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的世界,你永远不懂


我的朋友刘洋

文:关尔

一、

刘洋的个子不高,偏瘦,喜欢用衣服的连帽遮着脸。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英语课上。任课老师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他可以容忍学生考试不及格,却不能容忍学生学习态度不佳。他常常在课堂上教育我们怎样的表现才可以讨他欢喜,我听来听去不过是那么几句冗长的、老套的大道理。

我一直很讨厌文科课程。这或许是大部分男生的天性,但这不代表我对语言学习一窍不通。在童年时期,我随做生意的亲戚去德国生活,并完成了小学的学业。归国后我勉强应付过去了初中毕业考,借读进了这所名牌高中。我知道以我目前的成绩很难考上一本线,但我实在没法在英语学习上找回我当初学德语的感觉了。因此我认为我过早地用完了学习语言的天赋,如今已是回天无力。

英语课上,我通常把一些谋杀案件的小说放在桌肚里偷偷翻阅。

“周禹!”老头突然点我的名字,“报一下选择题的答案!”

天知道他在讲哪张卷子!我随口瞎编道:“ ACABBCCD。”周围一阵低声嘲笑。老头气得脸色发白,大骂我脑子有病,罚我站到教室后面去。

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把小说往英语书里一夹,带着书站到了后面。

“刘洋!你重新报一遍答案。”

他身体一抖——估计刚刚睡醒,从容不迫地说:“我的答案和周禹一样。"

在老头震怒的咆哮中,刘洋拎起他的大书包,拖着步子站到我旁边。他的眼神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聚焦点,头抬得很高。

“真他妈的无聊。”我听到刘洋低声咒骂了一句。我默默点头。老头的课听得让人昏昏欲睡。他还严禁我们在他的课上做别的科目的作业,违者一律扣一半学分。

“我断定你的英语书里夹着的是谋杀小说。”刘洋对我神秘地笑了笑,用腹语说。

“你怎么发现的?”我很惊讶。

“我嘛,习惯性对人群进行观察。提醒你,小说里那些药理很多都是瞎扯,毒不死人的。”

“你知道它们的真实效用?”

刘洋弯下腰,在包里翻了翻,把一本书往我手里一塞。英文书名我勉强看懂了,是《毒理学原理》。我刚要解释我看不懂英文书,刘洋却故意把头别开了。

我往里面翻了翻,内容竟然全都是德语的。

"听说你曾在德国留学。"

“谢谢。”我用一种极其佩服的眼神看着他。

老头大喝一声,问我和刘洋在说什么废话,手里拿着什么书。我告诉他是本英文书,并展示了一下它的封面。

二、

月考后老师调动了一下学生座位。我坐到了倒数第二排,刘洋是我的同桌。

按照老师的意思,刘洋负责提高我的化学成绩。我这次只考了17分。

鉴于我糟糕的化学学习能力,那本《毒理学原理》完全看不下去。我不得不很快将它还给了刘洋,因为占着别人的东西却不将其发挥作用是很无礼的事。

几次周测后,我发现刘洋的化学好得超常。他从来考不到第一名,但是却可以在考卷批改好,发回后教会我任何一题。

他说他考试时经常手滑,把答案的序号填反了。

“你下次好好检查一下,一定可以超过罗丁菲,她这次又是班级第一。"我说。

“那多没意思啊,拼命争取当第一名。”刘洋摊了摊手,“还不如教你化学来的有趣。一直想要压制着别人,头很疼啊。"

“但是高考不就是残酷的竞争吗?”

刘洋装作没听到。这是一个信号——再说下去他要生气。

那天下午,我向刘洋提起想去他家看看,因为听说他有个私人实验室。他报了个地址,问离我家远不远。我震惊地告诉他,他就住在我家楼上,而我从来没在小区里见过他。

“我刚搬来。”刘洋说,“我爸给我租的学区房。”

我把书包放回家后,和他上了楼。他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实验室的感应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间有两个教室大小的,类似生化基地的实验室。刘洋从门口衣架上取下一件白大褂穿上,从背后看有点像《生化危机》里那个变异科学家。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从我身后传来了“嗒嗒、嗒嗒”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由于之前脑补的生化危机场景,我猛地一转身,恐惧地看着“敌人”——一个小小的大鼻子机器人,手里拿着一只烧杯。

“你不用那么紧张, 周禹。”刘洋说,“那是我的朋友兼实验助手戴蒙,很高级的人工智能机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亲近刘洋的人(虽然只是个机器人)。在学校里他除了和我闲聊,别的时候就在看化学书或者玩PSP。

“戴蒙不会说话,但是可以对我们说的话做出反应。比如——把那个烧杯给我。”只见戴蒙稳稳地走过去,把烧杯递给刘洋。

“你为什么不教它说话呢?这样它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即使它说话,它也和小孩子差得太远。人的灵魂和躯体是完全分离的两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创造一个灵魂,更不知道如何把灵魂注入躯体。”

“你为什么喜欢和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做朋友?”

“因为它少不掉哪个部分,它的一切都在这里,就是很实在的物质。即使你把它砸扁了再熔掉,或者腐蚀掉,如果你把反应前的质量和反应后的质量比较一下,你会发现它们完全等同。"

我叹了口气。在刘洋的思维逻辑里什么都可以和化学搭上边。可惜以我的智商,没听出来友谊和守恒律有什么关系。

我转移了注意力,想知道戴蒙是不是德国制造,因为我很想念那个地方。但它身上没有铭牌,只有脚踝处刻了“ RHUSA出品”。刘洋的背包上也有“ RHUSA"这几个字母,还有个玫瑰十字的标志。我只认得“USA",所以我问刘洋:“这是美国货吗"

“一个组织而已------。要看我提纯咖啡因吗?”

后来我经常去刘洋的实验室玩。刘洋的书房是顶楼扩建的小阁子,我们在那里做作业、打游戏。在游戏方面,刘洋与我志趣相投。

学校里渐渐传出关于高考改革的风言风语。我没太在意,因为改革对于要考名校的优等生至关重要,对于一个主科及格都成问题的人来说,没有多少本质区别。

10月的月考刘洋的化学成绩是班级第一名。此后他下课不再睡觉了,而是主动教别人做化学题。在传授化学知识方面,他有种极为虔诚的态度。他的能力不可小觑,很多题讲得甚至要比老师透彻。但是他没有交“朋友”,因为他与别人的交情只是保持在谈考试题目这个层次。

我们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但是他在学校里和我说话的时间少了很多。他的关注点转移到了前桌的女生丁姚身上。

我以前也追过女孩子,刘洋对别的事心不在焉的样子和我那时如出一辙。我对他的变化感到挺高兴的,就像看着个小孩子进入“爱的启蒙”阶段。我决定帮他一把。

丁姚是个文静优雅的女孩子。她的表妹榆也在我们班。我从榆那里打探到,隔壁班个子最高的男生似乎有追求丁姚的意思。作为朋友,有必要提醒一下刘洋。但我无法对“刘洋喜欢丁姚”的推断持百分百的肯定。我问过他两次,他都否认了,甚至看起来有点厌烦。所以我只在他面前提了一句“听说隔壁班有人追丁姚”,就立刻装作遗憾地说:“可惜到现在我们班还没有班对。”

“哦?班长不是喜欢罗丁菲吗?”

“那是单恋,要互相喜欢然后在一起才叫恋爱。”

“这种事不要担心。”刘洋露出了特别灿烂的笑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设想一下嘛,一个班里,大部分人都和别的班的人恋爱了,最后就剩下两个人没人爱,那他俩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这什么破逻辑!”我差点把口水喷他脸上。

刘洋假装不高兴地甩手:“就像原子外所有空轨道被激发态的成对电子占满后,剩下的电子即使不在同一原子轨道上,不也两两地被叫做孤电子对了吗?”

我觉得刘洋脑子里进了苯。

四、

因特网上没有找到把苯从脑子里面搞出来的方法。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还没把刘洋从古怪的逻辑里解脱出来,丁姚就宣布和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回想进校以来的三个月,即使有刘洋这么厉害的人教我化学,我也没能及格。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无能。

刘洋下课又经常睡觉,打PSP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上课时他总是一只手托着头,皱着眉头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什么。一天中午我和刘洋到食堂吃饭,突然听到背后有一个人用粗嗓子叫我让出座位给他。我回头一看,是全校出名的危险分子,曾达。据说没人打得过他,被他欺负只有默默忍受的结果。我刚想让座,就听到刘洋对曾达说:“干什么啊?没看到有人坐着了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知道刘洋完蛋了。曾达认得学校里几个高年级的很会打架的男生。无论是力气还是后台,刘洋都比不过曾达。周围人也都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曾达骂了句“找死”对着刘洋脸上就是一拳。刘洋一抬手,把午饭盒糊在了曾达脸上,再把汤浇了上去。

学生们一阵惊呼,一是因为曾达下手很重,刘洋满脸是血;二是因为看到曾达也有被羞辱的一天。

这时候巡视的老师来了。刘洋趁机用袖子遮着脸飞快地跑掉了。曾达再怎样也不敢当着老师的面打架,因为要被学校开除的。场面渐渐恢复了正常。曾达被训导主任带走后,老师要求我去学生处做个笔录。

整个下午我都被别人盘问着打架的细节。放学后我去医务室,发现门锁着。我从猫眼孔往里面看,然后立刻本能地往后缩了一步。

我看到刘洋坐在病床上,盯着我看,仿佛预料到就在那个时刻,我会打开猫眼孔外面的金属板往里面看。

他还指着医务室开着的窗户,示意我从外面翻进去。

我在门外等了几秒,再往那个孔看了一眼。刘洋还是看着我,手已经放下了。

你要怎么办,他像是问我,你听得懂吗,我能看到你。

我绕到医务室的窗外时,刘洋已经站在窗口等我了。他的精神恢复得很好,只有鼻子上的纱布暗示着中午的事。看到那块纱布,我心里就觉得愧疚,在他面前我就像个胆小鬼。

“医务室的老师去开会了,怕有人进来惹是生非,把门锁了。”刘洋解释。

“这次谢谢你…但是下次千万别再为我出头了。”

“没事,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刘洋说,“你不用担心我被他打的,因为我根本不怕死。要不是你,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我愣在那里。刘洋向来不说谎的。

“我是个 RHUSA成员。”

“也就是说,你…会复活?”

复活和用红外线感知温度(比如蛇)的能力是有区别的。后者可能算作超能力,前者已经超越了动物的定义,超越了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里人类的定义。刘洋能站在我面前,我们处在一个空间里,那就说明刘洋不是个人类。

我与他相处时一直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我知道他身上有些奇怪的、不可名状的东西。

“ RHUSA是人类共同学科实体化联合协会的缩写。那些在人类的学院里经久不衰的学科,由于人类对它们长期的思考,那些意志汇集起来成为可以自我思考的意识体,以人类的外表行走在与人类世界平行的异世界里。因为只要把灵魂注入一个躯体,躯体就可以受支配地活动,所以 RHUSA的成员们制作一副与意识体的外表相同的躯体后,就可以进入人类世界了。”

“骗小狗吧……”我喃喃道。化学这么个抽象的概念,突然从书本上的数据,变成一个站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和两百多岁的灵魂,栖息在十七岁少年的体内。

“你…爸爸也是… RHUSA成员吗?”

刘洋笑了:“那其实是地理拟人,刘凡现在在协会的空间里。一旦有必要联系他,你拨打他手机,协会的转接器会自动转换信号,他就可以接到了。我们的表观年龄是可以修改的,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年龄改在了40岁,再制作了个大叔的躯壳。”

“喂,要是我把你当成疯子,现在说的都是疯言疯语怎么办。"

刘洋严肃地看着我:“你是脑残吗,普通人被他那样打拳早就痛得失去意识了。由于我本来的意识强大到可以显出人类的外表,所以我不会眼冒金星昏过去….我明天不用请假,可以上学的。”

“不行,曾达会叫人来收拾你的。”我义正言辞地说。

“我不能再让你因为这事被打了。”

“啧,周禹,你还有点良心嘛。”刘洋把手伸出窗外,搭在我肩上。

五、

那段时间我在体育课上尽可能多锻炼。尽管单挑曾达这样的大个子我还是没有胜算,但我总不能眼看着刘洋被打。

就像刘洋说的,我是有良心的。刘洋不是个虚无缥缈的“化学”分子,他是个生命体。

我的担心是正确的。

打架事件后的第四天,我和刘洋刚转进回家必经的巷子,前面就窜出曾达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拦住了我们。曾达指了指刘洋,冷笑道:“你的报应来了。”

我慌忙挡在他面前说:“是我不肯让位子,要打就打我好了。"

刘洋却把我拉了回来,向前一步走到曾达面前。他头抬得很高,凌乱的黑发在黄昏的秋风中微微飘动着。他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有种久经沙场的冷静。

他说:“今天,你会杀了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应。对面几个人互相使着眼色。

刘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们对我动了手,我没死,我就把你们一个个炸到半残。放心,不会置你们于死地的。血债就要血偿,我们也都是法外之人。”

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大喝道:“你有这个狗胆?”

刘洋说:“不是有没有胆,这是我的决定。要么我们从此不相干,要么就一直斗下去。曾达,你是聪明人。”

这话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估计要被打得半死。但是刘洋已经“活”了两百多年了,身上透露出的不是少年心气,而是预言者一般的自信,仿佛料到他们都会退缩。曾达与他对视了十几秒,骂了句“神经病”,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才松了下来,对刘洋说:“你不怕被打啊?”

“做贼的更心虚嘛。”他笑嘻嘻地说。

刘洋的脸色有点苍白。

“妈的,别糊弄我,你不还是害怕了。”

“我怕被禁足啊。”

“啊?”

“如果我扰乱了人类世界的秩序,那么协会有权投票让我这具躯体立刻解构,而且在接下来一个世纪里会被禁止再次进入人类世界。所以要是刚才真的打起来了,那就危险了。"

“不过现在------”刘洋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家吧。”

我发现自己面对刘洋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他太强大了,有着凌驾于人类智慧之上的思维记忆;但同时他又是脆弱的,在无时不刻的监视中随时可能死去。他古怪的行为,像一把诡异的刻刀,在我心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仰慕。没有摇滚明星粉丝的狂热,没有神魂颠倒的追求。那是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如圣地的庙宇,召唤着远方的信徒前去朝圣。我对他的友谊总是掺杂着这种情绪。难怪自古歌颂亲情、爱情的故事要比歌颂友情的多得多,因为哪怕是惊心动魄的友情也总是不纯粹。

六、

临近一年尾声的时候高考改革政策出来了。化学与其它副科被削为只占70分,其中40分是高中毕业考及格了就直接得到的。语数外三门都维持150分。

由于英语地位的相对提高,教英语的老头更加神气了,在刘洋面前挺直腰板大声训斥他字写得潦草。刘洋以他习惯性的空洞眼神回望着他,像大人看着乱发脾气的小孩子。有几天,刘洋的身体变得很虚弱。我不知道是由于化学科目被削弱导致的抑郁还是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隔壁班的男生和丁姚在微博上秀恩爱被他看到了。

我以前看过一本关于精灵的小说,精灵能活到600岁,它们不喜欢和短寿的动物做朋友,因为看着朋友衰老死去真是太痛苦了。

刘洋不但不会死去,还有不衰减的记忆力,等到人类不需要化学的那天,他才会消亡。人类不需要化学?我怎么都想象不出那一天。在我看来,刘洋的意识体就是永生的。他宁愿不参与人类活动,也不要无尽的伤痛。

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和人类打交道,他考虑了一下说,“我想维持你们对化学的热情。”

别的班的化竞生来找刘洋。他不在,他们就等在他的座位旁边。

“刘洋太厉害了,什么化学题都会做。”其中一个评论道,“他以后考化学系吗?”

他转头看着我。

“不知道,你们考吗?”我问。

“考个屁!我们学那么难的化学也就争一个高考加分,或者自主招生名额。化工单位几年工资不涨,还有有毒物质。而且荒郊野外的,可能一辈子碰不上一个女孩子啊!”他边骂边笑,“不过刘洋可不需要女孩子。他在实验室里一人乐得可开心了!”周围人一阵大笑。

“他以后是要去法国深造的吧。”另一个人说,“没准进法国科学院了。"

这时刘洋进了教室,他们立刻噤了声。刘洋为了避免装逼嫌疑,把他们带到教室外面去讨论题目。

等他回来,我给他看了我手机里一张图片,问:“这女生好看吗?”

“别色诱我,我不与你同流合污。”

“滚,老子问你好不好看。”

“挺好的啊。”

我嘿嘿一笑:“老子要追她。"

"你追得到我叫你爸爸"

"说啥呢你!"

刘洋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她。杨可可,吃午饭习惯坐食堂二楼靠楼梯那边。她通常去得比较晚。”

“我靠,知道的那么详细,你是不是也对她有意思啊?"

“嘁,我才不和你抢女人。”刘洋白了我一眼,就趴下睡了。

可可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我就自愿报名加入道具组,演出当天报幕人报到她的名字时,我就躲到幕布后的钢琴旁看她。过了会儿,我突然有种不自在感,就像是一个人从后面用审判的眼光看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想朝后转,一移动就抵到了背后的墙上。但是这种感觉,真真切切地存在,而且越想说服自己那是幻觉,它就越久地停留。折腾一番后我终于察觉了这不自在的来源,一张瘦削的脸在我脑中显现,他那双凫蓝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刘洋。

我猛烈地摇头,想把他的影像抹除。他没有任何不良动机,投入恋爱对于他自己有害。而且,难道我忘了,在我们第一次接触的英语课上,他表现出的非凡洞察力吗?他完全无意观察可可!我胸中被他无罪的理由捶打得发痛,但他的留意又是那么可疑。我竟会以为一个敢为我豁出去拼命的人是情敌——我真是卑鄙。可是,即使刘洋远比我配得上她,一个正常的人还是会出于本能去抢夺爱情。

高一下半学期刘洋忙着在各种活动上申请化学实验展示的机会。他的实验失误率极低,还时不时教别人制作晶雨这类工艺品。他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但是想起那几个竞赛生的话,我怀疑他试图维持大家对化学的热爱所做的努力能有多少效果。

四月份,我向可可表白后她同意了。此后我一直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还大胆地和她牵手在校长室门前走了一回。

谁也没发觉,刘洋渐渐成了我身边的透明人。

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

那天我和可可出去玩,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是刘洋的电话。他兴奋地问我:“你要来看铯入水的实验吗?我好不容易买到了铯……"

“呃,我在和可可逛街。"

“那好吧,晚上怎样?”

“抱歉,我和可可要……"

“这是你以前说很想看的实验诶。”刘洋顿了顿,“还是你躲着我啊?”

我看了可可一眼,说:“刘洋,你不明白的,可可是我的女朋友。"

刘洋“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五月的暖阳里,心仿佛掉入了冰洞。

七、

夏天的时候,刘洋参加了化学竞赛班。我们学校一共就七个人参赛,远少于参加数学竞赛的人。高考改革的效果是明显的,人们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一门分值150分的科目上,也不愿把精力投入一门只有30分的副科。可可说,刘洋会在那里结识很多高智商的人,他喜欢和优等生玩,瞧不上我们。

其实我想,刘洋是对我失望了。

因为他永远是十七岁的面容。他习惯了在 RHUSA的世界里,没有生存压力,和一群同样长存的拟人体们相处。他需要机器人陪伴着他,忠实地作为他的助手、他的朋友,一眨眼就是百年。

可我不能。

我不能只关心化学实验,我需要和很多好哥们,以及辛辛苦苦追到手的女孩子一起走完高中生涯,考一个上档次的大学,以后做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会和我身边的人一起成熟,一起老去。死后我们的灵魂也不一定可以像刘洋的那样永存。它们太单薄,风一吹也许就破碎了。我们和刘洋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再开学,我和刘洋几乎就不见面了。因为分班考后,刘洋以超高的成绩直接进入重点班。我有时看见他从窗外走过,身后跟着戴蒙——学校允许天才学生适当有些怪癖。他化学申请了免修,空余出来的时间里就带着戴蒙在实验室做点我看不懂的实验,平时除了几个竞赛生,没有人和他多说话。

我明白他之前考试都是在放水,他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大,我也不清楚。这时我只能自我安慰:我和非人类去比什么呢?

刘洋和我,完全不是在以同一标准竞争。我要参加高考,而他是想挽回这片土地上学生们对化学事业日渐减损的兴趣。由于化工单位普遍待遇低,加上可能对身体造成的毒害,即使高中里化学读得很好的学生,也很少会一腔热血地投入这个行业。

刘洋的危机感和我对高考的焦虑是一样的。

我们的身上都压着沉重的担子。

11月初某天,刘洋没来上学,我也没能联系上他。班主任打了电话给他“父亲”。刘凡说,他会去刘洋的住处看下的。学校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我和可可都以为刘洋是逃学去做实验了。毕竞学校的课对他来说简单得弱智。

可是后来斯科特找到了刘洋,在他的书房里,刘洋倒在地上,戴蒙在他旁边。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午休时,刘凡发来短信。

我脊背发凉,半晌,拨了个电话过去。

刘凡说,刘洋用实验室的仪器制作咖啡,但是因为一个烧杯没洗干净,里面有氯化钡。刘洋喝了下去,毒量过大,就救不回来了。

停了一下后,他轻声加了句:“其实刘洋是自杀的,他想回去了,而死亡是离开人类世界的必经过程,不用太在意。他脾气就是这样。"

“那他实验室里的试剂怎么处理?.”

“他之前已经处理好了。真庆幸他还知道要负起责任。”刘凡的语气像在嘲讽。几天后的期中考试,我化学考到了班级第六名。我深知我们分数的波动对于刘洋来说都不足挂齿。这不能带来任何希望。他的力量在群体的漠视面前太弱,太弱。别的副科拟人体都安然接受了在高考中被削减分数这一宿命,只有刘洋站了出来想扭转局势。可能是他在这个国家更受排斥,也可能是他相比别的学科太过年轻。好在如今他放弃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八、

十二月的时候,刘凡为刘洋举行了一个形式上的“葬礼”。我远远地看着,没有参加。

凭我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对他的恶意,我去了就是在侮辱他。

之后,我与刘凡再也没有联络。

时至今天,我也没有见过另一个 RHUSA成员,或听闻他们的消息。

学校布置的数学作业越来越刁钻,鲜有人再抽出大把时间钻研化学。也没有人有更多精力去怀念他们眼中的“化学狂热爱好者”刘洋。

数学是真正的主宰者。

而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慢慢懂得了,一个曾经如此重要的朋友,为什么会被我遗忘。

其实,人不外乎如此,总是在不断寻找利益和安乐,而远离崎岖孤独的苦修之路。

一个人,即使有着深刻的思想又如何?

我们都是普通人,天性里,只会追求明媚世俗的前途。

比起少年激情,金钱和女人要实在得多。

这一天是个周末,一直平静的顶楼突然传出嘈杂的装潢声。我飞奔上去,发现是户陌生的人家。

新租户抱出已积满灰尘的戴蒙说:“你认识原来的主人吗?他们落了东西在这里,有机会帮我还给他们吧。”

我含糊地答应了,双手接过戴蒙。它已经不会动了,刘凡取走了它的电池。它是刘洋真正忠实的朋友,他希望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朋友。

我抱着它走上楼。刘洋的书房没有锁门。我看着他倒下去的那个地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尽管刘洋的意识不灭,但难道他的离去与普通人的死亡有区别吗?难道他还可能回到我身边吗?

阳光从木窗里照进来,几万颗灰尘游荡在浮动的光影中。

我把戴蒙放在它主人曾经坐过的位置。我坐在它旁边,还原我们那时在这里写作业的场景。

在沉寂中我一下子理解了刘洋的守恒律。物质一旦存在,它就必然有个沉甸甸的质量。即使外力损毁了它本来的形状,组成它的部分的质量依然守恒。

即使刘洋不在了,我们经历过的悲喜在我的记忆里还是清晰无比。过去是不会轻飘飘地飞向虚空的,它们的质量就是此时此地在我心中难以压抑的沉痛。

我不能再坐在我朋友的亡故之地了。

我要落泪了。

起身的时候,我看到戴蒙的手腕处防水圈上有一行小字:

“喂,戴蒙,从今以后你就是周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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