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老师
文/卓女
“老姐”老师,听起来是不是很奇葩?发明这个称谓的是我的一帮“大学生”,他们的年龄只比我小几岁,称呼我“老姐”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年,我28岁,在唐山陡河电站某援建单位做宣传干事。一天,我接到一项特殊的任务:为二十名唐山青工补习文化课。教书对一个真资格的教师来说,本是轻车熟路的事,可我偏偏犯愁了,给一帮比我小几岁的“大学生”上课,他们会服气吗?再说了,我从四川调到唐山才一个月,对当地方言还很陌生,唐山话乍一听,挺新鲜,唠叨半天也不知说的啥。现在突然陷入一群唐山人的“包围”中,如何应对一个又一个的赵丽蓉式的幽默呢?到头来肯定把自己弄得哭笑不得。
我把内心的纠结告诉一位四川老乡,她来唐山四年了,说话腔调已带着唐山味儿: “有啥发愁的?唐山话又不是外语,听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此言让我豁然开窍,对呀,都是中国人,何愁语言不通?
上课的第一天,我刻意修饰了一番,紫色的西装套裙,波浪式的卷发,以彰显女教师热情、博爱的特质。学生对老师的第一印象如同审视一张名片,资历、素质都印在这张名片上了。
我自信地走进教室,未等开口,二十个小伙子立马起立,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的心被一片温暖包裹了,情不自禁地朝着“大学生”们鞠了一躬。 大家好! 老一姐一好一小伙子们异口同声的回应道。 老姐?我有那么老吗?顿时陷入尴尬,下意识地捧着脸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极力平抚内心的忐忑,开始推销自己:“我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师,今天再次走上讲台,将在这座简易棚里与你们一起完成三个月的学习任务。以后,叫我玉姐好了。”
我的话音刚落,教室便炸开了锅。 应该叫你老师才对,我们还是叫你老姐吧,你即是老师,又是老姐,叫你老姐老师最合适……
咳,绕了一圈,我又成老姐了,压根儿就不想领这份情。我骑虎难下地立在讲台前:这个称谓不太妥吧?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沉的小伙子站起来说:老师甭介意,老姐就是家里最小的姐姐。原来如此。唐山的老姐和四川的幺姐是同一个意思。转瞬,我的脸上便笑开了花!好吧,就叫老姐老师。
接着,我来了一个下马威:当堂考试。考虑到有12个青工仅有小学文化,所以语文、数学都是按照小学六年级课本出的题。那时还没有电脑复印,只得把试题写在黑板上。先考语文,共五道题,要求一个小时完成。我每写一道题,背后就会传来一片唏嘘。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吱声,唯恐遭到小伙子们的“围攻”。
十五分钟过去了,除了几个读过初中的在埋头考试,其他的不是抓耳挠腮,就是趴桌上闭目养神。我直纳闷,难道他们在抵制这场考试?我故意在教室慢悠悠地踱步,试图透过一双双愤懑的眼神去探测他们的內心世界。绕到年龄最小的小唐身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做题呢?”他搖摇头:“这些题太离谱了,不会做。”周围几个小伙子挤眉弄眼地附和道:“咱们也不会做。”蓦地,我的脸上又发烧了,这次是自己给老姐扇了一耳光。
半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初中生”的卷子被几个“小学生”抢过来,依葫芦画瓣地抄了一遍,总算没交白卷。教书八年,还从未见过这种“明目张胆”地作弊。我真后悔,出这堆破题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给我解了围。年龄稍大的小李举起右手,要求发言,我好紧张,如果他把矛头对准我……正犹豫不决,小李已起立:“老姐老师,别再考数学了,考了也是白搭。”我解释道:“今天只是摸底考试,不然,我咋知道你们的文化水平呢?”小李接过话题:“我都23岁了,再叫我从头学文化,为时巳晚。我参加补习班,只是想学点实用的知识。”
此言点拨了我,与其照本宣科地灌输文化课,不如给他们传授一些与生活、工作相关的实用知识。 我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暂停手势,“好,我接受小李的意见,不考数学了,以后就讲实用知识。”哗!全场一片欢呼,理解万岁!我的心潮湿了,突然醒悟:只有读懂了这些“大学生”,才配当他们的“老师”。
次日,小李被推选为班长,他坦荡的胸怀和敏锐的智慧嬴得了全班学员的信賴。几年后,小李成了这批青工中的佼佼者一一不可多得的品牌经理。
为了兑现我的承诺一一只讲与生活、工作相关的实用知识。第二天,我以全新的姿态推出了新课內容。 “大学生”们的学习态度也从冰点上升到十二分的热情。
一周后,小李把全班学员的意见反馈给我,“老姐的课讲得好,我们喜欢听。”这样的评价于我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欣慰。试想,如果他们保持冷漠态度,勉强或拒绝上我的课,我还能自信满满地走进教室么?
一个周未,帅气的小林找到我,老师,教我们写情书吧。头一次听到如此幼稚的话,何止是惊讶,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个还需要老师教吗?我不得不反问他,因为我太想知道答案了。小林腼腆地解释道:“因唐山地震,我成了孤儿,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现在好不容易交了个女朋友,很想给她写封情书,却不会写。”寥寥数语,深深地剌痛了我的心,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多么淳朴而美好的愿望呀,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孤儿的请求。
像小林这样的孤儿,班里还有四个,有的连小学还未毕业。如果他们正处在热恋中,同样不会写情书,将是何等的悲哀呀。我突然有一种想为他们代写情书的冲动,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把世上最优美,最温暖的情话送给他们的姑娘。转念一想,这样做未免太荒唐了。只有把写信的格式和技巧纳入语文课内容,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写情书本是一个人的隐私,我却把这事堂而皇之地搬进了课堂。小伙子们尤其喜欢我当年写给男友的两封情书,这是两封火红年代的书信,刻着时代的印记,充满理想主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却透着一个姑娘的青涩和纯真,被我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公开朗读。殊不知,打动了我的“大学生”们,“老姐的情书就像一股山泉水,纯净甘甜,听着忒舒心。”
两个月后,全班学员没有不会写信的,写情书就更不在话下了。几个着急结婚的小伙子提前给我送来了喜糖:“老姐,全靠我的情书俘虏了女友的心。” 哈,没想到“知识改变命运”还可以延伸到永恒的爱情。
盛夏来临,补习班已接近尾声。结业那天,我本想对全班学员致答谢词,却哽咽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三个月,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班长腾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了一躬:“感谢老姐老师!” 小伙子们纷纷站起来,齐声喊道:“感谢老姐老师!”
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