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肖冰
谨以此文，怀念我平凡的父亲，慰藉那抹不去的伤痛和遗憾。
——题记
从没有一篇文章写得如此艰难。
十年了，每次一动笔，脑海中您的往事便排山倒海般涌来，情感的大堤便轰然倒塌。一直在欺骗自己，以为您只是出了趟远门。一直都不愿相信，您只是去做个简单的手术，而村南隆起的坟头，却把心痛永久地种在心间。
2008年春节刚过，做过手术两个月的您气色逐渐转好，能吃完半碗饭了，能下炕拄着拐杖行走了，无风有太阳的日子也能到院子里转悠一圈，甚至还走出大门去看地里的麦苗。雪压麦田，您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以为，大雪纷飞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了。那年的粮食真的丰收了，可麦粒饱满堆满粮仓的时候，您却没能看得见。您就那么突然地走了，那个我叫做父亲的人，永远地没了。
安葬那天，我木然地做着长辈们安排给我的事情。长跪墓地，眼前是铁锨扬起的纷乱的黄土，耳中哭声一片，我干涩的眼里再也流不出泪水了。那时候，我竟有了一丝释然：您再也不用受尘世的劳累和病痛的折磨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忙乱过后沉寂下来，心痛开始慢慢滋长。空落的屋子里，院子里，田地里，到处是您勤劳的身影。白天，您在屋里，在田里，您的音容笑貌，在一切拥有您气息的物件上。夜晚，您在梦里，在思念里，在我枕边的泪水里。春节时，您在给村里各家写春联的忙碌里；中秋时，您在给老人孩子买月饼的快乐里。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您，回想着您给予我们的一切：疼爱，包容，鼓励，期待……
五、六岁那年，弟弟生病住院，我被寄放在亲戚家十多天，终于盼来您领我回家。那天，您背着我，边走边讲着故事。风轻轻地拂过面颊，阳光照得身上暖暖的，贴着您宽大温暖的背，我觉得路边的花儿都在对我微笑。雪漫大地时，我又想起您。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印象最深的是您给我熬中药。纷飞的大雪飘飘洒洒，房檐台上，你用三块半截砖头支起药锅，草药嗞嗞地翻滚着，红红的火苗扑闪着，映衬着院子里厚厚的白雪，格外温暖。这时，您会把下乡知青捕来的麻雀用泥巴裹住，放到火里去烤。等药熬好了，您取出那干硬的泥巴团，掰开，香味便扑鼻而来。您剥出里面的一点点肉，醮上盐巴给我吃。药很苦，但那份记忆却香甜无比。初中毕业，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考上了中专，您惊喜过望，竟然给我买了一块蝴蝶牌女式手表，76元，那可是我们家里的奢侈品啊！那块明晃晃的手表我一直珍藏着，每每睹物思您，感慨不已。
一个多月的等待，却没有等来渴盼中的录取通知书。我无奈的走进益店高中继续学习。三年后，我高考落榜，您没有埋怨我，您的那份失落在您蹲在地上一根又一根抽着旱烟的背影里。开学了，您拖着病体背上铺盖，将我再次送到学校，后来，我如愿拿到了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看见，您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薄薄的纸张，喜极而泣。那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了好多平时很少说的话：白家家族的繁盛和苦难，您的襟怀抱负和失落，我求学之路的的艰辛和不易，弟弟的出路和未来……您诸多的叮嘱和勉励，后来装在一封封信里寄往渭水河畔，伴我度过了几年充实的大学时光。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您第一封信里写给我的是一首小诗：苦读寒窗十余年，分明非幻更非烟。今日虽就志与愿，不忘他年苦和难。工作后，您时常会问我学校里的事，嘱咐我一定要把书教好，要不断学习，要爱学生。2006年，为提高学生的写作兴趣，我们几位同事商议办报纸，学校领导非常支持，建议办成校报，取名《熔铁铸人》。有一次回家，我用报纸包东西，您习惯性地又拿起报纸去看，当看到报上有我的名字，知道是我们学校的校报时，您高兴得爱不释手，戴着老花镜一字不漏地看完，连报缝中的文学常识也不放过。
从我记事起，您就与苦难为伴。您喜欢读书，贫寒的家境却让你过早地担起养家的重担。作为一个农民，您做过农村最苦最累的活，给生产队里喂过牲口，挖过井，做过手工瓦，盖过房子，踏过胡基，“三夏”大忙，摞麦、扬场，您更是一把好手。您信奉勤劳致富，慨叹改革开放太迟了。您听广播，关心时事，订阅《陕西农民报》，寻找致富信息；您种过辣椒，务过西瓜，卖过大葱……踏胡基时，您放好模子，撒上草木灰，填上几锨土，然后双脚跳上去用力踩踏，再提起锤柱子使劲地砸几下，真像在跳舞，一块方正结实的胡基就好了。您熟练地取开挡板，双手端起来，垒在整齐的胡基架上。您热爱那片土地，闲暇时，喜欢背着手，在地头转悠，看着绿油油的麦苗返青、拔节、抽穗、扬花。麦穗由绿变黄的时候，紧张的夏收开始了，金黄的麦浪滚滚翻动，顶着烈日，您挥汗如雨，娴熟的镰刀过处，一绺绺的麦子躺倒在地，瞬间被扎成捆，整齐地立满田间；秋雨绵绵的泥地里，您拉着满满的一架子车玉米秸秆，肩上的绳索勒进了肉里，您总是低着头，拼命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2007年暑假，我想领您去成都逛逛，领您去看看经常念叨的武侯祠。您却说以后再去，我知道，您一辈子艰苦惯了，怕我花钱，您知道我的房贷还没还清。六十岁生日，我和弟弟商量好给您办个寿宴，您不要，您说等过七十岁生日时再办。我也以为，您还不老，您的腰杆还挺直。您总是那么高大，那么刚强，走起路来掷地有声，您似乎从不知道疲倦，就像高速运转的陀螺，可那陀螺何时慢下来的，我竟浑然不知。您怎么就突然病倒了呢？送您去西安看病，我立在车旁等车开，您挥手让我赶紧回去，说娃们快高考了，耽误不得。您做手术，我想请假去照顾您，您不让，说弟弟照顾得很好。我也以为，等您回家了，照顾您的机会多得是，可我还没怎么孝敬您呢，您怎么说走就突然走了呢？
遗憾就那么不经意间留下了，它总会在某个特殊的瞬间猛烈地撞击我脆弱的心房。人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像您一样时时刻刻关注着我的喜怒哀乐，为我取得的一丁点儿的进步而高兴，为我莫名的烦恼辗转难眠，为我身生小病夙夜担忧……
我曾循着您的足迹找寻过。南到秦岭，看到山上青翠的竹子，我就想起您年轻时钻南山割竹子，就着泉水吃菜团的情景；北到麟游，车子行进在盘山公路上，我似乎看到您正在翻山越岭砍柴火，挖草药；您曾背着我步行去良舍山庄的那份温暖，至今一直都在；我曾专程去冯家山水库，在那排低矮破旧的窑洞前，找寻您曾经住过的那一间。目睹那泽被后世的浩大水利工程，您当年饿着肚子与劳动大军大干苦干的情景立刻就浮现在我的眼前；益店街道，我搜寻当年那家国营食堂的位置，回想您领我到食堂，要了一碗羊肉泡馍，看着我吃的那份满足感；五丈原诸葛亮庙，是您最爱去的地方，您一生最崇敬诸葛亮。十五岁时，您割了两担柴火变卖后，得到了一套《三国演义》，一辈子都视若珍宝。我漫步庙里庙外，想着诸葛先生的忠、义、智、劳，想着您艰难而又朴素的一生。
您走后不久，弟弟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家里的大门锁上了……您骑过的自行车，拉过的架子车，用过的农具，都静静地落在屋子的角落里，粘上了蛛网，落满了灰尘。
而今，您坟头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十载了。时间在慢慢稀释着曾经的痛。而屋后您亲手栽植的那几棵核桃树、柿子树已经高大繁茂。每年秋天，我们都要回家采摘果实，我们采摘着您荫庇后代的果实，想着您，念着您，泪眼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