抽自己嘴巴,老娘呀,我该死,我不孝顺呀!

老娘患病时,老大跟我商量说我在外面像游魂野鬼一样,也不正经找个工作上班,手头有钱就赌光,不如回家来服侍老娘。其他的兄弟姊妹都要顾家赚钱,没那么多富裕时间回来照看。我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娘,凭什么照顾的时候就靠我一个。兄弟姊妹六个里面,父母给我的最少,当年爷老子要送是找关系送我去当兵,在部队受了管束,我也不至于这样。我知道你们都榨瞧不起我,怕我拖累你们。我跟老大吵起来后,我冲着手机嚷道,我这下半辈子就算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家去。

后来我才知道,老娘也不愿我来照顾她,说我除了做两个饭,就跑到小卖部打麻将去了,魂都没了。爷老子在日,也是病怏怏的。我回家来抽空照顾过他们几次,不年不节的,村里多是老头和小孩,萧条得不行,除了几个四五十岁男女闲货凑在小卖部打牌,无所事事。要不打牌,简直比蹲牢房还难受。我每次回家照顾父母时,总会找兄弟姊妹几个借点钱,钱到手几天就输光了,没本钱他们就不让我上桌了,只能站在一边看,十分没劲。我爷老子气得直哼哼,可也没力气冲我嚷嚷了。实在呆不住了,我叫禾生或德生打来路费又回城了。我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孝敬父母,有时候,下定决心攒了二三千块钱寄给父母,打电话说虽然感觉爷老子还是责备的口气,但究竟多了一份安慰。后来,赌得急了眼,一门心思想找扳本,就冲父母把钱要回来。

父母每逢说起我不争气,不成器时,我就怪他们不找关系送我去当兵,我们家以前跟市里的一个大官能攀上关系,我爷老子拉硬屎,不去上面找,断了我一条出息的路子。后来,我发现赌友里有一个也是当过兵的,输得倾家荡产,老婆带着孩子走了;村里的思生也是当过兵的,过几年就发疯了。我心里清楚大约跟当不当兵没多大的关系。但是每次被家人说到痛处了,我就拿出这个来当挡箭牌。我想,爷老子过世的时候,大约对我彻底失望了;老娘走时,肯定放不下我。我其实清楚,父母虽然责备我,可是在六个兄弟姊妹里面,最不放心的,最记挂的就是我了。如今想起来,我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村子外围虽然盖了不少三四层的新楼,但田地里只能看到寥寥的几个干活的人,走进村里,连狗都懒的叫一声。到村子中间,才有几个孩子好奇地看过來,两个老太婆站着门槛上,眯着眼睛问,是缺仔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屋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飞尘在阳光里妖魔一样乱舞。父母不在了,这还算是家么?

回家那天,天气还有点热,血红的残阳,地上拖着我长长的影子。推门进屋,一股阴气袭来,屋里没住人时间长了总是阴森森的。梁壁、屋檐间结满了蜘蛛网。我撂下行李包,头一件想的不是打扫屋子,收拾床铺;有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吃饭要有米,下饭要有菜。锅灶清冷有柴火也能点得着,没米下锅一天也呆不了。大哥在福建卖苦力,大嫂在县上服侍大侄子读高中,二哥一家在县城,老四一家还在东莞。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嫁到邻村了,也都没有回来,蹭饭都找不到地方。还谈什么去庙里找魂。明天就得跑到镇上进馆子吃二碗泡粉,打电话给德生叫他寄路费,八成被禾生骂疯子了。父母不在,真的大不相同了。我记得为老娘守头七后,米缸里还有半缸米,不知道老大拿走了没有。米缸放在老娘住的房间,黄色的大肚子泥缸,底部垫着一个厚厚的木墩子,防止潮气从底部进来,老娘每天天色未亮就起床,量了米下锅。我推开门迈过门槛,走进掀开木盖子,一个米斗静静地躺在米面上,伸手往里面一掏,米粒仍旧晶莹剔透。兄弟姊妹们大约都没得工夫老收拾老屋。我猜想楼上粮仓里一定还是粮食,父母在日,也许会想到我回家时没地方吃饭,特意给我留下的。楼梯就横在楼门口,我把梯子搭好,蹬蹬地爬上去,楼上光线很暗。我记得秋季,谷粒晒干到放嘴里用牙一咬便一声脆响时,爷老子就命令我们用箩筐把谷子从楼口吊上去,藏在木仓里储存起来。等缸里的米吃得差不多了,再从仓里吊下拉,送到加工厂去加工。这些年父母年岁大了,稻子也种不了了,吃的米反倒是镇上米店里买的。我掀开粮仓顶层一块活动木板,半仓的谷粒趴在里面,木板盖得严实,耗子没法进去。我小心翼翼地盖上木板,下来后,柱子边垂下的电灯开关线沾着一层灰尘,我伸手拉了一把,吊在半空中的电灯还亮着。神龛的四角结了一层蜘蛛网,父母的画像静静地摆放在里面。我几步过去踩在条凳上,用手把蛛网划拉掉,小心翼翼地把父母的画像取下来,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擦拭干净了。爷呀,娘呀,你们骂我吧,你们打我吧,我再不会顶嘴了,再不会怨恨你们了……

老娘在日,屋里什么都归置地整整齐齐的,被褥用薄膜包裹好吊在樑下,厨房的碗筷、蒸锅等一切应用之物都收拾好了。我给老娘守头七的时候,族里的婶婶对我说,你老娘担心你以后没地方去,一直念叨着老屋还要好好留着……

我到老大的菜地里砍了一个大白菜。在外面干的是厨师,做一口自己吃的还是难事吗?

我从梁下把被褥取下来,铺在父母住了一辈子的雕花油漆的老床上。躺下去,我头一次按捺住了冲到小卖部的躁动。

次日天亮,我开始精心收拾房子。说起来我是一个十足的混蛋,这么多年来,等到父母不在了,我才头一次感受到他们的对我挂念。我兜里还有百十块钱,我想应该去镇上的集市买些菜,要是不买些有用的,我很担心会忍不住把它输在小卖部。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巷子里,七十多岁的鸡婆眼坐在椅子上靠在墙根晒日头,看着我睁开昏花的老眼,懒懒地问,缺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没怎么睬他。他像一只回家等死的老狗,孤零零的一个,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在跟前。鸡婆眼看人都是斜视,所以得了这个外号,四十多岁的时候,两口子吵架,女人上吊死了,打了半辈子的光棍。经常围着一个名声不好的妇人转悠,像老猫闻到了鱼腥,偷摸摸地送这送那,至于吃到没有,就不得而知了,十几年前跟着小女儿去东莞,平日在出租房里做饭,闲时跑到路推一辆板车贩卖水果,他眼睛不好,城管来了,别人跑光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时禾生、德生愿意拿他寻开心,一说哪儿有鸡婆便宜,他就来劲了,非拽着他们让带着去。

后来他自己寻到一个便宜的去处,一个乱蓬蓬录像厅,里面装着类似用餐厅的卡座,可以遮挡一下。这种快餐很有些市场。老汉从女人儿给的伙食费抠出钱来去了,正欢时见傍边座位上一个女人起身,猛可里一瞧不是他女儿却是谁。他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女儿发现了赶回老家来。又有一次,老汉找鸡婆花了三十块,回来跟禾生、德生他们说亏得不行,几下就三十,自己没手吗?我爷老子跟他有点过节,因此我不喜欢他。他的事情都是禾生告诉我的。

他大女儿嫁到邻村,小女而嫁到东莞,两个儿子比我好不了多少,游魂野鬼一样,干半年,歇半年,也没成家,也没几个钱,只顾得了自己,哪里顾得上他这个老东西呢。

这两天,我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圈,忍住了没去小卖部。村里人老的等死,小的等着出去,没几个人会注意你,除非一个阔气的人开了车回来会引起一阵子骚动。

长年吃了饭就在小卖部打牌的一个是根宗媳妇草英,比我大两岁,一个是懒鬼的老六,逢人就说在外面做大生意赔了的,今年也有五十了,老婆早跟他离了,以前很少回村,这两年没怎么出去,都说是外面赖了一屁股的债,回来躲债。另外几个是半年的在外面,半年在扎村里几个男女。草英是镇里嫁过来的,都说是村里最早卖肉的女人,禾生说就她把村里的女人带下水的。我说人家根宗都没话说,别人能说什么。根宗说起来是德生的叔叔辈,德生皱起眉头来说埋汰他,说他这个憨货只要好吃好喝,替老婆把门都行。禾生说,我们在这里笑话人家,人家却在后面笑话我们。前年我回来,听说根宗在村里成了抢手货,几个老娘们为了他争风吃醋,厮打起来,掩藏了几年的破事才掀开了。这样的事情搁在以前不得了,男人还不得动刀子,便是子女也会受不了。如今的风俗大不相同了,对于男男女女这点风流韵事倒不在话,用禾生的话说是拔了鸡巴屄还在。我想唯一能引起人兴奋的大约是钱,谁赚到了多少钱,谁风光的回来了。这比男人女人这点事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草英在巷子里碰见我,冲我一笑,缺仔,回来了,晚上打麻将。她烫着一个乱蓬蓬的鸡窝头,嘴唇涂得像猴子屁股一样。我说:你不用帮仔女带小孩么?她说,仔还没生,女的找她自己婆婆带,我图两年好过世再说。这女人一到春节就像发了情的母猪,格外地躁动,附近的乡镇旦有规模大一点的赌局都能见到她,废寝忘食。连我们三个老赌棍都甘拜下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也没输掉什么钱,禾生说因为她可以赌债肉偿,老实说,她这种鬼样子除了鸡婆眼这样的老家伙会感兴趣,正常的男人大约不太大有胃口。这女人卖卖肉,做做工,打打牌,大半辈子也这样过来了,将来带带孙男孙女,干不动了老屋里等死,一辈子就算来世上走了一遭。比我们过的丰富一些,至少有后。入土了也有人烧纸钱。

说起来,我肠子都要悔青了,比起禾生、德生来,我更有机会成家,那年我三十岁,在东莞认识了草桥乡的一个女的,叫康兰英,在厂里做工,比我小二岁。我那时在一个二百平米的馆子当大厨,老板连采购也甩给我了,很有几个油水可捞,一月弄下来也有七八千块。那时,男男女女处对象也没那么复杂,见面几次,还能说得来,晚上就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康兰英长得一般,身材像一个木桶,一个塌鼻子。她待我还行,下班回租屋会做饭,帮我洗衣服。我虽然赚得不少,可是工资一到手,就上了牌桌,没到月底就把钱花光了,至于烟钱都没了,隔三差五冲她要钱花,她脾气倒不太坏,三百、五百地给我,时常规劝我不要去赌,十赌九输云云,我根本听不进去,嫌她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两句火就窜气来,叫她滚蛋,男人做事用得着老娘们管?!我们大约处了一年,春节回家时两家正式当亲家走动。老娘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人管我了,有了家我就会收心了。可惜好景不长,我不久便认识了她村里的一个赌棍,一次喝酒之后把她的底细说漏了,说她以前谈过好几个都没成,所以这么大才没嫁出去。那些男人不要她不是别的,是因为去医院查了,她没得生。我当时就急了,操,找一个不会下崽的回家干啥?回出租屋就把她轰出去了。过两年听说她嫁了,给人家生了一个儿子。爷娘因为这件事气得要命。再后来也给跟一些年轻的女人同居过在,都是露水夫妻,谁也没准备在一起过日子,有些女人家里有没有老公你根本不知道。跟你睡觉不过是像让你花点钱。禾生、德生说这算批发,批发价也合算。这些年,手头有钱了就找个女人批发一阵子。

前几个月我批发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温柔似水,信誓旦旦地说要跟我结婚,恍然间我以为是枯木逢春,满脑子有儿有女的日子,几度决心痛改前非,好好攒钱回村盖楼。我弟弟在东莞,提醒我当心被骗了,这么年轻的女人怎么会找你这种条件的,让我看好自己的钱。我发怒道,你们就是见不得我过好日子。

这女子跟我睡了一个七八天,卷走了我卡里的一万多块,我真名叫什么都不清楚。这让我受了巨大的打击,批发就批发吧,何必感情欺骗呢。禾生、德生骂我傻逼,说这钱可以睡模特了。他们怀疑我因此坏了脑子,变得神经兮兮。

我想这辈子大概注定要打光棍了,我记得我二伯父都在江边镇水泥厂上班,都快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六十多岁了,被镇上的婆子说动了心,说要给说当地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做老婆,被两个婆子做扣,寡妇味都没闻到,一辈子的积蓄就被骗光了。他又不是当地人,谁管他事,又不敢对家里人说,怕被嫌弃,万般无奈之下,一碗敌敌畏了结自己。而这两个恶婆子最后也没什么事情。这世上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老人又说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这世界乱糟糟的,我脑子不好使,是在想不透。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跟我一样,把魂都弄丢了。

这二十年来,人都往城里跑,山就养起来了,草木长得茂盛,有的地方密得连狗都钻不进去。野猪、狼、兔子、野鸡等野物在灌木丛中出没,村里的老猎人靠下陷阱捉兔子卖到镇上的饭馆,每年赚两三千块钱。禾生说,等我们老了,也去捉兔子卖钱去。偌大的山野罕见人迹,草木把原来的路给茵掉了,在一人多高的草木丛里像狗一样钻着前行,耳边是风吹草木的声音。我怕撞上野猪或狼,手里拿了一把柴刀,正好可以开路。到山脚下看时,山峰伫立在眼前,格外的高耸;年少时砍柴不晓得爬过过少次,从来没觉得什么,那会山岭光秃秃的露出石头和土皮,在山脚下望上看,山顶的庙都能看清楚。如今草木遮挡了视线,上山可不是那么容易了。爬了几百步,我肥胖的身体受不了了,气喘如牛。禾生总是说,城里呆不得了,回来种地。现在想来,只怕这吃饭的本事我们也给丢了,什么时候发种,什么时候育苗,什么时节做什么,我们全不清楚了,就算有人教,我们只怕干不了了。歇了四五次,我才爬到山顶,坐在庙门口的石头上。我记得原先山顶有七八株两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松树,这片山属于庙前村的,原先村里人偷伐他们山上的树木的时候,就瞄准这几个大树,村里老人一再警告说这些树超过一百岁,有灵性的,不能砍,愣是没人敢动一斧子。后来乡政府卖公山上的杉树,把这几株老松也砍掉拿去换钱了,他才不管你有没有神性。

村里的人都走空了,庙里的香火也不旺;我盯着神龛上的神佛,心想,他们也够可怜的,春节的时候吃十几天,其他时候就要饿肚子了。他们应该跟着打工的人进城才走,可也不对,城里的地皮这么贵,政府那会给你弄个庙。我突然想到,手里拿着柴刀,直勾勾地盯着神像大概不敬。于是我把柴刀丢到一边,跪在蒲团上向上跪拜,各路神佛,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千万原谅,我诚心诚意来请罪来了,如果把我的魂拘掉了,还给我吧,别叫我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有禾生、德生的。

我站起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不该空着手来庙里,应该去小卖部买些香烛纸钱来,这年头求人办事哪能空着手去。更何况来神佛面前发愿请罪。可是一去小卖部,一听见麻将声,被草英一邀请,我还有心思来庙里么?我应该给神佛们做个解释。于是我重新跪下去,说,各路神佛,不是我故意不带礼来,实在是我见不得打牌赌博,一见我的魂都没了,原谅原谅,将来等我能控制自己了,再给你们带来厚礼。我想,要是傍边有个人听见了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神佛到底有没有,我不清楚,好像广东、香港有钱的大老板很信这个,他们见多识广,估计是有的。禾生、德生不信,所以一直倒霉,赌牌即使前面赢了很多,最后总是要输掉。老话说心诚则灵,肯定有道理,不然谁都进庙烧个香,神佛就帮他了?我就像练武功拜高人为师一样,要经过重重考验。

对,必须心坚,我若每天在神像前面早晚跪拜,每天收拾庙内庙外。一定能感动神佛。走到侧边的那个房间,门口是一座石头累的简易灶,石头的里面烧的黑乎乎的,蒙了一层土。地面坑坑洼洼的,想来,建庙的人太懒,外面地面夯平平整整的,这个小房间就不管了,有些尖石头都从地面抢出来,夜里不小心绊倒摔个大跟头。

我转了一圈出来,要住这里还缺不少东西。首先是没有庙门,里面这个小房子也没门。熟睡到三更半夜的时候,野兽进了了怎么办?游魂野鬼进来了怎么办?以前守庙的老汉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壮!里面得弄扇门板,靠墙壁支张床,做饭的锅,盛米的缸,水桶、吃饭的桌子,我数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在山里自己造,没这手艺。就得去家里弄上来。

下山的时候,我心里踌躇了,住庙里这样麻烦,要不要住进来,村里人会怎么看我,憨子,癫子?

夜里我没睡好,像我以往下任何决心一样,两个自己在打架,一个说要去,像个男人做点像样的事情。一个说不要去,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我四十五岁了,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看,总得做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老实说,在庙里住的第一个晚上,吓得我要命,整宿都没睡觉,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黑漆漆的,越没响动,心里越发害怕。我把柴房的门卸了下来,想给里面安扇门,墙上、地面上没装转轴,门安不上去,我于是把门立着,用扁担在后面顶着。为了壮胆,我把柴刀、斧头放在床边,伸手就可以够到。我猜想,我猜想村里人家家户户开始议论我了,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我一趟趟往山上搬东西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群小孩跟我到河边,怪物似的跟着我。要是大人说我得了癫病,他们一定会捡石子丢我。为了避免他们说我发神经,我逢人就说,我去庙里住一阵子,为了戒掉赌博的瘾。

他们哦哦了几声,神情怪异,虽然没说我脑子有病,大约心里在想,狗改不了吃屎,把我两只手剁掉还要用嘴巴出牌呢。我花了两天来回十几趟把这些家伙事弄到山上来,可把我累惨了。我背了一张竹床来当床铺,裹着一双厚被子夜里就不怎么凉。树木太茂盛了,庙檐又矮,因此没有冷风从屋檐灌进来。我扛东西扛到一半的时候,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了,他妈的,何必自讨苦吃。可是既然在村里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了,硬着头皮也要住进来了。我累得都快散架了。二十几年没干过这么重的活,身体异常疲劳,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天色微微亮的时候,我放心不会有野兽和鬼怪撞门进来,闭上眼睛睡到十点钟。爬起来之后,先去神像下面跪了几分钟,膝盖疼了就起来了。

肚子饿了要做饭,柴火好办,山上有枯干的松枝。弄水上来就麻烦了。路边的草木高过人顶,有力气也没办法挑上来,只能用桶子提上来。要想省事,就得好好把路修修,把路边的柴草砍掉,还得把门按上,还得砍一些松枝晒干了,突然发现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禾生发微信来问我和尚做的怎么样,我拍了一相片发给他。他让我在神佛面前帮他发愿,让他晚上打牌的时候手气好点。我没理他,到晚上的时候,手机就没电了。这样就断了外面的联系了,也好,相当于闭关修炼。

装门和修路一共花了我十几天的时间,吃了饭就干活,每天两顿饭,饭前在神像跪拜一番。只有一麻烦事,晚上要拉屎拉尿不敢走远,只好在庙后面的空地上解决。白天用土盖上。不晓得神佛会不会见怪。

时间稍稍一长,也就习惯了,夜里也能睡着了。不过隔几天还是要回村里,一是菜吃光了,二是身上臭烘烘的,要找有热水器的人家洗个澡。老大地里的圆白菜被我砍掉了半垄,大嫂回家时一定会鬼叫鬼叫的。兜里没钱,不然借人的摩托车去镇上买些其他菜。手机充上电,给德生发微信,十分火急,往我卡里打一百块钱。德生回了一个操字,我知道他会打,找我堂哥借了摩托车去镇上。堂哥笑话我,有这个决心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清闲下来的时候,脑子开始想事了。

假如我像村里其他走正路的男人一样,进城赚钱,不去吃喝嫖赌,一年也能攒下三四万块来,娶了老婆生几个小孩;攒钱盖房子,供女儿念书,等儿女有孩子了,再帮他们带小孩,干不动了再老屋等死。

这是我这一辈人正常的生活方式。如果儿女特别有出息,也许到老了的时候能够享福。但是多数不过赚辛苦钱,勉强过日子。这样的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我和禾生、德生讨论过,他们觉得这样过也没啥意思。女人没我们玩得多,又不敢吃不敢喝,还要为这个为那个,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活得太累。禾生说,他们还眼红我们过得轻快呢。

这样去想也对,真要是有儿有女操心的事情就多了。现在的小年轻赚的钱还不够自己花呢。结了婚生了小孩往家里一丢不管了。要是在外面乱搞,犯了法或者欠下一屁股债,弄你得家里也不得安生。等你老了,他们顾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有工夫照顾你么?到头来反倒跟我们打光棍的没什么两样。

照着这路子推断下去,我们应该可怜他们才对。

但也不对,有了子女总会有希望,哪天子女出息了呢?我们这样有什么希望呢,彩票成了我们最大的希望,十几年来我们三个投注的钱加起来也有十几万了,屌毛都没中。但是还是一如既往地投注。

这生剩下的时间怎么走,我不清楚,我想如果能把赌戒掉了,能攒下钱来,老了总好过一些,病了吃得起药,没病可以吃点好的。

我经常到山脚下的坟山地去看父母,把坟墓四周的柴草砍干净。我对他们说,这辈子没尽孝,等到去那边去了再好好孝敬他们。

两个月的时间,我慢慢地习惯住山上的生活,对于村里人,我的举动不过是往水池里丢了一个石子,平静下来了就没人在意了。

春节临近了,村里爆竹开始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来庙里求神拜佛的人肯定多了起来。

我在庙里肯定要惹人注目了,我大约又要成为人家过年下酒的佐料了。

年下二十九的下午,我大哥爬上山来,进庙来走得气喘吁吁,见我蹲在地上煮饭,沉下脸责问我,还嫌不够丢人吗?他五十几岁,头发胡子都灰白了,成了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到现在还要四处去卖苦力赚钱。我说,又不碍他们什么事,丢什么人?我大哥说,你就不会找点正事做,有两三个月的闲功夫也能赚到万把块钱。我说,赚点钱了,再手里过一下就输掉了,等于白干,我已经二个多月没摸牌了。我大哥说,有决心何必来庙里。你想一个人在庙里过年么?难道还要三推四请你才愿意回去过年么?

我当然不愿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神像过年,那心里得多凄凉,我本就要下去的,可是总不能厚着脸皮去大哥家去,既然来叫,那还不就坡下驴。这七八天几个村子上庙里来的人多,怪物似的看我,一些人用手机对着房间对着我使劲地拍,准时当新鲜事发到朋友圈。

我大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跟他也没什么话说。我在门上装了一把锁,可以把门锁住,用个盆把米饭装起来带走。大哥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一路无言就来到大哥家。进村时,碰见的人都用戏谑的表情问我,缺仔,下来过年了?不住庙了?不陪神佛过节了?我哼哼哈哈地回应了一声,他们的问话分明又把我当个神经病。

大哥只盖了半拉房子,另半边盖不起了,干脆把墙基累高了做了院子,进厨房时,大嫂正在切菜,见过来了,说,好了,大厨来了,你手艺好,你来做。她没有责问我像野兔子一样吃了她半垄圆白菜,让我放下心来。两个月只有德生寄来的一百块钱买菜,刮的肠子里的油水都没了。肉香味把我浑身的馋虫都勾起来了。虽然没有正规学过厨师,在小馆炒了十几年的菜也不是白练的。很利索就弄出一桌菜来。

炉火上烫得了米酒,在昏黄的灯泡下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侄女年前从省里一个专科学校毕业了,在广州的一个小公司做电话销售,一个月赚二千多,大嫂每次说起来摇着头说,还比不上人家小学没毕业的,念书有什么用?!她一门心思想叫女儿找个当地的男朋友,侄女像我大哥,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长相又不出色,想嫁个有钱人怕不是这么容易。侄儿在县城念高中,大嫂从外面回来去县城租房照顾他。听说成绩一般,就算考上,也是不入流的大学,用大哥的话说没什么屌用。可是几年的学费花销没个七八万怎么下的来,大哥买苦力一年能赚几个钱?他们两个愁得不得了,成天因为钱的事情吵得不得了。

饮酒中间,侄儿问我,三叔,你一个人住在庙里不怕么?每天干什么?我喝了一口酒说,刚开始怕,住两天就不怕了,我去山上呢,想点事情,思考思考人生。

大嫂接过话去,你就顾自己一张嘴,就是闲得慌;像人家有家有口的,每天想的是怎么干活赚钱,还有什么工夫去思考什么人生?!

过年几天就没去山上了,骤然大鱼大肉,肠胃受不了,拉了两天稀。人们在村子的空地聚在一起吹牛皮,我凑拢去时,男女老少都冲我问这问那。过了两天没新鲜感了,也就没人问了。

天气很好,太阳很温暖,吃完饭,人们在阳光下支了桌子打麻将,走在村子里到处能听见哗哗的摸麻将的声音。我的心里腾腾地一阵急跳,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我兜里没有一毛钱,可是被这声音牵着走,就想站在桌边看一会。有个货一面冲我喊一声,三缺一,你来不来。像魔鬼的呼唤,我就想立刻坐上去。他们知道我没钱,自然也不会跟我玩。

我心乱如麻,想着是不是又该回到山上去了。在大哥家吃了几天白饭,大嫂的脸色开始难看了,当我着我面教训侄子好吃懒做,指猪骂狗。大约是怕我一直赖在他家白吃。老娘给我留了米,饿不死,可是没留钱买菜。我又不能动不动找禾生、德生要,次数多了,他们肯定会翻脸。没有钱,在人群里,我难受得要死。

初三这天,草英碰见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墙角说,镇上的老赌棍黑仔让她找地弄赌局,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山上在庙里附近找个地方,我负责做饭,一天给我二百,问我干不干。我说,庙里做这事不好吧?她骂道,有钱不赚是傻逼,你要不干,老娘就换地方。我心里踌躇,庙里两个多月白戒了了?,也许神佛快答应还我魂呢。

草英急了,缺仔,你干不干。

干,我答应了,她便给老赌棍打电话,一个小时后,三辆汽车停在村外,草英喊我一起去了,她用一个桶子装了食材,鱼肉蔬菜之类的,另一个桶子带了一堆碗筷。我们上了一辆车,一条马路通到山脚下。开到山脚下,把车停下来,十来个男女往山上爬,爬到庙里时,哈赤哈赤得喘成一片。庙里不时有烧香的人来,他们嫌碍事,没在庙里干。草英这个女人大约早勘察过地形,早打好腹稿,说罷我把竹床搬到附近的一个山坳去当赌桌,又背人又背风,他们可以坐在干草上。我把被子卷了卷,放在柴堆上,两个男人动手抬竹床,草英拾起我的柴刀,对我说,你就别跟来了,十点多了,先给我们弄饭吧。

我于是挑了水桶去打水,做了七八个菜,到山坳一看时,一帮人围着竹床杀得正酣,每人跟前的一大叠钞票。我跟草英说,饭做好了。草英说,不如搬到竹床上来吃吧,她没本钱又占着一向,蹲在一边跟着押注。我说一个人弄不过来。草英说,我跟你去吧,眼睛却没有离开牌堆。

草英告诉我,这个局赌注大,每人至少带了七八万的本钱来,最低一注五百,庄家已经输了五六万了,她胆子太小,只跟着押了两把,赢了一千,她像被人操高兴了一样面带红潮。我们用木桶把菜和饭端过去,究竟女人心细,要是不带碗筷上来,这么多人只能用手抓了。把菜摆竹床的另一边。赌棍们一面吃,一面赌。我看了两把,庄家手气很差,连输了好几把,可惜我手头没钱。

太阳快落山时,我跟草英说,要不要做夜饭,菜可不够,庄家不甘心,要接着扳本,说要,吃了移动庙里去,庙里的蜡烛亮,跟灯泡一样。草英跟一个司机下去取菜了。杀了一个通宵,输赢几十万。我抻着脖子往里面看,也是一夜没睡。次日白天,他们又把竹床搬到山坳里去了,有人输光走了,有人带着钱进来。我找到一个干草丛朦胧了一觉,接着给他们做饭。到初七这天,我得了七百块钱的酬劳,夜里抽冷子押了几把变成三千多。

初八这天赌局就散了,庙里我也呆不住了,我把被子搬下山,在家里歇了一天,把其他东西陆续搬了回来。

男男女女就开始陆续返城了,这天我在小卖部一探头,坐在麻将桌上的草英冲我一招手,缺仔,来得正好,三缺一。我想也没想,便坐上去了。

元宵节后,我身上又是光光的,给禾生发微信,借五百块当路费。

禾生问我不去庙里了?不去找魂了?

唉,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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