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外，全身上下都是灰和泥，头发乱蓬蓬的，安全帽跨在腕上，手里面还提着拉链坏死和有多处磨损出破洞的工具包。

他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用手在嘴前一挡，慢慢的嗅一嗅，一股浓浓的酒气。于是，他转身又下楼去了。

门内，妻子正在厨房忙活着，将好几天前买回来的老土鸭子炖在锅里，准备晚上和丈夫吃掉。但从五点多发过去的信息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皆没有回音。

鸭子炖在锅里，她坐在餐桌前呕着气。气的是怎么就不能给她回一个短信？是回来还是不回来，总要有个声响！

正想着，燃气灶忽然响起滴滴声，原来是它自己不知怎么就灭了。她一看鸭子，用筷子一捅，应该火候到了。盛出来，三下五除二将一顿饭解决掉了。

碗刚放进池子，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是脚步声，换鞋声。换好鞋，他走进来，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扭脸就看到桌上没吃完的鸭子和站在厨房池子边的妻子。

妻子本来只是放一下碗就要出来，因为丈夫回来，她又把水龙头拧开，直接把自己的碗洗掉，故意忍住了不像往常那样质问而是一言不发。

屋里除了二人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就没有别的声音了。丈夫感到尴尬，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一时间居然喉头被堵住了。他只好先从餐桌旁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才故作轻松的说：“哟，你都吃过了？”

妻子知道他吃过了，还喝了酒，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都道尽了这个事实。所以呛过去说：“几点了？我还不吃饭！”

丈夫知道妻子不高兴，不高兴就没有好听的话。他进门前，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告诫自己面对这样的现场时要镇定，要哄，要服软，要陪笑脸，不要计较，不要争吵。还下楼在小区溜了好几圈，酒味都散了差不多才进门来。

但丈夫一听妻子说“几点了，我还不吃饭”时觉得有点失落，他想难道她不应该先问我“是不是吃过了吗？”但自己的确吃过了，所以又给走在半道上的气压下去了。

他说：“今晚这菜很硬呀，比我们吃的还硬！”

妻子一听，转过身来说：“你们又喝了？”

提到喝酒他的火气一下又窜上来，但语气上还按得住，他说：“喝了，几个工友聚聚。”

妻子看丈夫跟没事人一样反而更加火气，说话的语气就坏了下来。她说：“又聚，这是聚第三天了吧！”

他自然知道是第三天，而且也知道明天后天还得喝。与其喝了以后回来被甩脸。不如就坦白。他说：“你懂什么？人家叫你喝酒是看得起你。前两天老赵让我们去喝酒，都是场面上人，怎么能说不去。我们就去了，喝了老赵的酒，就这么白喝吗？当然都要有个表示，席上我们就约定大家轮流着请。今天是第三天，我还没请，是老赵，小刘和老葛请的。为什么我还没请，我没敢开口，因为口袋里没有票子。”说着，他把手伸进口袋，把口袋里的内囊底一拽，扯出来，表示自己口袋分文没有。又说“我就在捱，捱到没办法再跟你开口。所以，明天或者后天我必然是要请的，到时候你给我两百块钱，把这一轮喝完了，大家不就拉倒了，老天爷，你就不要再叫了行不行？”

丈夫认为自己讲这么多，态度也诚恳，来龙去脉也理的清，总该能够得到谅解，说完他看着妻子。

妻子坐在那，直愣愣看着他。其实，他说了这么多，她只听到一句意思，那就还要喝！丈夫话音一落，她就追上去说：“你能喝吗？你上个星期量的血压是多少？你自己说！”说完，妻子等着他回答，把脸扭向一边。

丈夫知道这件事还是像别千百件事那样，必然沟通不出个结果，但若不回答，当下就要吵架，所以他随口一脱，说：“165！”他说的时候明显能让妻子知道他对这 165 满不在乎。

妻子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把他往旁边用力一推，打开丈夫身后的抽屉，扒拉一会，将里面的药全搜罗出来，迅速来到垃圾桶，往里一丢，又坐回来说：“行，这些药你没有必要吃，你感觉好的很，吃什么药呢？你随便喝就是。”

丈夫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说我喝这些酒是骑虎难下，没有办法。大老爷们既不能在酒桌上认怂，也不能因为钱包干瘪而认怂，当然现在更不能认怂。他看了垃圾桶一眼，继续不屑的说：“不吃就不吃，我今年 56，活到 60 我就赚足了！”

妻子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她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他少喝点，肝也不好，胃也不好，又是三高，一次次去医院医生都再三嘱托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他就是不听。妻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就不能对自己有基本的约束，再小的事都要自己发脾气才能勉强去应付。

但是她听丈夫这么说，又想起这么多年吵过的无畏的架，忽然觉得很累很无聊，就说：“行，我不管你。”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往桌上一扔，走了。

丈夫坐在那儿没动，他看着这二百块感到莫大的委屈。他想，一个男人，怎么为了二百块钱搞成这付可怜样子？自己一生别无所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怎么就没有资格喝点小酒。我自己打拼的钱，跟几个看得起自己的新朋友喝个酒，这有什么值得闹成这样？

妻子进屋，坐在床上，若无其事的刷着短视频，但视频里的信息并没有一句被耳朵听见。她想着，自己已经连续半个月一天没有休息了。晚上回来还要做饭，做好了，他不回来吃，不回来吃也不通知一声。不能喝酒还要天天喝酒，喝出个好歹来，当场死了，或是像他自己讲的六十岁就一命呜呼也就算了。要是不死呢？不用治疗吗？两个人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挣下的就这几十万，真要往医院那个窟窿里填？再来几个几十万恐怕也填不满。但丈夫为了那张不值钱的脸面，一辈子泡在酒桌上装局气，谁看得起看不起你又怎么样？看得起你你是干笨活的，看不起你你还是干笨活的。把那些酒喝下去能让这一家子过好点吗？恰恰相反，一天不如一天！

妻子越想越气，一个短视频循环放了几遍，还在盯着屏幕想啊想啊……

丈夫站在阳台，抽了两根烟。他总是事事首先反思的那一个，因此还像从前那样，他在琢磨今遭到底是谁的问题。所得出的结论也和从前一样，这压根不是个对错的问题，这是观念的差异。但要他说清楚，他又说不清楚。他知道妻子为自己为这个家没日没夜的付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问题是，为什么她说话要这么硬呢？软一点不行吗？三十多年了，说没受够也真是受够了，快六十的人了，还要天天看人家脸色。但话虽这么说，像自己这种干苦力的在哪里不是看脸色呢？看人家的脸色就得受着，看自己老婆的脸色就憋不住吗？这样的话，自己不就成了欺软怕硬的人吗？

这样想着，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也不想计较下去。不想计较下去也不是真的毫不在乎老婆对自己的无礼，而是明天还得早起去工地，晚上总要上床睡觉，不想呕一肚子气在心里。所以他转回房去，也没有坐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说：“还没好？最多就这两天，喝完，我保证不喝了，行了吧？”

在妻子看来，当然不行。不行就不行在他认错没有态度，就这么轻飘飘的就想让事情过去，这是最大的问题，这个台阶太高了，任谁都下不来。

可在丈夫看来，自己已经尽了力了。面子里子在这个屋里都碎的一塌糊涂，还能软到哪里去呢？

可毕竟丈夫给了台阶，妻子也不想再燃起战火，就推心置腹般的放低了姿态说：“我没有说过一句不让你喝酒的话，我只是让你少喝。你喝酒的时候就说自己身体不行，谁真的逼你吗？我就不相信……”

妻子还没说完，丈夫听到她又建议自己用身体为借口拒酒，心态一下子就回到一开始的状态，忙着抢过去说：“你不懂，在那样的场合，你端起酒杯了，又装怂说自己不能喝，这样的事我干不出来。”他这话的确是真的，他上了酒桌恨不得让人家都知道自己是好酒量，但让人家知道自己好酒量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让你喝酒，喝好酒，喝开心的酒，那就是看得起自己。人家看得起自己，自己说喝不了，那就是不给人家面子，那就是看不起别人，反而会让人家看不起。所以，酒一旦喝起来，那就不醉不欢，不能破坏气氛。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老话：“你不知道，人情世故大过天！”

一个人情世故大过天，直接让妻子气的肝胆俱裂。丈夫这半辈子为了这个人情世故不知道搭了多少冤枉钱，自己又受了多少冤枉气。没想到，如今闹了半天，绕来绕去还是这句话。脑海里那些桩桩件件和人情世故大过天有关的记忆全部在脑子里盘旋，但硬把它们挤出来说一遍也没有意思。

她捡了一件让他料想不到的例子说：“16 年冬天，你去二姐夫家吃饭，二姐夫家来的还有他的工程合作方，还有娟子她丈夫，我老弟他们。他们在什么位置？你在什么位置？你就为敬你酒的时候二姐夫没有站起来，你回来就发疯，说人家看不起你。你不想想，凭你这份身家人家敬你酒就不错了，人家凭什么要看的起你？看得起你什么？看得起你脑子不好，几句漂亮话一讲，黄汤就往肚子里死灌……”

妻子还没说完，丈夫听不下去，欲要插话怼回去，但妻子一口气没停又说：“去年，我弟几个政府朋友和战友来家里吃饭，叫你也去陪酒。喝完了酒要打麻将，你是姐夫，人家推你上桌，你没有脑子就要上。我弟找个借口给你拉下来，把你支开。你回来又不高兴，说明子看不起你，不让你跟他朋友打牌。我听完都想笑，人家牌桌上过多大的账，你知道吗？随随便便一晚上进出一二十万都是常事，请问你口袋里那几百块钱够你输几把？人家关心你，怕你输的裤头穿都没有，你只在乎人家看不看得起你？看得起你怎样，看得起你让你上去输，输完付不起，他给你垫赌账？”

妻子一股脑又说了一堆，他还没理清楚说的这些到底都什么跟什么，就感觉自己很卑微。在老婆面前卑微，在老婆的弟弟那儿更卑微。所以他根本就听不到妻子的意思，只觉得自己今晚的酒，之前和工友喝的酒，以及明天后天要喝的酒，的确很值！值就值在，大家没有差异，大家都是穷干活的，一样的班组，一身褴褛，大家都是灰头土脸，大家在酒桌上吐槽的都是自家老婆和工地上那些个偷奸耍滑让大家看不上的人。他们几双筷子在一个锅里捞，谁也不嫌弃谁，喝 16 块钱 500 毫升的牛栏山，比和在场面上都是自己攀不上的人喝人头马开心多了。就为了这个舒坦这份开心，别说喝的上吐下泻，就是在酒桌上喝到直阴曹地府去，还是觉得值！但这番话和眼前这个婆娘说不清楚，她永远不懂，什么叫真正的舒坦，因此他不想争了。他离奇的放弃了硬刚，而是满脸堆笑道：“你说得对，我学到了。你是关心我，我能不明白吗？都是我的错。”

说完，从柜子里随便扯了件睡衣，一下子窜进卫生间，热水器拧开，热水还没到，他衣服也没有来得及脱就站在了淋浴下边。至少这样，他还是绝不流泪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