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孩子叫小榔头?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阿猫

1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孩子叫小榔头?”

铁的锤头,谁也惹不得,下面长长的,细细的软肋,若是被戳中了,必然会砸到你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往下流。

我所说的小榔头,他不是一个孩子,他代表了一种孩子,他们都是小榔头,一群小榔头,而我所说的这位,仅仅只是他们中的一位,因为,他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了解他的一切,一个小小的榔头,敲的我泪流满面。

彼时我们正在潍坊一个小地摊上喝啤酒,他抱着啤酒,满脸冒泡的在我面前一个劲的笑,稀里糊涂的和我说着车轱辘的话,他说“阿猫,和你说个事啊,那老头死了”

我擦!什么老头?哪个老头?死了一个人你咋又哭又笑,还大半夜的拉着我出来喝酒?你们是多大仇?他抢了你的烧烤摊还是踹了你家的狗?我一连串的疑问写在脸上,21岁的小榔头没理我,他呆呆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他家的小花猫,看得我发毛,我在想他一会要像撸猫一样过来撸我,我是反抗不反抗?

我想多了,他没过来摸我的头,反倒是我过去摸他的头,抱着他的头,一撮撮的给他顺毛,说“没事没事,老头嘛,不是死了嘛,你还哭个啥子奥,应该高兴嘛!”

我很欣慰,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的安静了,不哭不闹的样子,坐在地上,慢慢喝着酒,慢慢唱着歌,慢慢由着眼泪打滚撒欢的蹦到脸上。

小榔头啊,原谅你我处事不深,看不清世界究竟是个啥样,如果我能够知道这个事情的结果,我想,除了抱一下你,我没法给你更多的补偿。

2

榔头的家,在沂蒙山区里,真真正正的山区,四周全是山,一条土路蜿蜒的穿过几条山沟沟才能出村进县城,榔头的村也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全村住的房子都是抗战时期的老房子,放眼一片破破烂烂,坑坑洼洼,可以直接作为抗日影视基地的那种,这个村的几人村长倒是出了名,出了名的贪,越穷越贪,越贪越穷,致富?锤子!做官不做样,省下养老房!

对于这些个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土地更值钱的了,年前年尾,都靠着它过,孩子的学费,一年的花销,儿子的新房,姑娘的嫁妆,都要从这个地里刨,挖地三尺,绞尽脑汁,洒血流汗,也不能误了庄稼,这或许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一条定律吧。

榔头的父亲是个很神秘的人,榔头的爷爷用一条命换了父亲,那时正是文化革命,三代贫农的爷爷死在了贫农这个字眼上,为儿子偷了一袋米就不见了,第二天就有人通知他们,去看看最后他呆过的地方,没见到尸首,没了就没了,奶奶没问,自己拉扯大了两个儿子。

年轻时,父亲就背着一个小偷的孩子的名头不声不响地活着,谁说就和他喊,喊不过就打,那个时候,附近几个地方没有敢惹他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跑过山西贩烟,自家种的,来来回回折腾好几遍,炒完后运到大同,坐地起价“熬要,傍友,山东来的,嘬两口试试撒?”嘿呀嘿呀,来买一点吧,一点就好啊!

也去过东北钻炮眼。

漠河的风从西北吹向远方,山东来的汉子历经祖祖辈辈却留在了那里,把东北当作了生养的故乡。

大冬天的漠河结了几尺的冰,父亲拼了命的挣钱,替他的哥哥盖起了新房,自己也有了媳妇,安安稳稳的扎根在故土,小榔头出生时,他40岁,他再也出不去了,有了终生的腿疾。

3

刚患病时的人都是易怒的,他把小榔头抱过来,哭了就哄,哄不了就扔,一扔几米远,小榔头脸朝下埋在地上,没了声息。10岁的姐姐赶紧把他抱起来,拍了又拍,还是没音。

榔头爹急了,摔了几次跤还是站不起来,雷霆的喊了一声,榔头!如同炸雷一般,小榔头就被这么喊的哭出了声,榔头的母亲哭着躲到一旁,第二天就领着行李去了远方打工,榔头的爹站在车站送别,抱着孩子,望着远方,旁边有一个10岁的姑娘,“爹,妈去哪了?”

榔头的成长还算是历经曲折,为了照顾小榔头,姐姐辍学照顾她,还要兼顾家里的一切家务,父亲就拖着腿从早到晚的在田里,一来二去,脸上多了一层黄土,崭新的工装磨得褪了色,破了洞,每天一回家,他的任务就是吃饭喝酒,然后站起来发呆,5 6岁的小榔头就坐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鼻涕甩到他的身上。

七岁八岁万人嫌,这是一句流传的民谚,正直活泼爱闹的时候,几个孩子上山下河哪都能闯,父亲抓不住他,只能扯着嗓子喊,喊了也不应就开始拖着腿找,每走一步就喊一声,几千平的小村子,每到黄昏日落,都能看见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总能听见震天的呼喊,这个男人在呼喊他的孩子回家吃饭。

回到家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家用的扫帚疙瘩,都是用小藤条做的,抽在肉上那个疼哟,小榔头撑不住了就开始跑,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就开始放狠话,“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打回来”

不知道在读的各位有几位以前说过这句话?

父亲逮不到榔头,就开始生闷气,没过一会就有一个没皮没脸的小子凑过来,笑嘻嘻的问吃的在哪?他一把逮住那个小屁孩,再跑啊!再跑啊!我逮不到你?一边喊一边打,姐姐在一边捂着嘴偷笑,然后把热了几遍的饭菜再端出去热一遍,那是个很平常的夏夜,蚊子撩拨着灯光,昏黄下一个男人挥手打一个小屁孩,门外有个小女孩,守着炉上的饭菜,捂着嘴偷笑。

4

小榔头10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下田,春耕时家里没人可以帮忙,父亲的哥哥耕完自己的田头也不回的跟着媳妇回到了父亲为他盖得小屋,小榔头跟着父亲学着耕田,耕浅了,就往下压,压深了,父亲就拉不动,一前一后两个大小人,把田耕的七拐八拐,难看的要命奥,父亲生气了,就开始打孩子,孩子生气了,就开始猛力的往下压犁头,整个身子趴在上面,父亲拉不动,一跤摔在土里,不忙着起来,不忙着打孩子,因为他早跑了。

父亲只是趴在那里,红着眼眶,然后噼里啪啦的砸自己的腿,甩着拳头,一拳又一拳,边打边喊“起来啊!你起来啊!”

榔头跑过来,静静的站在那里,那个时候,父亲50岁,然后,一老一小还在那里,一前一后,耕着歪歪扭扭的田……

榔头一年之中是没有几天见到自己的母亲的,他上学从来都没有人来接送,无论是幼儿园、小学、初中、大学、高中,榔头总是一个人,早晨五点起床,打开泛起雪华屏幕的电视,用开水泡着昨天的饭吃早饭,他不喜欢静,特别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有时候他起来的时候,听着父亲的呼噜声都感觉很甜蜜,啊!原来还有人在这里,在这里陪着我,然后他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小声的说一句

“爸爸,我走了哈”

冬天的风吹的像鬼叫,小小的土路上还有几座孤坟,小榔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抱着开水杯,流着鼻涕,唱着歌给自己壮胆。

你说,小榔头想不想他的妈妈呢?小小的年纪是不懂离别的吧?妈妈,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总是在半夜离开,是榔头不乖么?榔头会更乖的,别离开好不好?      很久之后,榔头看到一句话

对不起,孩子,离开你,我没法抱起你,抱起你,我没法养活你

5

小榔头是不能懂得,每当母亲离开的时候,小榔头总是能很快的在半夜醒来,听着关门的声音,他总是会跑到台阶上大哭一场,陪着他的只有一条老狗,黑黑的,舔舔他的脸庞。然后,然后,总是电话忙碌。

小榔头是不喜欢接电话的,因为每次接电话总是会哭鼻子,没由来的酸鼻子,也许只是因为一句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这是个讨厌黑夜喜欢黄昏的小屁孩,因为姐姐和母亲总是在黄昏归来。

只有一次,小榔头在教室门口看见了妈妈,内向的他出人意料地的伸出双臂,抱住了这个一米五六的双手满是伤口的女人,紧紧的抱着,然后头一颤一颤的,鼻子一酸一酸的。

有时候,在小榔头讨厌的晚上,总是会胡思乱想,他看着身边这个胡子拉碴,呼噜震天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让我跟他一起睡啊?害怕么?有鬼么?又或者是想妈妈?为什么我一在他身边他就睡的这么快?他应该也想妈妈吧,要不然怎么都是每天回来就喝酒?

榔头是怕父亲喝酒的,村子里红白喜事应酬不断,今天是好事,明天是坏事,一顿接一顿的酒,父亲每次去都喝到晚上,榔头每天放学就开始自己做饭,烟熏火燎弄得满头是灰,头发也烧了一撮,吃完就泡上一壶酽茶,不酽不醒酒,然后出门到摆酒席的人家门口等着

父亲的大哥最先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媳妇,两个人没看见榔头,慢悠悠的回家,父亲最后一个出来,对他招招手,榔头走到他左手边,父亲手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当拐杖,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榔头歪着头,撑着身子,慢慢地走,父亲一急,大喊着,“快点!”榔头快走几步,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咚咚咚啪,两个身影滚到地上,一个小小的,一个大大的……那一年榔头15岁,父亲55岁。

6

榔头没有如同姐姐的命运,他一直在上学,村外的幼儿园,几里地以外的小学,十五里以外镇上的初中,三十里以外县上的高中,几百公里以外潍坊的大学,他越走越远,以至于把他乡认作故乡,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远,一天一次,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几个月一次,最后只能用电话联系。

好像有些关系变了,小榔头长大了,父亲确变小了,小小的父亲已经再也耕不动家乡的土地,小小的父亲再也没有小小的榔头陪伴,只有深夜的雪花电视和一只很老很老的老狗,电话这头是灯红酒緑,唱歌跳舞,电话那头是沙沙的故乡的风,老狗的叫声,和父亲大声地呼喊“啊?什么?你说啥子?”

哟!父亲哟,咋耳朵都听不见了撒,咋喊一声想你了就这么难!为啥就吐不出这口气,又辣又烫又酸眼睛的是啥?瓜娃子在外面好着囊,莫担心哈。

榔头干过很多活,时间不忙就出去做兼职,洗碗、服务、做菜、样样拿得来,也做过家教,教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顽皮孩子,教语文,背首诗吧?来来来,不会?好办!我去找扫帚,啊?没有,那用鸡毛掸子也成,然后屋子里就会想起一阵鬼哭狼嚎,最后榔头说,会背了哈,不错不错,你看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跟你父母说哈,榔头微笑着拿着鸡毛掸子对一个小孩说,

小孩跑到远处对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打回来的!”小男孩撅着头,流着泪,满脸冒泡……

榔头每天最爱干的事就是黄昏的时候到广场上去看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子弹吉他,一个总是唱一首《南方姑娘》,一个胖子好像是城管,总是被唱的泪流满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抱着吉他的男孩,总是带着泪,笑着看着他们,榔头看着他们,确切的说是看着他们手里的吉他,他们应该有故事吧?嗯,我也有故事,凭着踹了三猫俩狗的本事,榔头混进了他们,他被《南方姑娘》唱的鬼哭狼嚎,他为了阿良的故事喝了三瓶的牛栏山。

然后他又哭又笑,满脸冒泡的对我说“阿猫,我跟你说个事哈,那个老头死了”

我擦!什么老头?哪个老头?死了一个人你咋又哭又笑?

7

没人知道父亲是如何去世的,很久很久没人来的院子,如果不是邻居去借东西,估计都还以为父亲只不过是困了、老了、累了、就靠在椅子上睡了那么一会。

榔头曾在脑中无数次的想象他回家时的情景,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菜,母亲也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母亲外出多少年了?忘了,十几年了吧,都忘了长什么样了,姐姐也回到娘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面,摆上桌子,这边有火锅,那边有酒……好了好了,榔头,回家吧,啊?看看你靠在椅子上睡着的父亲吧!

家里依旧很热闹,热闹的不太一样,榔头慢慢的走到睡着的父亲身边。

爸,别睡了,我回来了啊

没了父亲的呼唤,榔头亦如多年前自己回家做饭一样,安抚家里的亲人,与众多的亲戚商量后事,请帮忙,打电话通知,一样忙的灰头土脸。

一直,一直到父亲入殓进棺,封土埋葬,榔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就像父亲吹嘘自己在爷爷葬礼上的场景一般。

“我当时啊,对着你爷爷的坟,一滴眼泪都没掉哈”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亲戚们或哭或笑的散了,母亲终于不再打工,而是回到家替父亲看守这个院子,姐姐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榔头靠在父亲睡着的椅子上,嗯,杨木椅,靠窗向阳,正对家门……

榔头睡着了,母亲收拾着父亲生前的衣物,拿到外面扔掉

“哎!”榔头突然梦醒了一般,大声的喊叫着,然后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院子。奥,“我还以为我爸叫我回家呢~”榔头笑着,又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我擦,为什么要哭,又酸又辣又呛眼睛的是啥?

爸,对不起哈,我还是哭了,像个王八蛋一样,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像心被剜了一样。

好了好了,榔头,别哭了哈,都过去了,我抱着他的头,又一次给这个哭的满脸冒泡的家伙顺毛,这个故事说完,两下四伙人个个都醉倒在地上……

我还记得榔头喝醉时说的话:

我觉得我和我爸都是小榔头

前两年回家的时候,正好碰上我爸喝酒,我最后一次接他,他扶着我的肩膀,让我走慢点,他跟不上……


爸……你走了哈……可我想你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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