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三)

第一章(5-9)

5


济南的秋天,从泥土里沁出一种不自信,连秋风都显得拖泥带水,委屈得在街上胡乱划拉两下,就猴急地匆匆打道回府了,搬出了它们的终极大BOSS,雪。

郑曐走后,我过了一小阵子醉生梦死的生活,简直自由得无法无天。但这种自由和欢实,就像猴急的秋风一样仓促,因为很快,我就伴随着大雪的压迫而来,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潦草和落寞。

2003年隆冬的一个凌晨,我编完节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摇晃着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寒风扎进我的脖颈里,像是要把做成人体筛子。我裹了裹脏兮兮的羽绒服,缩成一把儿,小跑着往住处奔去。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这里新开了一家7-11便利店。我哆嗦着走进去,买了一瓶二两半的红星和两包红将军烟,顺带买了一打棉袜和一把牙刷。

结账的时候姑娘说,不好意思,这袜子和牙刷还没扫签儿,扫不上价格,不能卖。

我有点儿烦躁地说,你们干嘛吃的,不卖你挂在那儿干嘛?

姑娘一脸歉意地说,真的很抱歉,我们今天第一天试营业,很多货都还没码好。

我依然不依不饶,那不行,我没袜子穿了,你总不能大冬天让我光着脚吧。

姑娘一下子画风突变,有点儿不客气地说道,请你不要难为我好吗?深更半夜的就我一个人值班,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签码去?

我说那你别挂啊,你挂出来了,不卖,这叫误导消费者你知道吗?

姑娘把烟往台面上一摔说,挂在那儿就一定要卖吗?我还站在这儿呢,你买不买?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操,买就买,你出个价儿。

说着我把钱包重重地摔在柜台上。

姑娘放下手中的扫码器,挺直了腰杆说,就怕你买不起。

这时候一个中年秃头男人穿着工装从后面走出来,一边揉眼睛一边打着呵欠说,吆喝么子啊大半夜的?怎么地啊?

我就巴拉巴拉开始告状,姑娘就眼泪打转转地站着不说话。

中年男人就说,十分抱歉,她也是刚来的,连培训都没来得及做。这样吧,你先拿一双袜子和一只牙刷回去用。你若是方便,回头来把钱补上,不方便的话,算我的。

我说不用了。我还没穷到穿不上袜子。说完气呼呼地回去了。

躺在冰凉的床上,暖气就跟断气儿了似的,窗外风雪澎湃,我辗转半天,毫无睡意,然后爬起来,翻半天也没找到烟。想来想去,还是裹着羽绒服又下去了,站在小区门口左右望穿了整条街,也没见一家亮灯。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走进了7-11,姑娘看我进来,也有点儿惊讶,但很快堆满笑容说,刚才不好意思啊,我刚失恋,心情不大好。请您见谅。

我说哟,会用您了啊。两包红将。

姑娘麻溜儿地给我扫完,说,不用付钱了,就当我请你抽烟吧。陪个不是。

我没搭理她,把一张十块的扔到柜台上,然后一边拆烟一边往外走。

6


如此一来,我几乎每天夜里下班都会光顾7-11。在后半夜,店里基本也没什么顾客。因为还在试营业,收银员也没招够,基本是姑娘一个人在值班。就这样,我们慢慢熟络起来。

姑娘叫顾小美,菏泽人,长得小巧伶俐,皮肤白皙,因为总穿着工装,我都想不起她穿着自己衣服的样子了。虽然爱笑,但是脾气不是很好。在一个月时间里,我都替中年男人帮她解了好几次围。什么没零钱找啦,什么条码扫不上啦,反正她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因此搅缠半天。我一般就开一瓶小红星,撕一袋花生米,隔着柜台坐在她对面,喝一口抽一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扯淡看报纸。

有一天我问她,你一个女孩子老值夜班,不怕有色狼啊。

顾小美说,除了你,我看别的也没那个胆儿。再说了,店长不是还在后面睡觉了嘛。

我说你真是年轻没吃过亏。

顾小美说,这种亏,吃定你了,你逃也逃不掉。

我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说,那也倒是。不过你这样老得快。

顾小美脸红了一下,转而又噗哧一声笑了,说,那也是你先老。

然后顾小美弯下腰,把两只胳膊支在柜台上,用手捧着脸对我说,你是干嘛的啊师洋哥?为什么总是深更半夜下班?不会是做那个的吧?

我说你一小丫头片子懂的还不少呢,做哪个的?

顾小美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个呀。我看门口经常有小广告,说很多酒店招男公关呢。

我说差不多吧,我这一行,也叫鸡。

顾小美哈哈大笑说,你们男的不是叫鸭吗?

我说我去,你口味真可以。我吧,记者。电视台上班。

顾小美说,哇,我可崇拜记者了。你一定很有才华吧。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说,算是有一点儿吧,不然怎么写稿子啊。

顾小美呼一下站起来,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说,我再拿一瓶,陪你喝。

那天夜里,门外风雪紧凑,我们俩就隔着柜台坐着,一边喝一边瞎掰扯,一直聊到天蒙蒙亮。

中年地中海男人从后面睡眼惺忪地走过来,看着狼狈不堪的柜台和醉眼迷离地我们,摇着头拿来了扫帚。

7


临近春节时候,有一天小美跟我说,我准备回老家过年了,你回不回河南?

我说还没打算,等单位放假再说吧。

小美说,那你放假了跟我说声,我看看送你点儿年货呗。

我说好。

腊月26那天放假,我去店里找小美,中年男人说她前天已经回家过年了。说完又从一个大冰柜里拿出一大包东西说,小美让转交给你,但最近一直没见你。

我说哦,谢谢,我去青岛出了几天差。

我把东西拎回住处。里面有各种肉罐头,两瓶泰山酒,十几包速冻饺子,还有一大包熟牛肉。

我感动之余,又有点儿失落地给她发了个短信说,我就在济南过年了,祝你新春快乐。谢谢你给我准备的年货。我什么也不用买了。

小美秒回道,别客气,吃好喝好,长胖点儿。明年见。

我把自己平摊在床上,却莫名想起了郑曐。

我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又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还是觉得没有一丝感觉。

于是拆了一瓶酒,一口气喝了一半儿,倒头大睡。

8


除夕当天,我百无聊赖,一个人跑到大明湖边溜达散步。思绪纷乱得又想起郑曐跟我说过几百遍的废话:你一个人没背景没靠山,想出人头地几无可能。

这半年来,我似乎有所觉悟,但我骨子里还是抵触。虽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给自足,工资也还有所结余,但无论如何,生活品质堪忧不说,连陪我喝酒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我那会儿就突然发现,我从郑曐那儿刚结束的老气横秋的生活,转眼又在电视台开始了。

多数时候我看着同事们行尸走肉般地上班下班,为一个有肥缺的采访线口而斤斤计较的时候,我就瞬间觉得,郑曐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

当身边的人都开始讨论房价的时候,我也突然意识到,像我这种基本无法依靠家里支援的毕业生人来说,想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确实路途凶险。

想到这里,我拿出手机,特别想跟郑曐发一个短信,但是说什么呢?

就说你说得对?还是假惺惺地说我想你了,抑或是别的什么?

我攥着手机,想来想去,终究没有发。

放眼望去,大明湖藏匿在大雪里不肯露头,只有四处挂起的灯笼,还能看出往日的景色轮廓。

树桠上都还存点儿雪,我心想,这些树真他妈的傻,以为留点雪能保暖呢。

大街小巷上,行人寥寥。我在浩然亭里坐下来,面对着略显恢宏的湖面,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挫败感。是单位的尔虞我诈,还是工作的压力,抑或是,一个人单调而凄清的生活?大概都有吧。但是我为什么最近会这般密集地愁肠百转?是因为天涯共此时的除夕到了,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人在异乡过年?呃,我想明白了,原来,我只是不太适应一个人孤独潦草的生活。之前的四年大学生活,郑曐还能把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至少衣服不用操心吧,至少吃饭不用操心吧,至少在空余的时间,可以陪她去压马路,去看书,去逛街,去吃东西……大学四年,基本把我过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人,一切都仿佛在郑曐的掌控之中,她说工作不用愁,房子车子也不用愁,只要我好好对她,一切都是现成的。

未来的日子,就是这样波澜不惊的享受生活。而且,触手可及。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打羽毛球,一起逛街,一起复习,一起通过考试,一起拿奖学金,一起在周五晚上走进宾馆,一起在周日下午回到学校,一起入学,一起毕业,一起从河南来到山东,如果不出意外,还会一起从山东回到河南。

有无数时刻,我都觉得生活毫无张力,我就像个宠物一样,跟着郑曐,亦步亦趋。我也想过,像我这种小镇出来的学生,如此幸运,不啻为一条逆袭的康庄大道。

李长安也经常给我敲耳边鼓,说我,你可赶紧别再出幺蛾子了,这样多好,至少,你少奋斗10年。再说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什么?

所以,每当心灰意冷的念头出现,我都会想起豫南老家山村里的穷苦和苍白。然后就长吁一口气,继续在寒风中等待郑曐从宿舍出来。

我到电视台实习的时候,郑曐还在义无反顾地拼命复习,准备考研。

在考研这件事情上,我意志特别坚决。

说是坚决,其实是不想再花钱耗时间了。

郑曐问,你为什么那么猴急?读研也就两年时间而已。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我对未知社会的好奇已经膨胀到不行了。

但实际上我的想法是,妈的,我得赶紧挣钱。人格独立的必备条件就是经济独立。照此发展下去,我眼看要成为一个有实无名的郑家的倒插门女婿。万一真的和郑曐分不掉呢?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会儿李长安和他的女朋友叶颂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临别时李长安找我好好喝了一顿酒。

李长安喝到差不多之后,开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有理想有追求,这当然好,但是,现实生活就是那么残酷,郑曐对你还算可以吧,而且不管怎么说,她也算个官二代,我觉得你打着灯笼也不见得能再找到这样的。我早就看出来你的不耐烦和心有不甘,但是兄弟,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因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和叶颂都七年了,从高中就在一起,一直到现在,我不烦吗?我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吗?有,太有了,但是越到后来,特别是大四这一年的实习,我就发现,光靠我们这一腔热情,头破血流也不见得能吃上好果子。社会上的玩儿法,跟我们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所以别说混得人五人六了,能勉强小康,都得感谢老天不瞎之恩。日后有机会,我会把我和叶颂的事儿跟你好好喷喷。但是眼摸前的事儿,我依然选择和叶颂回去,不为别的,因为叶颂的爹是郑州一个银行的领导,我们俩金融系毕业,再不济也不用为工作操心吧。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我和叶颂分分合合的次数比我们上床的次数还多,而且你们都说,叶颂长得实在不敢恭维,但是郑曐还行啊,至少算是中上游吧。你就说我,我家境虽不如叶颂,但我换个漂亮的女朋友,也是分分钟的事儿吧?经历过无数次的大打大闹之后,我反而想明白了,师洋,哥告诉你一句话,王八蛋的婚姻,就是挺没意思的。但是,在你翅膀没长硬之前,你只能委曲求全,而这种看似委曲求全的境地,只会让我们更加激发我们的潜力。你想一想,你连朝夕睡觉的女人都能忍受,还有什么能让你崩溃得了?还有,你再想一想,等你有一天足够强大,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对方的辐射时,你还担心没有姑娘?

我听完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杯酒喝掉。

但是我心里特明镜儿,我就是过不了那种左手牵右手的日子。

郑曐考研失利后,就命令一般的口吻对我说,收拾东西,回郑州吧。我爸已经帮我们安排好了工作,如果顺利,明年结婚,30岁之前要个孩子。

我那会儿在电视台干得正起劲儿,听见这话我瞬间就把持不住了。

我站在宿舍楼下指着郑曐火冒三丈地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不想去什么水利局过那种一张报纸看一天的养老生活,我不想过那种日子,我一点儿点儿都不想。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按部就班,指哪打哪儿,连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我不想要那样的人生。我想靠自己的双手去搅和一番生活,我想去感受真实生活带来的酸甜苦辣,我想……

郑曐惊讶得张大嘴巴,捂着嘴哭着跑进宿舍。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在心理上,已经正式分道扬镳。

后来我还是主动找到郑曐说,你先回郑州吧。这样子,如果我在暑假结束前,无法转正,我就回郑州找你。

郑曐说,我陪着你吧。反正你也转不了正。就陪你玩一个暑假。

那一刻我心里彻底崩溃。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赤裸裸的侮辱。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果然没有转为正式编制的员工,而是和电视台下面的一个公司,签了劳务合同。电视台的编制,基本都被有头有脸的人占完了,我这样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个电视民工。或者更直白一点儿,还要加上临时的前缀。

但是我心有不甘,想起几年来白开水一样的生活,我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活法。

我不信,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就活该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我跟郑曐大吵了一架,从芝麻小事,到人生观价值观,吵到最后,只是一句我不爱你了就结束了。

你看,人生唏嘘。不管多少风雨沧桑,一旦勇气混账起来,就全然不同了。

来吧勇气,我一点儿都不缺。

9


我记得书上说过,一个人,在适当的年纪,就应该干适当的事情。20啷当岁的时候,不是应该谈谈恋爱,扯扯闲篇,打打情骂骂俏么?

自打郑曐离开我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坠入了冰窟窿。但因为一直埋头在工作里而浑然不觉,以为忙碌就可以忘了这种不着痕迹的孤独。如今闲下来了,这种孤独就沦肤浃髓、排山倒海而来,那阵势真有点儿要把我吞噬掉的意思。

我捻灭最后一根白将,抓了一把雪,往脸上胡乱擦了几下,临时决定去车站买最快的车,回河南老家过年去。

但是公交已经停运,出租车也基本不见踪迹。我站在路口,像个挨了锤的公牛,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我拿出来一看,顾小美。

我说怎么了小丫头,要给我拜年了?

顾小美有点儿怏怏地说,你在哪儿呢师洋哥?我来济南了。

我说,什么?你不是在菏泽老家过年吗?这会儿来济南干嘛?

小美说,一言难尽,你在哪儿吧,我在店门口。

我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回去。

小美两手空空,站在小区门口里面,不停地往合拱的双手中间吹气。

我走过去,一边责骂她不懂事,一边引着她往我的住处走。

小美脱下外套,说,还是有暖气舒服啊。

我呆了一下说,这暖气一点儿也不暖和啊。

小美一边去帽子围巾一边说,你只是习惯了而已。

我愣了足有十秒,若有所思地回道,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扔给小美一双拖鞋说,你看啊,这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吃年夜饭了,你这会儿着急忙慌地从老家奔到这儿来,一准儿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小美拎着拖鞋,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说,嗐,跟家里吵了一架。

小美剪短了头发,正好垂顺到双肩。穿着一件雪白的高领毛衣,藏蓝牛仔裤,及膝的黑靴子。她换好拖鞋,把双臂往沙发靠背上一放,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木然地站在她面前,看到她胸前的起起伏伏,突然觉得心跳加速。

小美噗哧笑了,轻喘着气说,师洋哥,你脸红什么?

我说哪儿有,刚进屋,热得吧。

说完就把外套脱下来,直接越过大开的卧室门,扔到床上。然后转身去给小美倒水。

小美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胳膊说,别客气了师洋哥,我们聊聊天吧。

说着拉着我坐在她身边,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软瘪瘪的八喜,点着一根,塞到我嘴里,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根。

我说你抽烟啊?

小美说,对啊,去年刚学的。

我说呃……挺好的……不过……还是少抽点儿比较好。

小美一手夹着烟,一手重重打在我的肩膀上,哈哈大笑道,师洋哥!你紧张什么啊?

我说有吗?我有……紧张吗?

小美突然收住笑,一手抱住我的脖子,盯着我说,师洋哥,我做你女朋友吧?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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